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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十八章 雲淡風輕

  太和五年,十月辛巳,辰正。


  大明宮,內朝,紫宸殿。


  天子既升禦座,百官班定於禦前,王守澄和馬存亮立於天子禦前第二高台處,手入袖籠,靜待常參開始。


  馬存亮將視線瞥向王守澄,看起來並與平日無異,便稍稍放心些,直視著殿陛之下。


  天子禦座距離殿下共有三段十二級台階,與殿宇外的石階不同,殿陛之上每段台階均升往一個由“金磚”鋪滿的高台,高台邊緣則有紫檀木製成的雅致欄杆。這樣三段高台上去,才是天子禦座,從上向下,百官舉動,一覽無餘。


  殿陛上平鋪的金磚並非純金所製,而是由蘇南黃土燒製而成,色澤勻稱,狀若鎏金,光滑而有質感。清晨朝陽普照其上,可將整間殿宇映得金碧輝煌。


  長安五品以上官員人數龐大,足以稱得上百官。群臣按照品級七人一行,同品為一班,每班相隔三步遠,遠遠看去,服色皆為紫緋。


  隨著紫宸殿中報時博士聲如洪鍾般的一聲“辰正,伏蟄之物,而敷舒出!”


  年邁的左金吾大將軍沈竓依照禮製,立於殿下,麵朝天子,極為嫻熟地旋身行舞蹈禮,而後像往常一樣,叉手奏報“左右廂內外平安!”


  宰相李宗閔、牛思黯率百官下拜三呼萬歲。


  禮畢後,在天子的示意下,群臣皆手執笏板,退至兩側。而後按照次序品級,麵朝殿中,依次入座。


  如此下來,常參的禮節才算完畢。


  天子抬手示意道“今日有何奏事?”


  宰相李宗閔從殿右率先徐徐起身,雙手稟笏板,目視天子,上奏道“臣李宗閔有一事須上奏。”


  “李相請講……”


  “陛下禦極五載有餘,然而仍未受尊號,故此……臣與牛相特命百官擬進尊號太和文武至德皇帝,萬望陛下擇日納受!”


  李宗閔言訖後,與一側的牛思黯相互交換了下眼神,牛思黯也微微點頭。


  所謂尊號,便是天子在世時,臣下於極為正式場合稱呼天子的名號,自玄宗皇帝起,曆任大唐天子皆各有尊號,當今天子即位五年卻仍未曾納受。


  今時節入冬,年關將至,近幾日李宗閔又細細地詳查了黃曆,皆是吉日,因此李宗閔的這項提議,也很是恰當,天子不會有理由拒絕。


  天子方輕啟玉口,從後排坐席卻傳來了音調鏗鏘的洪亮語聲“臣亦有奏事!”


  “放肆!”


  紫宸殿內有了短暫的低語嘩然聲。


  不單單是李宗閔,在前排的紫袍群臣紛紛回首看去,天子仍未對前事做決斷,到底是誰人敢在天子開口前貿然插話,如此行徑違背禮製,禮部大可為此參上一本。


  李宗閔定睛凝目在那緋袍身上足有半晌,即便過目不忘如李宗閔,他卻花了些工夫才想起來此人是誰。


  尚書左丞、翰林學士,廣平穆慶臣。


  那個無朋無黨的南衙新貴?前月剛剛擢升正四品,莫不是飄了?李宗閔心中暗笑道,恰好可以借此機會打壓一番。


  “陛下,”李宗閔抓住言語的空當,連忙叉手參奏“臣李宗閔彈劾穆慶臣無視禮數,常參之上,未經準許,擅自啟奏,是對陛下不敬!”


  一時大殿氣氛凝重,天子容色卻似乎並未展露出不適,反而沉吟片刻後道“讓穆卿上奏吧。”


  李宗閔眉頭微蹙,牛思黯濃眉輕挑,群臣神色各異。


  “臣穆慶臣謝陛下聖恩!”穆慶臣從左側席間起身邁至紫宸殿正中,手握笏板,恭敬拱手奏道“臣前日曾覽觀淮南浙東呈報,今歲江淮水患甚重,百姓流離失所數以千計;關中又旱,糧食歉收……”


  “……臣念及陛下聖德,今水旱為災,恐非崇飾徽稱之時,若天下人知陛下此時加受尊號,恐令萬民心寒啊。”


  聽完穆慶臣的這番言辭,李宗閔不禁眼皮一跳,這幾乎可以說是針對他本人而來。


  然而據李宗閔所知,穆慶臣此人素來默默無聞,又與李德裕未有交結,那他方才這番言論卻是為何?

  “臣李宗閔啟稟聖人,”李宗閔俯首道“正因念及受災萬民,既為感念天下百姓,又為陛下聖德正名,故而群臣特於尊號中加稱‘至德’,納受尊號與彼並無矛盾!”


  牛思黯也適時起身附和起李宗閔所言,讓李宗閔臉上展露出勝局已定的神色。


  “眾卿所言皆各有道理,”天子沉吟半晌,爾後站起身子,群臣見狀亦齊齊起身拱手,“然而……朕常閱《尚書》,其中一言時至今日,朕未敢忘懷,‘後非民罔使;民非後罔事。’”


  天子走下禦階,緩緩踱步,王守澄和馬存亮紛紛側立俯身。


  “若無萬民,雖為天子亦無人可用;若無君王,則萬民迷茫而無處使力。”天子負手在身,侃侃而言“朕既欲為聖德天子,穆卿心係萬民……此言深得朕心,故此尊號,朕實不宜受。”


  天子言訖未幾,又轉而看向馬存亮和王守澄,趁勢言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朕欲與萬民同甘共苦,明年正月不需各地進獻錦帛,也還望內侍省往後不著錦羅綢緞。”


  馬存亮拱手唱“喏”,王守澄雖遲疑了一下,卻也俯身附和道“老奴謹遵聖命!”


  即便李宗閔對穆慶臣心中略有不服,但是天子決斷如此,他便率先下拜,群臣百官亦伏身跪拜,山呼萬歲。


  巳初。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


  張翊均和李商隱一同進入平康坊,便好似步入了另一番天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脂粉香氣。即使是白天,多數青樓還未開門延客,周圍建築盡皆是綾羅掛邊,粉簷白壁,足可讓人想象得出此間入夜的一番繁華浮豔、紙醉金迷。


  平康坊由北門而入,東回分為南、北、中三曲,內中遍布青樓享樂之所,諸妓聚居之處。隻要恩客錢囊夠鼓,便不愁來此不得排遣煩憂,因此平康裏亦是長安城內唯一的一處不夜城。


  妓中姿色美豔,技藝高超,小有才華者,多分布在南曲、中曲,常為教坊出身,賣藝不賣身的清倌。而循牆北曲,則多為非教坊出身紅倌娼妓所居,頗為南、中二曲諸妓所輕視,卻是城中百姓平民來往之所。


  南曲正中央,有一處十字街,周遭遍布裝潢高檔的青樓,無數金榜題名的新科進士都會在放榜日來此慶祝,恐怕這也是為何李商隱一再想來此一觀的緣由,畢竟那句孟郊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實在太有名了。


  立在南曲一裝修精美、頗有儒雅古香的寬敞前院朱門前,張翊均卻在猶豫,不知自己是否要邁步而入,潁王的話卻又一次回響在張翊均耳畔

  “說到線索……何不去平康坊問問那‘熟人’?”


  “……你走這三載,璿璣早已成了清鳳閣的頭牌,她每日交結客人盡皆是權貴富豪,或許她真的知道些什麽亦未可知呢?”


  張翊均輕歎了口氣,盡管昨日他對潁王的這提議有百般的勉強,今日卻還是來到了平康裏,至於原因,並非是他真被潁王所說服。


  實在是沒有線索和頭緒啊……


  “翊均兄!”


  李商隱滿是興奮地從南曲十字大街趨過來,惹得街旁幾個鮮衣怒馬的紈絝子弟嘲笑起來這舉子的未謀世麵。


  李商隱今日出門時,由於知道是同張翊均來查案的,因此自始至終像一隻未熬熟的雛鷹一般,一路上甚是警覺地用餘光環視周遭,還不時地低聲向張翊均匯報,這邊有誰神色匆匆,那邊有誰形跡可疑。


  然而自打邁入了平康裏的坊門,見到繁花似錦、高屋鱗次櫛比的青樓香苑,他便似將查案之事拋諸腦後,徹底恢複了昨日作為遊客遊覽長安的勁頭。


  “平康坊果真名不虛傳,”李商隱感歎的話說了一半,卻似是注意到張翊均在朱門前的躊躇不決,便指了指院內問道“翊均兄,此是何處啊?”


  “清鳳閣……”


  “啊……”李商隱有些為難地搔了搔襆頭巾子,不好意思道“義山還未加冠,也未娶妻,是不是……”


  “想什麽呢?”張翊均白了他一眼,爾後深吸一口氣道“走吧,我們進去……”


  穿過圓月拱門,邁進宅院,李商隱便聳了聳鼻尖,嗅到一陣芸香,沁人心脾。


  作為平康坊南曲鼎足而立的四大青樓之一,張翊均知道清鳳閣裏用的物什都價格不菲,這芸香是善和坊連氏香鋪的招牌,聞之令人神怡解乏,可為來此的客官營造一種盡情放鬆的氛圍。


  鴇兒麵色堆笑地迎了過來,風月場走過的人,雖然麵前二人衣著皆無贅飾,鴇兒卻一眼便看出來誰是囊中羞澀的那個,便將視線掃過李商隱,移到張翊均身上,頗為抱歉地屈膝一禮道“這位公子,現在時辰方巳初,清鳳閣午後才開門延客,不若公子再等等?”


  “小生此來隻是來尋人,”張翊均叉手回禮,說著便從懷中掏出名帖,遞了上去,道“還請二娘將此名帖交予璿璣姑娘……”


  鴇兒聽完眉頭皺了皺,“璿璣姑娘今日身體微恙,怕是誰也見不得……”


  張翊均卻並未理會,仍將名帖送了過去,鴇兒有些不情願地撇了撇嘴,卻也接下。張翊均的手一抽開,鴇兒卻發覺這名帖沉沉的,一捏便發現名帖下麵還壓了枚小小的直銀鋌,鴇兒掂了掂,怕是有小二兩。


  鴇兒眉色稍稍舒展,卻也向張翊均道“公子這名帖二娘可代為轉交,不過……璿璣姑娘身體確是有恙。”說完便又行一禮,轉身向清鳳閣的三層堂宇主樓而去。


  李商隱不由心道,看鴇兒方才的語氣,今日怕是見不到這名叫璿璣的女子了,便瞅了瞅張翊均,卻發現翊均兄的神色倒是雲淡風輕。


  在院內等了不多時,鴇兒便從堂樓內出來,臉色在堆笑之外竟還摻了些驚異。


  “二位公子,請隨我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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