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芙蓉新落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申初。
成都府,兵曹。
「你再說一遍?!暗樁被人帶走了?」李淮深一把揪起校尉的衣領大叫道。
「是……是啊,李司馬,」武威軍第二團校尉王裳,一個蓄著絡腮鬍的黑面漢子,雖然早就知道李淮深脾氣火爆,但是頭一次看見自己頂頭上司發這麼大的火,身材魁梧的他竟也頓時嚇得支支吾吾起來:「當時……卑職正在宣和門靜候,結果有一牙將,自……自稱楊綜……楊將軍,武威軍月前被劃歸楊將軍節制,他的命令……末將不敢不聽啊。」
「他的命令你聽,吾的命令你怎麼就忘了?!」李淮深幾乎是在極力剋制自己打人的衝動,畢竟若是太過失態,事情傳到李德裕耳朵里,自己免不了一番嚴厲的訓斥。
一旁的兵曹參軍盧啟身穿淺綠圓領襕袍衫,銀帶九銙,正尷尬地看著校尉王裳被李淮深一陣痛罵。王裳朝盧啟投過來求救的目光,盧啟微微搖頭,自己只是個從七品官,讓自己調停勸阻身為行軍司馬的李淮深,實在是愛莫能助啊。
王裳聲音都變小了:「李……李司馬,當時楊將軍聲稱是奉李公的命令而來的,當時暗樁暈了過去,說要帶回節……節度使府安頓……」
「哪個李公?」李淮深打斷道。
「只……只能是李節度吧。」
李淮深仰頭慨嘆,今日的這些破事一定是上天安排來考驗自己的,他深吸一口氣,似乎這樣才能讓惱怒稍稍平息一下,放開王裳的衣領,指著府門的方向長嘆道:「這成都府里這麼多姓李的,你不會不知道文殊坊里還住著個節度支使李植吧?」
王裳一直是懵的,還完全沒意識到到底發生了多嚴重的事態,自己當初只是去接應維州來的暗樁,之後帶到兵曹府中上報節度使,簡簡單單,十分輕鬆的任務罷了。不過「楊綜」帶著一隊威遠軍騎兵,後來也到了宣和門,看見暗樁暈倒墜馬,便先自己一步,說奉李公之命,把暗樁接回去好生安頓。
王裳之前從未同楊綜謀面,但是他也知道楊綜名號,牙兵中郎將,深得李德裕信任,不疑有他,便就這樣將暗樁拱手交給了楊綜,自己也就此返回兵曹向盧啟復命了,盧參軍當時也沒多說什麼。結果王裳沒想到自己今日竟由此倒了血霉。
「事已至此,」李淮深無奈道:「不過當時為何不即時上報?」
盧啟看李淮深似乎沒那麼惱怒了,便叉手回道:「李司馬,呃……當初王校尉是向卑職回報的,卑職當時聽說是楊將軍奉李節度命來接暗樁,也不曾懷疑過,以為不會有什麼差池,便未曾上報,若要這麼說,卑職也有罪。」
「先別忙著說罪罪的,暗樁幾時到的?」
盧啟用眼神示意王裳,王裳馬上跪下低頭叉手道:「回……回李司馬,許是……未時……」
「不要『許是』,準確點。」
「啊,是未初一刻時分到宣和門的。」
「這都快過去一個時辰了!」李淮深看了眼兵曹府中銅漏,本來還想罵,但是看著王裳已經跪在地上,盧啟也附身叉手施禮賠罪,況且再罵也不能把張翊均罵回來。便往王裳身上一抽袖子,在這還算寬敞的兵曹正堂踱起來步。
若不是節度使見過了好些時辰,都一直沒有暗樁的消息,有些起疑,派自己過來兵曹問暗樁到底到了沒有,怕是等發現的時候,悉怛謀可能都要到成都了。
「那……李司馬,要不要將此事上報李公?」盧啟小聲問道。
李淮深遲疑了一下,連忙搖頭,「不……這等小事就不要打擾李公了。」
接應暗樁一事本來就是全權安排給李淮深負責的,現在出了這等事,若是為李德裕所知,難保不會懷疑李淮深的辦事能力。
況且,若是因此誤了出兵佔據維州的時辰,吐蕃南道諸軍已經發覺有變,率軍前來捷足先登,那是打還是不打?
打,那麼在牛黨那裡便坐實了棄盟毀約的罪名;不打,那這一年多的維州密謀便是徹底付諸東流,到時候真是親者痛,仇者快。如果節度使就此論起罪來,辦事不力的罪名怎麼也不可能落到手下的盧啟王裳頭上,只可能歸到自己這個監督人的身上。
想到這兒,李淮深額頭便滲出來層層細汗。心中暗自篤定,此事絕不能讓節度使李德裕知道。
鎮定,鎮定,李淮深鼻息粗重,深沉地呼吸。首先,要弄清楚暗樁現在何處。
楊綜極有可能已經投靠了節度支使李植,那麼暗樁是被他帶到文殊坊了嗎?不過他這樣做有違規越矩之嫌,他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僅僅是為了立功獻殷勤?
李淮深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不過算了,反正正好可以藉此事徹底拔除楊綜這個眼中釘。但是如果自己去節度支使府討要暗樁,沒有節度使的令牌,李植此人又素來忌刻,險譎多端。若是李植用官品壓人,或者是決口否認,那又該如何?
管不了那麼多了,先出發去文殊坊再說。
「盧參軍。」
「喏!」
「給吾備一匹馬,再從天征軍給吾調一隊人。事不宜遲!」李淮深語氣嚴厲,用命令的口吻道,然後又扭頭瞪了一眼王裳:「你帶隊!」
成都府,某處。
時辰不明。
張翊均悠悠醒轉,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自己正坐在一把木椅上,頭髮散著,眼前是一貌美女婢,正俯身伏在自己身前,用溫熱的濕毛巾擦拭著張翊均的身體。張翊均下意識地驚坐直了身子,隨之而來的是恢復過來的意識,張翊均頓時覺得後腦勺一陣一陣的隱隱作痛。
女婢也不看張翊均,面不改色,一邊用濕毛巾擦拭著張翊均的肩頭,一邊細聲細語道:「先生莫動,快結束了。」
張翊均這才發覺自己的吐蕃戎服被整個脫了下來,放在一旁的地上。
環顧四周,發現屋內裝潢頗為考究,牆面是清一色的水冷青磚砌成的,抬頭看屋頂,紅木房椽橫貫其上,房椽兩端還雕有鳳紋。整間屋子三面皆是帶窗紙的紫檀木門,從右側的窗紙外透過來西斜的陽光,灑進房間內,留下段段光柱,看起來太陽還未落山,不過也快了。張翊均仔細地嗅嗅,除卻吐蕃戎服散出的臭味,還能聞見房內瀰漫的馥郁熏香。
「此是何處?」張翊均問道,剛一開口便覺喉嚨乾澀,竟差點沒發出聲音來。
女婢彷彿沒有聽見,也可能是聽見了不願回答。如蔥玉指抬起張翊均的右臂,不動聲色地認真擦完張翊均的腋下以後,便站起身來,張翊均這才有機會上下打量一遍這個女婢。
她梳著螺髻,身著錠黃色半臂,腰身上簡簡單單地束了一條白色綉緞,已有些泛黃了。纖細的脖頸支撐著沒有過多梳妝的鵝蛋臉,皮膚可能由於經常做活的緣故略微有些泛皺,但是嬌俏的五官卻能讓人印象深刻。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來,若是稍作打扮,必然是個美人。
「旁邊有給先生換的衣物,奴婢暫且告退,我家阿郎在等您。」女婢說完便從地上端起盛著溫水的銅盆,朝房門的方向後退幾步。
「等等,你家阿郎是誰?」張翊均幾乎是用能發出的最大聲音叫道。
女婢不作回應,倒是略微遲疑了一下,欠身行了個禮,打開房門退了出去。
張翊均努力回想著暈過去之前的事情,騎馬告別悉怛謀,快馬加鞭來到成都府,由威遠軍接應,領頭的人……似乎叫楊綜,自稱是李德裕的牙兵中郎將。再往後,到了建德坊和文殊坊的兩個坊門前,自己便徹底失去了意識。至於這中間發生了什麼,這裡又是在成都哪裡,以及方才女婢所說的「阿郎」又是誰,現如今自己統統都不知曉。
扶著椅子站起身後,張翊均只感覺渾身上下的酸痛感,不過看起來除了一些瘀傷,倒是沒什麼大礙。張翊均再次仔細地看著房間內的陳飾。房間長不過十步,寬不過六步,算是寬敞,有一把胡床,一席案幾,木椅,幾根燃了一半的蠟燭和飾銀燭台。房間靠牆的一頭擺著一架木櫃,張翊均打開后,發現裡面擺滿了裝訂精美的書籍,想必整間屋子,最貴的物什都在此櫃之中了。
而在疊好的吐蕃戎服的邊上,果然放著一身瀚洗乾淨的內襯及袍衫,還有一把翡翠芙蓉簪。張翊均拿起袍衫展開,卻驚奇地發現,這並不是什麼常服,竟是一身水墨蔚藍道袍。這家主人到底是誰?
換上舒適乾淨的玉白內襯后,張翊均拖著步子走到右側門窗前,發現門后還有陽台,雖然門被從內鎖住,但是透過窗紙和晚霞的餘暉,這間屋子又在三樓,居高臨下,大半個成都府被盡收眼底。東北方向,坐落在建德坊的牙城帥府若隱若現,正北面,一向熱鬧的文殊坊已點上了燈,看起來距離宵禁還有至少一個時辰,成都府的百姓,有些還在坊外走街串巷。
更有陣陣悠揚的琴聲,映入耳廓。
張翊均不禁會意地笑了,他已然對自己身處何處瞭然於胸。便熟練地披上道袍,把散亂的頭髮雙手握住,在頭頂打了個鬏,用芙蓉簪固定住,算是代替頭冠。一改之前穿著吐蕃戎服時候的邋遢樣子,煥然一位瀟洒美少年。
用清茶潤了潤嗓子后,張翊均推開房門,剛才的女婢就站在門外幾步處,凝目看了張翊均半晌,斂衽一禮,向樓下指引道:「我家阿郎在樓下靜候先生。」
張翊均點了點頭扶著紅木階梯向下,走了有十來級台階,才到了二樓。
轉身便看到,有一人身著灰色的道袍,靜坐在二樓陽台前,籠罩在晚霞中,俯瞰這成都府的萬家燈火。雖然同張翊均中間隔著一層薄紗,卻也能感覺到徐徐秋風拂面,和隨之而來的淡淡芙蓉芬芳。
時辰已近黃昏,夕陽透過鵝黃紗幔,竟給整間樓層營造出一種靜謐之感。窗欄敞開,習習秋風拂過,張翊均看著那人閉目撫琴,陶醉於琴聲之中,琴曲是一首新樂府,曲調飄飄若仙,襯得奏曲人瀟洒超然。
張翊均邊朝前走,邊吟道:「芙蓉新落蜀山秋……」
那人側了側臉,不過隔著薄紗,看不親切表情,卻能聽見那人柔聲和著。
「……錦字開緘到是愁。」
張翊均笑了,他猜得沒錯,奏曲人正是聞名天下的蜀中才女,西川校書郎,薛濤薛洪度。
張翊均緩步走到薄紗前,俯身叉手行禮。
「晚輩京兆張翊均,見過薛校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