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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慶源宗姬

  茶館裏,伴著說書先生口若懸河的講文節奏,堂內漸漸座無虛席。


  來者皆是客友,就算互不相識,也能湊合著同一條寬寬的板凳毗鄰而坐,時不時借著對說書的點評搭上一兩句話,這點人情味實在令人愉快。


  不管這桌拚坐了幾人,茶小二每桌隻收三文錢,他端著大耳粗嘴的鵪鶉壺在各桌間遊走,時不時還能收到額外的犒賞。


  “你們的茶盞以前不是白瓷的麽,怎麽換成這黑不溜秋的玩意兒了?”


  “喲,這位客官怕是有一陣沒來了,黑色釉的茶盞被大夥兒稱為茶器中的黑珍珠,好著呢!”茶小二指著一桌客人道,“時下流行點茶的玩法,您瞧。”


  那人順著小二手指的方向,看見一位身穿團衫生娟裙的姑娘坐在那裏,杏白色的遮麵紗絹放在桌沿,神情有幾分專注又閑散。


  宋知熹搗鼓著手中的湯匙,她先是把由茶餅被碾成茶末的茶調勻,撩起袖子注入沸水的同時,用茶匙極力擊打茶水,讓茶湯產生鮮白色的泡沫。白色的泡沫從茶盞中浮起,逐步貼近茶盞邊緣。


  黑色的茶盞恰好襯得白色茶湯如同江海凝結,浮光閃動之間,深沉穩重。


  “沒想到現在點個茶,竟會這麽累,都沒有從前那般嫻熟了,時過境遷,不複往昔啊。”宋知熹伸手抹了把額頭上沁出的細汗,撿起碗仰頭喝盡,還意猶未盡地笑道,“哈,暢快。”


  “姑娘,這般牛飲是不行的呀。”盤錦在一旁看得瞠目結舌,明明方才點茶時還是溫婉嫻靜的模樣,讓她一個女子都能看得動心,怎麽到飲茶時就換了個人似的!


  姑娘平常端著茶杯,也不是這樣的呀!


  宋知熹笑著打趣道,“你還不知道麽,你家姑娘啊,隻有認真起來才會像模像樣。”


  盤錦哭笑不得。


  “這廂咱就講完了昆侖仙,說實話,這昆侖仙隻是今日的話引子,接下來啊,就是重中之重了。”說書先生目光明耀,神情激動萬分,像是終於等到這個時候了,卻又藏著掖著,有意吊起大家的胃口,“想必,你們已經知道接下來要提及的,是何人物了。”


  台下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後旋即就議論紛紛,氣氛突然凝重了起來。


  “沒錯,就是她,慶源宗姬。”


  這一名號世代相傳,縱觀整個王朝,無人沒聽說過慶源宗姬,此人作為上古王朝的功臣,是深受百姓愛戴的貴女。


  說書先生注意到在場之人熱切又景仰的眼神,這莊重肅穆的氛圍令他十分滿意,正要照例先念完開場白,卻不料此時一個小夥兒堂而皇之地進來,還呲啦啦地喊道,“好戲演到了幾折?”


  這人語氣輕佻,破壞了肅靜的氛圍,在座之人仿佛覺得讓宗姬受到了褻瀆,立馬怒目相對。


  “啊咧?我聽說,這裏不是在講昆侖仙麽,你們也不必露出這般維護的表情吧?”


  “昆侖仙?莫提、莫提他們!”一個學究嗤聲道,“這些喪盡天良的惡人,他們也配?”


  宋知熹自然知道,宗姬就是上古皇室郡主的別稱,因為她所在的大龐王朝,便是以宗姬稱作王爺之嫡長女,以示顯貴。


  世人祖祖輩輩皆傳,數百年前的上古帝朝,巫祝之術崩壞,一群外邦之人以“昆侖仙”自我標榜,打著渡化世人的幌子,濫用巫祝之術殘害國民,以謀求推翻謝姓王朝的統治,一夜之間巫術波及整個王朝,各大州府無一幸免,其規模之大與慘絕人寰實在是令人細思極恐。


  慶源宗姬得上天眷顧,於福祚之日紫氣東來之勢降生,天生貫通法訣,雖然自小便含著金湯匙長大,卻不惜以身犯險,最終落得個魂飛魄散與那巫祝一族同歸於盡,保住了王朝血脈。


  雖說之後王朝更迭,山河易主換了姓氏,但百姓終究還是百姓,全憑先祖的存活才得以有後世的子孫綿長。


  這一個故事已經作為史實載入了國書,不管世人信道法還是不信道法,信不信故事與人物的真實性,這樣一個人物是否當真存在?

  或許隻是祖先們出於內心一致的幻想,對榜樣之人景仰的渴望,或是出於對後世子孫胸懷家國之心的鞭策,於是達成共識,共同編造出這麽一個美麗的謊言,但是,數百年過去,諸多曆史已經湮滅塵封,唯有深宮之內留存至今的國書卷宗上還有隻言片語,像文物一般封存於高閣,無從考證。


  但祖宗教誨不可忘,世人對慶源宗姬,還是大多保持著絕對的景仰與相信態度。


  宋知熹嗟歎這位宗姬雖然早亡,但好在她流芳百世,此生無憾啊。


  生在謝姓的王朝,祝明宴作為仙歧世家之人,她與皇家貴胄也有過接觸與了解,不過,她並不識得這麽一位封號為慶源的宗姬。


  是了,那便估計不是她那個時代之人了,因為在她還活著的時候,祝家是唯一的道法傳承世家,皇族裏也並沒有出現這麽一位會施展法決之人。


  或許這位宗姬是大龐王朝的後世之人,那個時候她畢竟早就死了,不認得也正常。


  “可有人識得那位宗姬的年歲與模樣?”


  見沒有人答得上來,說書先生便道,“沒有傳下她的畫像,因為宗姬死後的十年內,名氣曾盛極一時,尤其是她樣貌不凡,引得一些不肖之徒藏其畫像於青樓妓館,女子日日攀比仿妝,當時的端陽世子以冒犯皇族之人的由頭,請宮下了聖旨,查禁了所有宗姬畫像。”


  “那段時間宗姬也曾受盡詆毀,有人為謀得財路,還把她畫作上古妖姬,紅玉為眸,畫上那種妝容還曾盛極一時。”


  “說是詆毀怕是不妥,世上沒有空穴來風之事,怕是這宗姬沽名釣譽,經你們這種人美化,原本的妖姬才是她的真麵目吧?”一個人出聲道。


  “這……說得有幾分道理,畢竟我們都不是見證者,說開了,所謂的大義犧牲都是道聽途說啊!”


  底下人議論紛紛,各執一詞,瞬間沸騰開來。


  “都是一群刻板的老輩人,太扯犢子了!年輕人誰還信這個,頂多是一個故事罷了,不過是編得有鼻子有眼的,傳得太盛了反而有欺世盜名之嫌。”一個白衣書生說道,“就算它再真實,又與我們當下有何關係?還不是各活各的?”


  有人急了眼,開始指著鼻子叫嚷,“怎麽會查無此人?有國書記載,典製盛況曆曆在目,這位敕封的宗姬可是堂堂正正寫在皇族的玉碟之上!是實實在在有這麽一個人物!”


  “嘁!說多了,不就是為了鼓吹天道大義,但事實呢,道德淪喪與泯滅,過去發生的還少嗎,人都是這般,在饑不擇食慌不擇路的時候連同胞都能蠶食,一旦生活安康,便侃侃而談所謂的大義與德行。”有學士憤慨道,“醜態畢露!”


  有人看不過去了,起身相勸,“公子語言過激了,不能如此極端地定論啊,你這般是抹殺了所有為國而死的英魂,不能不如此啊。”


  場麵愈演愈烈。


  “這話何其痛心,好沒良心!生靈塗炭,家破人亡,國之將覆的慘像之下,一個女子破釜沉舟,不留一氣的自告奮勇就義,你能想象嗎,何其氣量!你敢嗎!”


  “我怎麽不敢!”


  ……


  “哀我人斯,亦孔之休。可憐我們這些劫後餘生人,也真是吉慶有餘福祿無邊。”


  最後,一個老者顫巍巍地扶著桌沿艱難站起,佝僂的脊背卻撐起了全場大部分人心底堅實的支柱。


  茶館之內,良久陷入了靜默。


  無聲的戰事,告勝。


  茶館內舌戰群雄,這一勁爆的消息傳出,立刻引來了外頭越來越多的看客,怕是要橫生事端,

  估計巡京的兵衛也在趕來的路上了。


  整個過程裏,宋知熹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內心看得通透,卻隻是這麽看著,饒是她也有幾次義憤填膺,卻也並不打算插話。


  在這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地方,還真不是一個真正能講道理的場合。隻要你頂上一句話,立馬就有唾沫星子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恨不得把你淹死,就算有己方的人幫腔,也難免氣結。


  就拿這在場的人來說,哪個不是開始心平氣和地說話,最終卻激動得臉紅脖子粗。


  而她自己,就是那種一旦被人氣著了,別人沒事,她自己卻能被氣得心堵胸悶,幾天都緩不過來的人。


  她何必自討沒趣呢。


  宋知熹搖了搖頭,“行為者常常沒有評論者高明,但評論者往往沒有行動。”


  井蛙不可以語海,夏蟲不足以語冰。


  對井底之蛙語海的事情,是由於它的眼界受著狹小居處的局限;對夏天生而死的蟲子語冰的事情,是由於它的眼界受著時令的製約。


  “嗬嗬,好了好了,咱們這些人吃飽了沒事幹,本就愛談論家長裏短,勳貴趣聞不夠聊了,就改探討這些求仙問道了。”


  “我們在為宗姬正名。”


  宋知熹放於身側的拳頭微微收緊,有幾分替此女不值。


  正名?


  說得好聽,若不是這新改的年號,又有幾人會記起這位宗姬?


  也許,能被曆代相傳,曆代尊崇恩謝銘記,這便是她最好的結局吧,隻是不知道,這是否是她心中所願,心中所想。


  但宋知熹能體會到,這絕對不會是她的初衷。


  世人妄加揣測,對其產生過誤解,甚至以妖姬之名冠在她的頭上,對其心生畏懼。


  隻是那位慶源宗姬,她再也不能知道了。


  何其可歎!


  後人對一個女子尚且如此,那麽對待一個家族,又會有什麽兩樣。


  她想起回憶中的那場火光,有幾分惴惴不安。


  嗬,若是我祝家當真因為成全了蒼生道義而不複存在,那麽我家族為大義犧牲,此等與天同高的恩情,又怎能被世人相忘!

  那麽她祝明宴就算僥幸重生而活,那和行屍走肉又有何區別。


  宋知熹莞爾一笑。


  千萬別呀。


  天道,還請您聽清我內心的禱告,千萬別是這樣。否則我呀,真的是會帶著滿腔仇恨……瘋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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