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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險譎多端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申正。

  成都府,文殊坊。

  太陽西斜,眼見著不多時就會藏到遠處的蜀山後面,成都大小坊的坊門還有一個時辰就要關了,人們紛紛踏上了歸途。大唐律法規定,各府,即京兆府、成都府、太原府等,除卻元日和上元節,每日酉正時打更關閉。每當此時之後至次日辰正,成都府的坊外各道由城中衛兵巡邏,如有未經許可的閑雜人等在外流竄,便是「犯夜」,論罪要處笞刑二十。

  李淮深從蓮花坊的兵曹府急匆匆地趕來文殊坊,身後跟著一隊天征軍,到了坊門口,被裡正攔下。

  這個文殊坊的里正名叫杜昇,擔任成都府文殊坊的里正足足有近三十年。一直以來盡職盡責,每日快到宵禁時分,便來到坊門前,十分嚴苛地對進出人群進行登記。現在看見了李淮深,杜昇絲毫不懼官位,除了叉手行禮以外,該怎麼來還是怎麼來。曾經身穿便服的節度使李德裕,甚至都曾被他攔下來過。

  「杜老,您就放吾等進去吧,真有急事。」李淮深面對這個不知變通的老頭也是頗為無計可施,一向有傲氣的行軍司馬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今日會趕上這麼多事,居然還需要向人求情放行。

  「李司馬進去就是了。」杜昇面無表情,一把斑白的山羊鬍隨著風微微晃動。

  李淮深大喜過望,馬上招呼身後的王裳帶隊跟上,誰知杜昇卻伸了手攔住了李淮深,用下巴朝天征軍指了指。

  「能直接進去的只是佩戴銀魚袋的李司馬而已,司馬帶來的這麼些人,可都得挨個登記才能進坊。」

  李淮深無可奈何,也沒抱很大希望這個杜昇會讓自己帶人直接進去。當初節度使李德裕被杜昇攔下來,節度使還對這個老頭頗為嘉獎來著,想給他升到府戶曹,卻被拒絕了,說什麼「小老只知管理一坊,戶曹重地,當由賢能者任之。」總之就是個倔得不行的老頭。

  李淮深就差跺腳了:「杜老,算吾求您,軍國重事要緊啊。」

  杜昇不以為然,彎腰叉手道:「唐律嚴苛,小老不敢為李司馬犯律,還請李司馬見諒。」

  李淮深無話可說,再耗下去只能越拖越久,只是內心感嘆今日中邪了,可以稱得上是事事不順,只祈求這一日能早些結束。他回頭招呼王裳道:「還等什麼,戴好兵牌,來登記啊。」

  李淮深身後的校尉王裳也是不久前被訓怕了,對自己的疏忽闖大禍深信不疑,再加上李淮深剛剛又提到了軍國重事,王裳頓時有些慌神,戰戰兢兢地領著一隊共二十人天征軍,算上帶隊的王裳一共二十一人,到里正身邊的坊衛那裡。全部都要挨個出示兵牌,再由坊門武卒登記在簿,方能入坊。

  李淮深站在坊門口,卻忽然想在杜昇這邊碰碰運氣,便向杜昇一叉手,「杜老,您方才可曾見過一隊騎軍入坊?」

  「……小老才來坊門不多時,」杜昇看了一眼李淮深,拾起出入記錄,翻看起來道:「不過記錄里顯示,確實有一隊騎軍於……大約未正時分入坊。」

  李淮深不由追問:「那隊騎軍……領頭的人,可是楊綜?」

  「楊綜……」杜昇將記錄上的小字拿近些,眯著眼點點頭,「正是,小老記得他是李節度的牙兵中郎將吧。」

  「騎軍里可有個叫張翊均的人?」

  「這怕是為難小老了,」杜昇怨道:「這每日進出文殊坊的沒有萬人也有數千,記錄里可不是誰都能記的……」

  李淮深心裡有些沒底,杜昇卻又補了一句:「不過話說回來,小老記得方才徐玖提到,楊將軍隊中有一吐蕃人,其人暈了過去不省人事,說是降卒……」

  李淮深眼皮一跳,直覺告訴他,這人十之八九便是張翊均,便連忙下意識拽著杜昇的胳膊,竟扯得老人家生疼。

  「長什麼樣,看清了嗎?」

  杜昇搶回胳膊,朝一守坊兵士嚷了一聲「徐玖」,那人馬上飛奔過來,杜昇將李淮深的問題又向徐玖重複了一遍。

  「不記得,倒是面有些白,很是俊俏,不過身著吐蕃戎服,還頂著氈帽,所以某也未多過問,便放行了。」

  「此人可曾出坊?」

  「不曾,此人太過惹眼,若是出坊,必然有所留意。」

  李淮深至此確定了,那人一定是回來複命的帥府幕僚、維州暗樁張翊均。

  既然張翊均還未曾出坊,此時他必然仍在李植府上,若是真的搜了出來,那麼便是證據確鑿。李植私自調遣節度使牙將,挾持暗樁,圖謀不軌,數罪併罰,乃是重罪。即便是如今牛黨當權,為免引火上身,也不敢輕易對藩鎮的重罪黨羽有所庇護。

  李淮深不禁暗笑,看來這回不光能剷除楊綜這個眼中釘,連李植也有可能一併被他揪住把柄。自己為李德裕立下大功,屆時升任正四品節度支使,頂替李植,可謂手到擒來。

  見天征軍都登記在冊了,李淮深一刻也不耽誤地扶著馬鞍,跨上馬背,叫王裳帶隊跑步跟上。也不朝杜昇道謝,只一夾馬肚子,便朝著文殊坊后曲方向奔去。

  李植的府邸在文殊坊的后曲,周邊儘是成都府有名佛寺,行事必須小心。蜀中禪宗風盛,若是不慎鬧出了什麼亂子,讓佛寺告到節度使那裡,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要不起衝突地把人給接回來。

  由於同屬軍事重地,節度支使府衙裡面同節度使府一樣遍種綠植,以避外人耳目,不過佔地面積要遠小於佔地半坊之大的牙城帥府,院牆由青磚整齊地砌成,朱漆木門立於南側,平日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富貴人家的大院。然而每至宵禁,通向院牆外的里曲有由支使節制的成都府威遠軍士卒守備。

  李淮深看府門關著,門口也沒停什麼別的車轎,感覺時機正好。

  李淮深冷笑一聲,翻身下馬,用眼神示意氣喘吁吁的王裳去敲門。

  後面跟著的兩隊天征軍還好,皮甲胄不怎麼重。而王裳卻是因為烏錘重甲累得氣喘吁吁。王裳喘了兩口氣,扶正了因長跑歪斜的甲盔。三步並兩步邁到府門前,用門上的虎形鋪首連敲三下,退後兩步,靜靜等著。

  門后不遠處傳來一老者的聲音道:「威遠軍到后曲路口執勤便好,有何事找阿郎啊?」

  「西川節度支使李植,私調威遠軍劫節度使暗樁,貽誤軍機,證據確鑿。西川行軍司馬李淮深,領天征軍特此搜查支使府,還請速速開門!」李淮深高聲道。

  話音剛落,便聽府門內悉悉索索的聲音,有腳步聲遠去。過了十息的工夫,又響起了動靜,這次遠比之前要響的多,恐怕來人不下十人。

  「吱呀」一聲,節度支使府門開啟,李淮深正了正官袍,趨向前去。

  「喲,怎麼……都這個時辰了,李司馬所為何事啊?」

  話音剛落,節度支使李植便雙手背在身後,穿著一身竇青常服,從府中衛兵的身旁繞到府門前,與李淮深隔著門檻,相視而言。

  李淮深目不轉睛地看著李植,叉手行禮,道:「《晏子春秋》有言: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淮深所言,已告以李支使門房。不知為何,支使府上的下人……竟這般沒有規矩,未曾轉達於李支使?」

  李植知道這是在用典故暗諷自己,不過卻完全沒有被這話觸怒。他掃視了一遍李淮深身後的天征軍,過了片刻,微笑著答道:「荷荷,李司馬所言,植已知矣。然而,植卻不知李司馬所言究竟何意,故才詢問。」

  李淮深早就知道李植定然會矢口否認,李植比自己官高半品,而自己又無節度使簽發的搜查令,局面於己不利。

  但是李淮深篤定,張翊均定在支使府中,由此一向險譎多端的李植必然心虛,自己只需詐他,使其認為李淮深是奉節度使之命而來,爾後再順水推舟賣個人情,不計較他私調牙兵和藏匿暗樁的罪名。屆時平安將人送回帥府,再對李植和楊綜做計較不遲。

  「李支使不要在此打啞謎了,吾也同你開誠布公。楊綜私調威遠軍,於宣和門劫獲李節度派往維州暗樁,經四方訪查,其人必在支使府上,貽誤軍機乃是大罪。淮深以同僚身份奉勸支使,如今維州歸降已成定局,莫要選錯!」

  沒想到的是,李植竟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絲毫不顧自己的身份,好似個市井賭徒一般,完全不顧禮數。見自己的主人和上官笑成這樣,李植身旁的衛兵和下人也都跟著笑了起來。

  這樣的羞辱,李淮深為官以來還從未見過,頓時氣得他咬牙切齒。李淮深身後的王裳和兩隊天征軍士卒,卻都紛紛摸不著頭腦。

  「有何可笑?」李淮深幾乎是從牙縫裡吐字。

  李植剛從大笑中緩過勁兒來,勉強地叉了叉手答道:「植……還請李司馬恕罪,植絕無嘲笑司馬的意思,只是……荷荷,在可憐咱們的李節度啊。」

  李淮深不發一言,眼神中卻已滿是敵意。李植則悠悠然,氣定神閑。

  「李德裕,趙郡才子,趙國公、宰相李吉甫之子,贊皇公、吏部尚書李棲筠之孫,可謂世代高門,天下誰人不知?然而這麼有才能之人,朝廷委任劍南西川節度使,邊區重鎮、封疆大吏,手底下親信之人竟沒一個能幹的。不知是不是徒有虛名啊……」

  李淮深聽不下去了,伸出兩根手指向前一扣,示意王裳帶兵進府。李植府中衛兵見狀,像是排演好的一樣,手持長槊,徑直站了出來,寬大的支使府門頓時顯得頗為擁擠。李植扯出一邪魅的冷笑,緩緩道:「怎麼,李司馬要帶兵強闖府門?別忘了這邊上可就是文殊佛寺。」

  李淮深瞪了李植一眼,厲聲低吼:「李支使莫要拖延時間,難道你要違抗節帥之令,阻攔牙軍?」

  可能是這一詐有了效果,李植眯起了雙眼,似在辨李淮深所說是真是假,他用眼神示意衛兵收起長槊,在府門前讓開了一條路。

  李淮深心中大喜,正要邁步入內,被李植伸出手攔了下。

  「李司馬,若是搜不到人,當如何?」

  李淮深推開李植的手臂,同李植四目相對,正色道:「支使別白費口舌了……」

  「司馬當真是奉李節度之命?令牌何在?」

  李植激烈的眼光直指李淮深的雙眼,刺得李淮深竟有些生疼,下意識的反應讓李淮深不覺微微側了側臉,不料這一側臉卻露出了破綻,讓李植一眼識破。李淮深心中大呼不妙,而在他開口之前,便已聽見李植對身後的下人高聲道。

  「阿思……」

  「喏。」

  「記:西川行軍司馬李淮深,假稱節帥之命,領天征軍強闖本官府邸,攪擾四鄰,無相僭越!」

  末了,李植帶著勝利般的眼神,看向一息工夫前還頗為趾高氣揚的李淮深,後者竟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李植又得意洋洋地補了一句道:「某就不信,到時若將此事上報節度使,咱們的李節度……會徇私包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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