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宛在水中央(三)
青靈的聲音並不大,然而在未下禁製的情況下、要逃過近旁數人的耳朵,亦是不大可能。
好在大家皆是出身名門,懂得裝聾作啞,各自照舊聊天飲酒不停,隻有阿婧扭過頭盯著青靈,滿目的不可置信和鄙夷。
凝煙垂著眼,眉頭卻微微蹙緊。
原以為青靈轉了性子,知道在外維護夫家的麵子,誰料她姍姍來遲竟是因為全然遺忘了丈夫的生辰,還大言不慚地當堂承認,再聯想至她確實空手而至、並未準備任何禮物,心中便是確信無疑,又是失望又是氣恨,打定主意從此再不同這位虛情假意滿心權欲的王族嫂嫂有所親近。
青靈話既出口,早已料到了會有怎樣的效果,於是也不理會旁人目光,自顧自地喝起酒來。
這時,酒宴對麵的海灣處傳來一陣清越的笛聲,緊接著,一艘裝飾雅致的彩船緩緩駛近,將愈漸響亮的笙笛之音隨著波浪送上岸來。
花園中奏樂的絲竹伎師被那音律幹擾到彈奏,隻得逐一停下手中動作,側頭望向海灣。
寧灝暗中向席間的一名軍官施了個眼色。那軍官站起身來,對洛堯拱手說道“末將素聞瀟湘閣的羽衣姑娘有副好歌喉,今日便與軍營中幾位同僚擅自做主,將羽衣姑娘請來了此處,為世子獻曲一首,恭祝生辰之喜。若有唐突之處,還望世子莫怪!”
其餘幾人此時已喝了不少酒,興致正高,平日裏也因為洛堯的平易近人跟他相處得不錯,聞言遂附和談笑道“吳將軍其實是自己想與羽衣姑娘結交,卻又怕人家瞧不上他,隻好借著世子的名義把姑娘請出來,趁機一睹芳容吧?”
此言一出,自是引來一陣哄笑聲。
洛堯也輕挑了下眉梢,道“哦,你們竟然能請得動她?倒是奇了。”口氣甚是熟稔。
憑風城早有傳聞,說大澤世子在成親之前,就與瀟湘閣的一位姑娘來往密切。即便是在迎娶了帝姬過門之後,也時常到訪瀟湘閣,夜夜留宿,流連忘返。
對於這件事,青靈先前也有所聞,隻是一開始並沒有放在心上,後來再想打聽,又拉不下臉來了。
她心道,自己好歹是在淩霄城混過的,沒少見識世家子弟的那一套紈絝行徑,莫說一個紅顏知己,今日就算把整座瀟湘閣搬來,她也能不動聲色。
再說,人家手上印著的名字又不是她的,要難堪、要神傷,也該是旁的人……
果不其然,一旁的阿婧舉著絹扇,似乎想借此將自己與海麵上吹來的低俗風塵之音隔絕開來,一麵興趣缺缺地說“隔得那麽遠,又夾雜著海浪聲響,誰聽得清唱的什麽?居然能想出這樣的事來,真是……”
起身的那名軍官聽出阿婧的不屑之意,神情頓時尷尬,看了寧灝一眼,躊躇著提議道“要不,末將去請羽衣姑娘上岸來?”
寧灝正要開口,卻見青靈施施然地站了起來。
“那姑娘既是世子的熟人,你們自是不好隨意差遣,與其讓她上岸,還不如我們親自登船拜訪算了。”
語畢,徑直從案後走出,往海灣的方向行去。
其他賓客一時摸不清狀況,見帝姬起身前行,也紛紛站了起來,三三兩兩地跟著青靈往園西泊船處走去。
府中管事人見狀,迅速上前向洛堯請示,隨即召來看管船隻的仆役,命其疾速奔至岸邊,將一艘寬大的遊舫整飭妥帖,準備出海。
待洛堯與其他人亦行至海邊時,青靈和先到的賓客已經上遊舫,佇立於獵獵海風之中,眺望不遠處海麵上的彩船。
仆役們舉著風燈、扶著踏板,將眾人引至舫上。
洛堯緩步走到青靈身側,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聲低語道“今夜若是出了什麽狀況,隻需記得緊跟著我便可。”
青靈抽出手來,也不言語,扭身撇下洛堯,轉去了船頭的另一邊。
遊舫緩緩駛離岸口。
羽衣所在的彩船看似離得很近,但待遊舫真下了海、晃晃悠悠朝其駛去時,卻費了不少時間。
同行的將領們都是奉命來大澤督建海防之人,對海務船舶都略有了解,頭一回見到這種寬大平闊卻又能自由出入淺海地帶的大舫,皆深感新奇,七嘴八舌地圍在洛堯身邊談論起有關造船的話題來。洛堯幾番朝青靈的方向投去視線,卻一直分身無暇。
淳於琰對這種最能彰顯男子學識與見識的場合頗不在意,搖著扇子走到青靈身畔,跟她閑聊著。
青靈扶著船舷,身形站得筆直,麵上神色卻有些懨懨,幾乎不怎麽搭話。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站著方山霞和阿婧。方山霞朝青靈看了幾眼,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招呼,卻次次都被阿婧瞪得打消了念頭。
淳於琰設了道禁製,又略略壓低了聲音,“這個安排顯然是寧灝的授意。不知為何,我總感覺有些奇怪。”
青靈聽他提到莫南寧灝,終於留了下神,冷笑了聲,“有什麽奇怪的?他把這樣的人帶到大家麵前,無非就是想讓我難堪罷了。”
淳於琰搖頭,“寧灝又不是女子,不會在這種勾心鬥角的小事上費工夫。他一向厭惡風月場所,這次居然去瀟湘閣請了人過來,隻怕用意不是那麽簡單。”
青靈適才一直心緒不寧,無心細想,眼下聽琰這般說,靜下來仔細思索一番後,心中亦漸起疑雲。
“可是……你不是說現在莫南氏已經算是慕辰的人了嗎?難道他還想在眾目睽睽下再殺我一次?”
淳於琰似乎也沒有答案,隻道“我也不確定。總之,多一份小心總是無誤。”
青靈抬眼望向光影浮動間越來越近的彩船,憶起剛才洛堯握住自己手時說的話,心中隻覺沉甸甸的像是堵塞著什麽……
兩船相靠,眾仆役手腳利索地搭好踏板,引領著賓客從遊舫上到了瀟湘閣的彩船中。
風簾輕啟,在侍女的攙扶下,一名戴著帷帽的女子從船艙內徐徐走了出來。
因為看不清其容貌,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集中到了女子窈窕的身形之上,見其裙衫單薄,胸前輕紗下雪白的肌膚與起伏隱約可見,步態搖曳輕曼,腰身如風中楊柳般的柔軟。
先前哄笑打趣地最投入的軍官此時個個鴉雀無聲,年輕些的竟然還紅了臉,眼睛一時間都不知該望何處瞟。
女子向洛堯斂衽行禮,“羽衣見過世子。”
洛堯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眉頭卻不禁輕擰了一瞬,旋即又舒展開來,含笑道“今日便有勞你了。”
侍女們將眾人迎入艙內,由內至外依次安排落座。
洛堯朝青靈望了一眼,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青靈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徑直坐到了淳於琰旁邊的位置上。
凝煙原本已經落座,見狀遂又重新起身,走到青靈身畔冷聲低語道“今日是哥哥的生辰,還望帝姬顧全些顏麵!”
青靈裝著低頭整理衣裙,笑道“都上到你哥哥紅顏知己的船上了,還有什麽顏麵好顧忌?”
凝煙咬了咬唇,顯然對眼下的狀況亦是不滿,“有什麽事回府再說。”
青靈抬起頭,朝洛堯的方向掃了眼,語帶無奈地對凝煙說“不是我不想給你麵子,你哥哥身邊的位置已經有人坐了。”
凝煙扭頭望去,見阿婧不知何時竟已坐到了洛堯的身邊。
她想起青靈之前告訴自己的那些話,思緒不禁有些淩亂起來,忽而覺得自己操持家族內務多年、還是頭一遭遇到這般令人無可奈何的局麵……
淳於琰望著凝煙悻悻離去的背影,對青靈搖頭歎道“你信不信,若你不是朝炎的帝姬,她早就拔劍取了你性命?”
“我信。”
青靈悠悠地說“可我若不是朝炎的帝姬,也不會同她成為姑嫂。”
她默然地靜坐了一瞬,突然又站起身來,走到了凝煙跟前。
兩人低聲交換了幾句,凝煙麵上似有詫色,卻還是緩緩站起身來、同青靈交換了座位,坐到了淳於琰的身邊。
凝煙的位置緊鄰著洛堯,青靈換了過去,雖依舊跟他隔了些距離,但至少看上去不再疏離的引人議論。
凝煙在淳於琰旁邊坐了片刻,臉上依舊還隱隱透著詫色,琢磨不定青靈倒底為何又突然變換了念頭。
淳於琰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青靈這個人啊,其實最是重情。除非你跟她徹底撕破了臉,讓她從此把你看作了仇人,否則不管如何兜兜轉轉,到頭來,她都隻會記得你的好。”
青靈換好座位後,並不與旁邊洛堯說話,目不斜視地望向場中安置著琴案等物、準備獻藝的侍女。
坐在洛堯另一側的阿婧,倒是用眼角餘光掃了青靈一下,攥在袖子裏的手指不覺又握得緊了些。
她其實也有些後悔,不知怎麽鬼使神差地就坐到了這裏來。原本,她對這樣的場合很是不恥、很是避諱的。身為朝炎帝國的帝姬,同風塵女子共處一室,簡直就是一個笑話!可偏偏就在遲疑著要不要離開的那一刻,撞上了洛堯略顯怔忡的目光,讓她難以遏製地想要靠近,想要探究,想要給自己一個答案。
他可是在看著自己?
他眼中的那一抹稍縱即逝的迷惘,可是為了自己?
這一年來,他可曾有過後悔?後悔娶了王姐,後悔身畔的人不是她?
從前相處的那些點點滴滴、絲絲縷縷,又是否真的隻是她的誤解,隻是她一廂情願編織而出的夢景?
當阿婧還沉浸於紛雜的思緒中之際,眾人矚目的羽衣已然在琴案後坐定,指尖拂動琴弦,嗓音婉轉地唱起了曲來。
青靈精於琴技,此刻聞羽衣操琴動弦,不覺暗暗有些失望。而那歌聲雖然輕柔綺麗,卻亦無格外動人之處,比起京中紅月坊的歌姬差了許多,甚至還不如自己侍女夕霧說話的聲音好聽。
在座的武將倒是聽不出好壞,視線隻偷偷在羽衣因撫琴而輕輕扭動的腰肢間逡巡著。
一向擅於觀察的方山霞看出端倪,抿著唇角朝身旁的夫君淳於玨做了個戲謔的表情。淳於玨依舊腰背筆直地正襟危坐著,臉卻不禁有些隱隱泛紅。
淳於琰低頭轉著手裏的茶杯,似乎是在聆聽著艙內縈繞的纏綿曲詞,目光卻不自覺地悄悄滑向身側。
燈火朦朧下的一抹倩影,如煙如霧,終究,也隻是可望而不可及……
海波蕩漾著彩船,默默起伏。時高時低,宛如人的心境。
猝不及防間,一道過高的浪頭,突然擊得船身一震。
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忽覺腳下甲板劇烈振動起來,夾雜著一股巨大的力量澎湃而起、四分五裂開來。
仿佛隻是一瞬間的事,無數鋒利強勁的土刃拔地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瘋長穿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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