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撿盡寒枝不肯棲
“先生,我怎麽感覺有些頭疼?”少年摸著腦袋,嘴裏嚼著今晨剛釣的“龍須”。
“頭疼?你看看你這是吃的第幾條魚了?”大朝寺搖晃著扇子,不緊不慢地道。
“一、二、三、四……”阿喃伸出剛才捂頭的手,數了數地上的魚頭骨,很認真地道:“六條,沒錯,就是六條!”
“這魚並非俗物,就算是修行有些年頭的人一次吃上兩條,就得休息幾日,何況你這才剛跨進這扇門”,大朝寺還是沒有表情,還是那樣,將自己所知道的都了出來。
“我已經鍛體入品啦?”少年雀躍起來,書中剛開“金竅”的人,至少也得要一年修行外體,簡單來就是鍛煉體魄,但如今自己這麽快就已經探得了武道一途,肯定是有何種機緣,但是何機緣?卻不得而知,仔細一想也知道定與先生有關。
等等!先生尋常武夫一次吃兩條就已是極限,那自己所剩的時日豈不無多了?
少年臉憋的通紅,想到自己還未給自己爹娘報仇就要去見他們,豈不是沒出息了,他眼裏裏含著淚水,下意識摸了摸肚皮,唉!都怪自己貪吃,如果不吃這麽多魚,便不會有事,嘴裏不時嘟囔著:先生為什麽不早?
聲音雖,但……男子還聽得到。
“其實……也不要緊,隻要你照咱家的做,便無恙。”大朝寺指了指旁邊的洱海,示意阿喃跳進去,“跳下去別動,一炷香後再上來!”
“先生,我不會!”少年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希望年輕男子收回這句話。
“呼息法門都有章法,一炷香後再呼氣出來,不是難事!”大朝寺得雲淡風輕。
少年無法辯駁,隻得遵從,畢竟活下來,比任何事都重要。
阿喃尋了一海岸淺灘跳下,水中算不得冷,他用普通人的憋氣方法,盡量用手捂住鼻子,才跳下去沒多久便憋不住了,當他正要呼氣時,想到了先生所的話,便將《亂金柝》中自己所記的呼息法門全部運用,隻為讓自己憋的氣足夠久,不過別,還真有用,沒多大功夫就已過了半柱香,,等他想呼氣時,便將體內真氣流轉,這對於他,已經不是難事,在水中,他似乎能感受到遊動的魚吐著氣泡的聲音,水裏的一切,在他眼裏都特別慢。
一柱香後……
大朝寺仍未見少年起來,正準備起身,少年突然撲通一聲從海裏鑽出,笑臉盈盈,手裏還捉了條“龍須”,男子這才將身子撤回來。
“你看!先生。”少年將手中的魚給年輕男子晃了晃,才上了岸。
少年將濕透的衣服擠幹,掛在了樹杈上,本想著光著身子就在海裏多憋會兒,正準備再去的時候,發現岸旁多了一件素淨白衣,少年拿起來跟自己比了比,發現剛剛好,一點也不覺得別扭。
“穿上吧,咱家剛去做了套衣服,多買了些料子,便叫那人多給你也做了一套。”男子撣了撣自己新衣上的灰塵,不緊不慢地道。
“嗯!”少年用手在白衣上緩緩地摩挲著,若放在以前,是一輩子都不會穿得上這種衣服,一顆珍珠從眼裏蹦了出來,滴到白衣上,留下了淺淺的淚痕,阿喃極力將頭低著,好似這樣,就不會被旁人看到。
“《桃山枝》的招式可還記得?”男子躺在洱海畔的石礁上,等少年穿好衣裳後,才詢問前幾日交給他的功課。
《桃山枝》隻是一本普通劍譜,威力不算太大,但招式繁多,記的東西特別複雜,如果,能將此譜參透,那修習其它也就易如反掌。
“記得!”少年沒有猶豫,馬上回答。
“那好!”大朝寺右手一揮,旁邊的黑槐沙沙作響,一截槐枝從林中飛了出來,落到了少年手中,男子將手收回,又從懷裏拿出了個木偶,丟在地上,又一記雲手拍地,木偶瞬間變得與少年一般高,手裏持著柄木劍。
“這幾日你就跟它過招,將它打贏,再走不遲!”大朝寺向後縱身一躍,便到了洱海邊的一座山頂之上,隻留下阿喃和木偶在洱海畔邊。
“不是明日便離去嗎?”少年向男子飛去的一方大聲喊道。
無人應答。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等先生走後,少年抬手向木偶刺去,木頭人與之動作一致,根本找不到任何差別,兩者在海邊打了幾百個回合,但……終是沒個結果,隻有最後少年累了,才悻悻地離去,想著如果連一個木偶都打不過的話,那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殺了仇人?
接下來的一月,阿喃一比一勤勉,紮馬步時肩上掛的石塊已不是簡單的幾斤重,腳上綁著幾個裝滿沙子的口袋,圍著海岸邊從南到北跑幾個回合,在一手製棋盤上與木偶手談,在水中憋氣現在已經增加到了三炷香,但唯獨與“木頭”比試,毫無進展。晨時研武譜,傍時觀棋譜,當然,這深夜的占星之術也不能落下,總之,在一裏,少年很累,但……他卻很鍾情於這種累。
半年後……
“阿喃,走啦!”高大男子看向不遠處的少年。
白衣少年捧著一本書懸在崖頭觀閱,清風徐來,吹得兩鬢青絲亂揚,這一年,他長高了不少,體格也愈發健碩,臉上也多了一分英氣。
少年聽到傳來的聲音,直接從崖頭躍下,眨眼,便至高大男子身前。
“先生,我還未打贏‘木頭’呢,不能走!”少年有些無奈,但事實,確是如此。
少年口中的“木頭”,正是去年那隻木偶,隨著阿喃的進步,木偶也在進步,好像少年永遠是在與另一個他對打,永遠贏不了。
“不必了,你已經贏了。”男子低腰對著少年輕語道。
少年摸不著頭腦。
“走吧!”
少年不敢問去路,隻能好。
在洱海呆了半年,少年從“四品手”升至“三品手”,已是這個年紀裏的佼佼者,更何況這《桃山枝》也已練熟,有了自己的見解,於自己,他確實是贏了。
益州果郡,蓮心觀。
崇州之南便是益州,因為當地人虔心禮教,所以寺廟、道觀、僧庵特別多,而大梁四道觀之一的蓮心觀就建於此處。
大朝寺與阿喃來到此處,看見一掃地道在庭內掃著昨夜襲來的白雪,雪不厚,但夾雜著已然腐敗的落葉,特別難掃,但當這道士掃帚一揮,便是一陣雪揚,所過之處,幹淨如初。
“敢問道長,菩提道人可在觀內?”大朝寺朝著那道士走去,停在他麵前,緩緩道。
道士本是正常掃地,當聽到這句話時掃帚突然停了下來,抬起頭,作揖禮道:“居士姓甚?”
“謝。”大朝寺如實答道。
“謝居士,道祖吩咐過,您進去吧,就在明鏡堂。”道士正著,突然一隻腦袋從高大男子身後探了出來,仍是笑意相迎,未做阻攔。
“道長好!我姓王,他是我先生。”阿喃模著大朝寺的樣子,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
“王居士也一樣,進去吧!”道士笑了起來,並非大笑,而是一種喜迎。
大朝寺拱手還禮,阿喃也跟著做起來,後踏雪朝著門內走去。
明鏡堂。
“菩提道師可在?”大朝寺扣著門扉,齊聲問道。
話畢,門開。
大朝寺沒有話,隻是直直地走了進去,當然,阿喃也跟在後麵。
“謝師弟!你這……何時來的?”大朝寺口中的菩提道人或許有點不一樣,至少長得就跟一般道師不同,他拖著臃腫的身子,想要抱住眼前這個高大男人,但……被拒絕了。
“道師,切莫亂了分寸。”大朝寺麵無表情地道。
“分寸,分寸,每次來你都這麽,你知道我在這兒有多無聊嗎?你看看這,這是啥?”圓臉道士指了指手持的經書,叫苦道:“《道德經》!老子八歲就會背了,可師父他老人家就讓我每日都在這兒守著,也沒個人啥的,你這好不容易來了,總不可能我倆還要講點兒啥禮數吧?”
好吧,這才是“菩提道師”的真實模樣,當然,也就他倆在,才敢這麽“放肆”。
“菩提道師,咱家給你點兒正事。”大朝寺拍了拍身後的白衣少年。
道士光顧著看大朝寺,完全沒有感受到少年的存在,阿喃怯生生地站出來,看到麵前這一灰袍大漢,諾諾道:“道……道師好!”
“這就是你新收那徒弟?”灰袍低眉仔細端詳著麵前這位白衣少年,“長得還行,但這根基……確實不怎麽樣,才是個‘三品手’,唉,可惜了師弟這一身修為。”
在灰袍眼裏,就連這觀裏最差的一名道童都已入了周山,難道師弟入世朝堂當了大內官,腦子還變糊塗啦?
言之鑿鑿,皆是歎惋。
大朝寺笑而不語,一記仙人撫頂,少年頭頂的紅痣現了真容。
菩提道師虛著眼睛看向少年頭頂,嘴裏嘖嘖念道:“青羊觀裏的牛鼻子,都是些瘋子。”
少年眨了眨眼睛,抬頭看著灰袍道人。
道師假裝沒看見,抬頭吹了聲口哨,看了看頭頂邊上的大鍾。
青羊觀,亦是前大梁四國寺之一,隻因觀主“青衣道人”入朝做了國師,十幾年間本有無限光景,香客絡繹不絕,但就在新帝登基後,雙眼通紅,在大殿高言:穹蒼若倒,遍地王旗!
就這一句話,不僅斷送了他的一生,就連那幾百年的“家業”也未能幸免,如今的青羊觀,除了幾個念舊的老道士還時不時去看看,掃掃雜草,便沒其他人了。
“青羊觀都倒了,你……準備將他送去哪兒啊?”灰袍看著大朝寺看自己的眼神,連忙擺手,“別,我不收,這麽蠢的弟子,我是從未收過!”
“當然……不會!”大朝寺淺笑著,指了指西邊,“你那隻青牛是不是剛產了一頭牛犢?”
雲嶺青牛,通人性,可騎行,成年之後,直達靈虛,可撼山攔江,但十年隻能產一頭牛犢,十分珍貴。
“二位請回,我就你來準沒好事兒,還想打我‘福壽’的主意,你們愛上哪兒上哪兒,”灰袍急忙跑在門前做出請人出門的樣子,怒道:“不送。”
“希苦師兄!”年輕男子拱手持禮,樣子不像玩笑。
這是從十幾年前大朝寺離開到現在,大朝寺第一次叫灰袍師兄。
菩提道師手撣了撣衣袖,終是放了下來。
“胡玄已死,你又何必多此一舉?”灰袍一邊走著,一邊聲嘀咕著。
“昔日是他渡了我,”年輕男子看向西邊,“何況以後,他才是棋手!”
灰袍像是聽到了什麽,便回頭去看,但看向的,卻是那名少年。
灰袍將青牛牽了出來,沒費多大勁,老牛像已經習慣。
“將手拿來。”菩提道師對著少年道。
阿喃看了看身旁的年輕男子,沒有阻攔,才伸了出去。
灰袍將少年伸出的手放在牛犢頭上,口中不知默念著什麽,念完後,牛犢頭頂多了一顆金豆,遠處看,很耀眼。
“行了,你給取個名字!”灰袍雙手叉著腰,慢慢道。
“嗯……就叫‘銅板’吧!”少年低著頭,摸著牛犢的腦袋,好像對這個名字很滿意。
灰袍很無奈,搖了搖頭,唉!取個名字都這麽俗氣,也對,哪能每個人都像我這般才華四溢!
……
大朝寺正要順著石梯走下,少年牽著銅板緊跟在後麵。
“你怎還要去趟這渾水,共主已亡,你何不揮出那出世一劍,乘鶴歸來?”灰袍終是個急性子,到了最後,還是把這句藏了許久的話出來。。
“棋已落子,回不了頭!”年輕男子言語縹緲,響徹梯下山澗。
揀盡寒枝不肯棲,獨坐高樓,尚與下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