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留白
夜色蒼茫,群山微瀾。
有神虹自濃雲稠墨中穿出,似一座天橋,橫跨兩山之巔。
“淩峰道友大駕光臨,我古靈待客不周,有失遠迎了。”古靈大長老自主峰傳音道。
望和峰上,小木屋前。葉枯與上官玄清聽人叫破了來者的身份心中俱是一驚,淩家的人覬覦玄陰之心不死,可又怎麽會知道他們二人入了古靈?
觀那神虹聲勢,此人實力隻怕還在淩海清之上,要是被他尋到蹤跡,兩人定是逃脫不得。
葉枯與上官玄清猜的不錯,這位名喚淩峰的族老便是那日在土壩村虯龍山脈主持封禁大陣的人,而那位乘了參天古木破陣直上萬裏雲霄的“夏家道友”恰巧就是夏露萍。
此刻夏露萍亦在古靈之中,淩峰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折夏家門楣,落了她的麵子,兩人倒也算是“相識”了一場,無論是為了這一口氣還是為了血緣親情,甚至是為了夏家的門麵,夏露萍多半也不會讓淩峰帶走上官玄清。
有她在,上官玄清自是性命無憂,可葉枯就難兩說了,趙承和一聲不吭就不見了蹤影,他與葉枯之間算是兩不相欠,斷沒有再為了葉枯樹淩家為敵的道理,夏露萍本就想將兩人拆開,更是不會管葉枯的生死。
千百念頭在兩人心中閃過。眼下是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若是逃出古靈,焉知道淩家不是有備而來,說不定早已在外麵布下了埋伏,就等著兩人自投羅網,可若不逃,那與坐以待斃又有何異?
“哪裏哪裏,貿然闖入,還要請道友恕罪才是。”淩家族老朗笑道,聲音在夜色中回蕩,跨越了十數座山峰的天橋如折光般收攏於主峰,說話間,他便已是到了大殿之前。
宴飲未散,賓客聞聲莫不嘩然。淩家這等古世家從來是超然世外,俯瞰紅塵,這古靈竟有這麽大的麵子,竟能請動一位淩家的族老來此赴會不成?
古葉、古真、古木三脈在之前本就吃了個啞巴虧,這一下臉色更是難看,都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果然有理,更何況古靈這般屢遭巨變卻依然能牢占木宮祖庭的千年傳承。
淩峰大步邁入雲氣殿宇之中,眾人隻見他麵容細嫩如玉,仙風道骨,頗當的起那一淩之一字,雲氣殿宇中頓時安靜了下來,盡皆噤聲不語。
若說古靈可俯視凡塵世家,那淩家便盡可俯視古靈,在淩峰看來自是隻有古之四脈的幾位長老可入他眼,隻向端坐首位的古靈大長老頷首示意,袖袍一揮,道:“老友,請借一步說話。”
他這般行徑可謂是目中無人至極,可偏偏又沒人敢說些什麽,不說淩峰背後是那超然世上的淩家,便是其本身的修為也不是他們可以指摘的人物。
眾人本還心中猜測淩峰來此所欲為何,聞言都是暗自心驚,先是夏家也就罷了,現在居然又與淩家族老有交情,紛紛向首位的古靈大長老看去。
那大長老本與淩峰之間有些交情,當下也不以為意,也沒想著憑此就攀上淩家這棵大樹,灑然一笑,道:
“請。”
“請。”
待兩人駕虹而去,雲氣殿宇中的眾人方才鬆了一口氣。
若說場中有誰夠勉強夠資格插話,隻怕也隻有夏露萍一人而已,可這位此前受了淩峰氣的夏家美婦卻似沒見到來人一般,也不起身,不知在想些什麽。
此刻,葉枯與上官玄清已了躲進小木屋中,趙承和的居所總歸該有所奇異之處,或能隔絕神識探查也未可知。
從淩峰入山門再到他請了古靈大長老出來說話也不過是片刻的功夫,兩人躲在屋中,襲葉枯心下已有決斷,道:“你現在就去找你四姨,有她在,你自可無慮。”
“那你呢?”上官玄清隱約猜到了什麽。
葉枯道:“我?說來你也不信,我倒是更喜歡一個人自由自在的日子,且不說淩家那老不死不一定為了玄陰一事追殺而來,便就算是如此,淩家也攔不下我。”
上官玄清笑了笑,顯然是不信葉枯後麵的幾句豪言壯語,心知葉枯此舉多有調虎離山之意,料想淩家的注意力大半被他吸引過去,自己又得夏露萍庇護,當可無礙。
她見葉枯一臉風輕雲淡,自信滿滿,心道:“他是為我好,可惜我不能帶他一起去尋四姨說明事情緣由,四姨定會護我周全不假,可若是見了葉枯,想來多半不僅不會庇護,反倒有可能把他擒了交給淩家。”
上官玄清也不是拖泥帶水之人,當即就點了點頭,柔聲道:“你……你要小心。”
葉枯聽見那細若蚊蠅地關切之語,腳步不禁一頓,心中有莫名的東西淌過,像是在冰麵上無端劃出一道熱流,呲呲作響。
他突然轉過身來,笑道:“跟著你四姨回去上虞,還得早點把你那半張臉治好才對。”
遊於物外,葉枯身如浮光掠影,快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迅速遠去。
修士煉出一口本命真氣,種得仙根入體後便可馭氣化虹,駕虹萬裏遙,葉枯以五行合陰陽,身入遊物,腳踩虛空,流光不顯卻有常人莫測之速,遊物身法的玄奧自他修出真氣之後方才初露崢嶸。
“淩家陰魂不散,從大門出去是不成了。”
葉枯踏虛而行,為避人耳目隻在雲海當中穿行,縹緲雲氣間有涼意撲麵,夜色裹繞,潔白如羊毛的雲氣被烏紫薄紗裹了,透出一股軟糯的勁頭來。
他入門兩月有餘,平日在山峰間往來大都是乘雲而往,乘雲而歸。一入雲海,葉枯才知道這雲氣中確有玄機,身入遊物,片葉不沾,可這絲絲縷縷的雲氣卻怎麽也避不開去。
雲氣稀薄,但卻給人以一種沉甸甸很有分量的感覺,若不是憑了遊物的玄妙,以葉枯的修為隻怕是寸步難行。
古靈有雲海千裏,青峰百數,此時又多出了一抹孤影,雖是在逃命卻少有倉皇之意,不是他不怕,隻是心中強自鎮定,不肯在敵意未明之前就自亂陣腳。
夜色雲層間葉枯也辨不明方向,隻知道已是離那一座燈火輝煌的插天主峰越來越遠,最終落到了一座古木蒼蘢的山峰之上。
此間無月,亦少閑人,正是王初晴的居所無月峰了。
一截烏黑如燒火棍般的黑杆出現在葉枯手中,正是那日在凝露崖上從那小眼睛師兄處得來的枯枝。
自那日助他匿去形跡之外,葉枯便再也沒見過它有何神異之處,這時把它拿出來也隻是順手罷了。
葉枯身形落下之處正是那夜赴約趕來無月峰時落腳的地方,依稀記得前幾夜裏那以鐵甲覆麵的男人就在前方不遠處等他。
不過幾日光景,這無月峰上卻已是大變了模樣,蔥蘢綠意之下卻半點生機也無,風聲不存,獸聲也無,葉枯以枯枝撥開路旁垂落的枝葉,不再入遊物,放慢了腳步,一步一步拾階而上。
外邊情況未明,葉枯隻想著來這無月峰上碰碰運氣。王初晴王初暖姐妹在古靈經營多年,此前聽別的弟子談起時都說這位最年輕的長老生的好看,可性子卻清冷得很,少於交際也從不收徒弟,都隻道是化名水中月的王初晴一心向道,讓人由衷地佩服。
若不是江荔姐妹與王初晴二人糾纏不清,葉枯又哪裏能知道這化名水中月的長老竟還藏有如此多的秘密,不收徒哪裏是她一心向道,少與人交際又哪裏是性子清冷,隻是為了方便她們姐妹二人謀劃蒼霞乙木卷罷了。
小拇指湖底開界門是有意為之,想必已是把許多要緊的事物都收走了,可就地布置下的暗道、畫下的山峰地圖什麽的卻是想帶走也不成。
“不知這對姐妹是為誰賣命,王初暖與王初晴雖為姐妹,性格卻大相迥異,兩人親是親,這個不假,但做起事來可就沒那麽交心交底了。”
葉枯心裏暗自想著,腳步落下卻是小心謹慎,上到峰頂的路上積了不少落葉,神識掃過,這些落葉竟然皆呈新綠之色,竟是於生的最好時斷根飄落,歸於塵土
待他上得無月峰頂,有月閣院一如往昔,別致秀雅,透出一股閨秀氣來,夜空星疏,直映的這處偏僻庭院幽寂無比。
“小小幻陣罷了。”
陰陽二氣衝入庭院之中,虛空泛出微瀾,眼前幽雅深寂的有月閣院景象一滯,似是水中泡影泛泛而碎,露出其真容。
王初晴為了掩人耳目,隻在有月閣處布下一座幻陣,她平日少與人交際,尋常弟子又哪裏敢來叨擾,在那些乘大葉巡守山門的弟子看來無月峰上隻一切如常,斷不會知曉其實這裏已經人走閣空了。
葉枯行入半月門中,一具屍體趴著橫於右側,看那身形頗有幾分熟悉,耳旁更是有一點漆黑的凸起,他心中已有計較,不看葉枯如何動作,這具屍體就已經是翻過了身,露出臉上那猙獰的麵甲來。
“王初暖,王初暖,名字如此,做事可真是讓人心中生寒。”
葉枯心中有片刻猶疑,最終還是沒有伸手揭開這人臉上麵甲,逝者已逝,何必再掀風塵。
人去閣空,此間半點燈火也無,葉枯抬頭間,天際忽有遁光兩道,落回古靈主峰之上。
有月閣中一切擺設如舊如常,王初晴並非匆忙離開,不該留下的全都應是全都帶走了才對。
“咦。”
葉枯以神識掃視此閣,本也不抱什麽希望,卻在自己曾經坐過的地方發現了些異樣。
是一張白紙,其上無墨,卻散發出微弱的神念波動,似是有人以神識留字紙上,待人來啟。
“這個位置……是王初晴特地留與我的?”
葉枯以五行合神識,眉心似有一輪金日定在那裏,反複掃視,確認不是陷阱之後才敢走近。
信紙確是王初晴所留,葉枯讀完不禁有些驚訝,隻能感歎到底是親姐妹,心有靈犀。
王初晴深諳她妹妹的性子,料到了王初暖會那般行事,故而特以神識留信。
信中先是向葉枯致歉求他不要與王初暖計較,再是說了江梨那小白狐的境況,最後說留下了一些東西,若是葉枯需要盡可拿去,權當是她略表歉意。
讀完後,留在信紙上的神念便徹底消失了。
“王初晴,倒是用心良苦。”
葉枯將無字信紙揉碎,抬頭望向小拇指峰的方向,所見仍是無邊夜色,許是因雲氣裹峰的緣故,那裏的夜似要格外的厚重一些。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