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龜雖壽
靜湖之中,那片遮蔽了血色殘陽的魔雲,赫然便是一隻龐大無比的龍龜!
這頭龍龜較之於方才那頭淪為了坐騎的而言,其樣貌無疑是慈祥了許多,不再是那般頭角猙獰,眸光凶狠,那雙有些渾濁的老眼中透出一股和藹來,卻並沒有見到生人時候的該有的好奇,那是一種幾近於永恒的平靜,就好像它身在此湖中,卻已見慣了秋月春風,看透了似世事人情似的。
這隻龜不知在這湖片中活了多少年歲,以至於都不必說“生”之一字了,不用想也知道,對於它而言,“生”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因為那定很久很久之前的事,舊事重提,總是無益,隨意便隻用一個“活”字。
它也是這片靜湖裏除了水底那糾纏交錯的水草與左丘氏這祖孫兩人之外唯一的生靈,或者說在她們這對祖孫到來之前,這頭被黃衫女子稱為“龜祖”的生命,便是這方湖泊中唯一的生靈。
左丘紫身在靜湖之中,難以見清這頭巨大生靈的全貌,眉心處有光華流轉,上前見禮道:“晚輩左丘紫,參見龜祖。”
她有些吃驚,方才雖是見過了那頭龜甲生年輪如山嶽般大小的巨龜,那般景象雖也讓她印象深刻,但到底是及不上如此近距離接觸所帶來的震撼,左丘紫也不知道自己這位姑祖何時認識了這尊生靈,看這頭老龜的模樣,該是常年生活於此才是。
“孤明,你知道我不愛這些俗禮,她既是你侄孫女,那便自然也該是我的晚輩,就是不知道這孩子肯不肯認我這隻垂垂暮已的老龜做長輩了。”
那老龜看著阿紫眉心間那雖是有形,但卻又給人以不可名狀之感的族印,那如枯井般的巨大眼眸似也蒙上了一層白,將那浮在眼睛表麵的渾濁也遮了去。
黃衫女子也自然該是有名有姓的,其姓自然該是左丘二字,字輩為孤,取了一個“明”字做名,便成了現在這位遊曆四方,四處漂泊的妖族羽尊,左丘孤明。
而到了阿紫這一輩,好像她們這一族中這冠以字號的習俗便漸漸淡去了,她也隻用一個“紫”字為名。
想來是剛才左丘紫對左丘孤明的稱呼被這頭老龜聽了去,所以才知道了她們這對看起來年紀相仿的玉人之間其實是隔了兩輩的祖孫了。
“哦?您老人家倒是轉了性情,也不嫌麻煩了,”左丘孤明雖是一口一個“祖”,一口一個“您老人家”地說著,但神色間卻並沒有什麽畢恭畢敬的意思,萬年無人、無妖叩關生死,羽境便是當世最高境界,以她的修為,自是不需要對任何人恭敬的。
修士中固然有長幼之序,但這種“序”在修為境界麵前就變得模糊了,按年齡來說,這隻老龜不知長了左丘孤明多少輩,但卻仍是願與這位妖族王族萬年來最年輕的羽境尊者平輩相交,更何況,左丘孤明還有恩於它,而且是關乎性命的恩情。
左丘孤明瞥了阿紫一眼,又道:“她的主,我是做不了了的,這丫頭願不願意認你頭老龜,還得靠她自己拿主意。”
阿紫的心思也是活躍,就如靈泉一般,她盈盈一禮,便欲再拜,卻發覺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著,怎麽也拜不下去,此刻,她眉心間的族印已然是淡去了,她下意識地望向左丘孤明,隻見她這位姑祖正四下打量,像是在尋找著什麽。
原來,不知何時,她們一行已是沉到了湖底,阿紫耳畔響起了那老龜的聲音,道:“不必拘於這些俗禮,妖族妖族,說到底都是一個妖字,人族那一套看看還行,在這兒就不必用了,活得久,重些禮數不假,但像我這頭老龜般活得太久,反倒是覺得倦了。”
阿紫將這番話聽在耳中,隱隱似有所悟,她也不是古板的性子,又有孤明姑祖在背後撐腰,這禮講與不講,執與不執,倒都也無妨。
龜這類生靈,本就是壽命悠長的象征,俗世稱之曰長壽,修士則稱之為長生,更莫說這頭老龜體內還流淌著上古神魔之血,更是能被左丘孤明以“祖”相稱,其修為境界是不言自明的。
它已不知活了多少歲月,像它這般存在,隻怕連眼睫毛都是空的,正如這頭老龜所言的那般,人到老時,總會需要些尊敬的,但到了更老的時候,一味的尊敬便是一種疏遠了,反倒不美,所以這頭老龜說的也不是客套話,到了它這個境界,也不需與什麽人客套了。
“肯認,心甘情也願地肯認。”阿紫得不到姑祖的回應,便隨著自己的心思,重重地點了點頭。
左丘孤明似真不在乎左丘紫認老龜這個長輩與否,收回了四下打量的目光,麵露疑惑之色,道:“龜祖老爺子,我觀你一身傷勢已然複原,為何還久居於此,不肯離去?”
昔年,左丘孤明踏盡了步羽十三階,登臨羽化,遊曆天下之時,在一處絕地的外圍遇上了這頭老龜,那時候這頭老龍龜已是奄奄一息,隻怕隨便一位修出了本命真氣的修士都能取了它的性命。
一頭羽境龍龜,用一身是寶來形容都有些掉了價了,但一如左丘孤明對人、妖兩族之間爭鬥的不感興趣一般,對這一頭素不相識的老龜也並未做出那等落井下石、趁龜之危的事。
對於羽尊而言,大小之辨已然不是障礙,形體變換皆可如意遂心,左丘孤明出手助這老龜穩住了傷勢,吊住了一條性命,又將它搬到了一處隱蔽的地方,布下陣勢守護,便孤身入了那處凶險之地去尋求機緣。
左丘孤明該是有大悟性,大機緣之人,老龍龜至今都記得那道從那處凶險之地中全身而退的瀟灑身影,也不得不歎服人族的那句“江山代有才人出”的話語。
老龍龜似是被這句話勾起了些回憶,人老了喜歡回憶,龜老了自然也是,它眼中的善意更濃了些,道:“還是多虧了孤明你眼光獨到,尋到了這等洞天福地。我無牽無掛,沒有也不用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待在何處不是待,活在何處不是活。”
“哦?”
左丘孤明對老龍龜的話不置可否,它若真如它自己所說的那般無欲無求,多半也不會被她在那處凶地外遇見了,她可還記得,這頭老龍龜當時是新傷難愈,更要緊的是多處舊傷一並迸發,才會陷入那等險象環生的境地裏。
“你也不用恭維我,這八峰環拱的山勢,隻要是長了雙眼睛的人都能瞧出此間不凡,也是你老人家福緣深厚,功參造化,才能夠承受得住這等氣運。”
左丘孤明輕笑著,寒暄已過,又道:“這麽多年,你還是沒改掉這囉囉嗦嗦的老毛病,閑話稍後再敘不遲,阿紫有多大,你就在這裏住了多少年,難道就一點發現都沒有?”
老龍龜動了動身子,水流被攪動,許多蟄伏於水底的泥垢都被帶了起來,左丘孤明微微蹙了蹙眉頭,虛手一按,整片水域便又靜了下來,好像方才發生的一切隻是錯覺似的。
“那片廢墟在你我初次來此之時就已經存在了,你該是知道的,至於那座青銅古殿,誰都說不清它的來曆,還記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世間也傳聞有一座銅殿現於世間,但也僅僅隻是傳聞而已,那時的我”
“好了好了,”左丘孤明擺了擺手,打斷了老龍龜的長篇大論,“你好歹是在這裏活了十幾載,總該有些布置才是,上麵現在是個什麽情況,淩家家主攜聖器親至,造了這麽大的勢,不會就這麽灰溜溜地走了吧?”
老龍龜沉默了一陣,那雙巨大的眼眸緩緩合上,似是在感知著什麽。
阿紫驚訝地發現,這頭老龍龜的眼皮上竟有一道劍痕,斜劃而下,一下便讓那張和善慈祥的龜臉生出些猙獰可怖的意味來。
左丘孤明精準地捕捉到了自己侄孫女兒眼中的震驚,身形一晃,便帶著阿紫來到了老龍龜的上方。
“這是”
阿紫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嘴,隻見這頭老龍龜巨大的龜甲上竟是傷痕累累,或被劍創,或被刀創,或是掌印,或是灼燒後的焦黑,在那所剩無幾的還稱得上“完整”之處,卻是一個或數個早已模糊不清的道紋。
這不像是一副龜殼,更像是一副經曆了無數戰火與風霜洗禮的戰甲,一股蒼涼的意味迎麵撞來,阿紫雙腿一軟,若不是左丘孤明及時攙了她一把,她定是已被這股氣勢衝擊得跪倒在地了。
龜祖開眸,在現在的阿紫看來,它眼中的神色並不是渾濁,而是一種看慣了生死之後的倦意,
“風暴暫息了,盤坐銅殿前的存在沒有大開殺戒,金蓮未動,你們盡可放心上去,若真有危險,我這頭老龜也會盡全力護你們周全,若能報了昔日的救命之恩,也算不留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