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八面玲瓏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未正三刻。
成都府,節度支使府衙。
李植話剛一說出口,薛元賞便在嘴唇上豎了根食指。
李植連忙點頭說著「是是……」
長安禁軍本有左右十六衛,後來隨著府兵制徹底敗壞,安史之亂后,神策軍便崛起成為天子所主要倚仗的禁軍,乃北衙禁軍主力。外可攘強鄰,內可威懾藩鎮。而掌管左右神策軍的,是左右神策軍中尉,全部由北司宦官充任,權勢滔天。即便貴為宰相,也絕不敢對神策軍中尉有所怠慢。不少藩鎮節度使,都是從神策軍中提拔上來的,其在朝中影響力可想而知。
一向傲然的李植,現在頓覺汗水涔涔而下,一是因為緊張,二是心裡暗自慶幸,這個薛元賞與自己同為牛黨。不然的話,得罪節度使沒有什麼,但是這個與神策軍交好的人若是在西川與己為敵,那恐怕自己得罪的可不止一個李德裕了。如今的供詞,若是真能將薛元賞拉攏過來,屆時北司和牛相公一同劾奏,那李德裕便能坐實了謀叛之罪,別說貶逐,就是判處死罪,也極有可能。
李植這樣想著,緊張的心情逐漸平復。卻又開始十分好奇薛元賞所言的究竟是何人?李植便向著薛元賞叉手試探道:「荷荷,真想不到薛公竟在朝中好友如此之多,李某屬實是又佩服又眼饞啊。」
「李支使少說恭維的話,」薛元賞好像猜出李植想問的是什麼,便嘗試撇開話題,「自古河東貴人多矣,上至唐堯晉州興都,下至我朝高祖兵起太原,元賞有幸生在河東,結識之人自然會多……」
李植的聲音卻像是不依不饒一般,直接地打斷追問道:「那是自然,河東裴氏、河東薛氏名滿天下,不過李某有些好奇,薛公所說的這禁軍友人,究竟……是誰呢?」
「李支使為何如此執著?」
李植看見薛元賞喉頭明顯動了動,不禁懷疑起來這是不是不自信的表現。
「薛公的朋友,便是植的朋友,問問朋友的名字,情理之中吧。」李植仔細地觀察著薛元賞的一舉一動,方才可能是漢州刺史一時透露出來的信息過多,影響了李植的判斷。而今心境平復以後,才覺得眼前的這個薛元賞說的話似真似假,必須多套些話才能真的確定他到底是敵是友。
薛元賞又拿起了方才翻的《搜神記》,默默打開,嘴唇微動,平靜地說道:「絳州曾有一行醫,姓魚,不知支使知否?」
李植被逗笑了,「薛公這就是說笑了,某官居正四品,怎麼會隨隨便便認識一介草民?」
薛元賞沒有理會,繼續自顧自地說:「後來此人因醫術入山南東道節度使李愬幕府,深得寵幸。又結交時任監軍使,得入京師,改姓為鄭,不知如此講,支使知否?」
李植不發一言,薛元賞說的是鄭注。
時任的山南東道監軍使,如今已是朝中從一品驃騎大將軍、神策右軍中尉、知內侍省事王守澄,同時對當今天子有翊戴擁立之功,權柄熏天。而鄭注則是王守澄的左膀右臂,在長安賣官鬻爵,公然受賄,惡名遠揚。即便如此,仍有無數達官權僚爭湊其門,以求謀取高位。
李植心裡泛起一個個問題,薛元賞所說的友人竟然是他?鄭注與薛元賞二人確實都是河東人,難道薛元賞在鄭注發跡之前就與之相識了?
如果換了個人這樣對自己說,恐怕李植一個字都不會信。然而李植看著薛元賞,只見這個漢州刺史目光如劍,鼻若懸樑,泛著英氣的臉上沒有一絲懼色。以前便聽說這個長慶年間進士及第的薛元賞八面玲瓏,以李植多年察言觀色的經驗,薛元賞確實不像在撒謊。
「給薛公最後還有個問題,」李植擺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呵呵地笑道:「還請見諒。」
「支使是個謹慎之人,薛某理解,但講無妨。」
「荷荷,薛公……是如何與奇章相公相識的呢?」李植把話說的很慢,尤其在「相識」二字上加重了語氣,不過薛元賞臉上倒是沒有因此泛起一絲波瀾。
「薛某素好詩文,尤慕樂府,登進士及第前,曾漫遊東都,謁見白老白居易,奇章相公與白老是詩文好友,彼時剛剛在洛陽購置了兩間新宅子,白老便向奇章相公推薦了薛某……」見薛元賞說得洋洋得意,滔滔不絕,李植便就此打消了對他的疑心,扯開話題隨便寒暄了半晌,心裡也暗暗佩服薛元賞的應對自如,看來傳聞屬實不虛。
李植深知拉攏人的方法,對待楊綜這樣涉世未深的武夫,須用官職相壓,賄以小利。對待薛元賞這樣官友遍天下的文人,須表面一副吐露真心,誠心相交之狀,營造出相見恨晚的氛圍。李植見氣氛差不多了,便拉起薛元賞的手,面露興奮地說:「李植恨不能早與薛公相識啊。」
薛元賞嘴角微挑起來,卻把手默默地抽了回去,餘光瞥到書房門口又站著方才的那個府中下人,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李植。
李植扭頭看見李阿思端著托盤和茶盞,連忙招呼起來。
「還等什麼,快給薛公上茶。」
李植如數家珍般地用手掌指著端來的兩盞熱氣騰騰的綠茶湯,道:「此乃用淄青產的日照秋苗做的蒸青碾茶,李某常飲。昨夜剛剛叫下人用石磨碾磨出來的末茶,請薛公品鑒。」
薛元賞看著茶盞中泡沫浮騰,黃綠明亮,都不用湊近前去便聞到了濃濃的茶香,想必是用近幾日慢火烘培乾燥后的新茶沖泡的,製作工藝不可謂不繁複,都不用嘗便知道必然價格不菲。
薛元賞端起茶盞吹了吹,抿了一口后笑道:「茶屬實是好茶,李支使方才還說羨慕薛某,薛某才羨慕支使啊,這做刺史的俸祿也供不起經常喝這樣的茶,而支使卻能常喝,羨煞薛某啊。」
聽到這略有陰陽怪氣的說辭,李植眉宇間閃過一絲煞氣,不過為了拉攏薛元賞,心中的不悅還是被李植強壓了下去,爾後便帶著無可挑剔的微笑吩咐阿思退下了,向薛元賞倒苦水似的說:「薛公說的太對了!我們這些為人清廉正直,當地方官的,俸祿怎麼也比不上那些京官啊,薛公你看……」說著,李植便從緋色官袍里翻出內襯,「……某這常服,都汗洗兩三次了,李某平日別無所好,就好一個茶,那些養家裡余出來的俸祿,都用來吃茶了。」
薛元賞也頗為配合地誇讚起來李植的「節儉」,李植覺得時候差不多了,氣氛,時間點,都剛剛好,便順水推舟地道出重點:「薛公,眼下有一事,不知薛公可否相助?」
「哦?」薛元賞不動聲色地端起茶盞,道:「李支使還有需薛某幫忙的?」
「是這樣,既然薛公與某政見類同,植也不再隱晦了,奇章相公與李德裕父子素來相忌,此時維州來降,李節度怕是一意孤行,決意出兵維州,則我唐十年前與吐蕃會盟便意義全無。現如今河朔藩鎮跋扈,若是又與吐蕃重啟戰端,便是內外交困。這也與牛相公對藩鎮強鄰,安撫為主,賞賜為輔的國策相悖……」
薛元賞打斷道:「此事好辦,某明日便勸鑒節度使,叫他不要出兵維州便好。」
「非也非也……」李植忙說道,畢竟若是節度使真的不出兵維州,那麼此事便只是吐蕃軍士前來歸降而已,這在邊境是司空見慣,無甚稀奇。
「此事若就此過去,」李植站起身,在書房內踱起步來,暗示道:「荷荷,只要節度使還是李德裕,恐怕……往後此事並不會杜絕啊……」
薛元賞探聽出來李植何意,爽朗地提高聲音大笑幾聲,爾後頓了頓,神情肅然地說:「藩鎮官制,節度使僚佐有節度副使、節度支使,而李節度一人身兼節度使與副使兩職。李支使您……便是在這西川里,地位除了監軍使第二高的。支使若是彈劾節度使,假如李節度真是像河朔三鎮一樣,引兵對抗朝廷,公然叛逆,支使有沒有想過,屆時,李節度殺的第一人會是誰呢?」
「薛刺史所說,植當然清楚,」李植並沒有被薛元賞的這番話嚇到,神情自若,「假如李德裕就此像魏博、成德、盧龍三鎮有樣學樣,引兵抗命。我李植當是在西川殉唐第一人,後世史書必然對我大加褒獎,一如顏杲卿、顏真卿兄弟故事。然則……西川軍力疲弱,絕不比河北諸鎮。引兵對抗神策軍及東川、鳳翔諸道軍乃是以卵擊石。元和初年,劉辟叛亂的前車之鑒還歷歷在目啊。更何況……」
「……更何況以李德裕的為人,他寧願就此被誣告貶斥,也不願做叛臣,對否?」薛元賞眯著眼看著李植補充道。
「正是,」李植嘴角露出了陰狡的微笑,「所以還須薛公密信告於鄭注,有神策軍相助,李德裕必死無疑。」
「嘖嘖……」薛元賞呵呵地笑著,將目光微微轉向別處,端起梨花木桌上的茶盞,將杯中的溫茶吞入喉中,緩緩道:「那好……薛某,就幫支使這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