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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羊的犧牲

  一位老者端坐在淩衍之的麵前,雙手交疊,麵容祥和,他是封鎖後第一個來現場而並非通過視頻或者全息交流的公務人員,也是前任OMEGA協理會的主席,申時行。他隔著隔離室的防護層打量著淩衍之,思索著這個年輕人身上到底有什麽神奇的能量,能讓他在從樓上一躍而下之後,始終深處一個輿論的漩渦當中。


  而同時,淩衍之也打量著這位曾經也是一代傳奇的老人:他精神矍鑠,頭發斑白,年紀很大了,雖然由於人力短缺的原因,這把年紀的人在工作崗位上的大有人在。申老因為對國家特殊貢獻和年紀的原因,並沒有參與ABO定級的劃分,也就是說,他是現在社會上非常少的一批不屬於ALPHA、BETA,或者OMEGA的人。除去OMEGA協理會主席的身份,他還同時擔任著很多名譽職務和主席職位,是飽有美譽的老科學家、社會工作者,爭取到他的支持是非常重要的。而他這次前來,就並不是以O協主席、而是以倫理委員會代理主席的身份,想要和淩衍之談談。


  “大體情況我已經了解了,小金也曾經給我當過徒弟,我很清楚他的風格。我這次來,主要就是想要見一見你。”申老說話清晰、平穩,透出一股溫文爾雅的大家氣質,“雖然我當O協主席隻是個掛名,但是直到今天,我突然理解了它到底有多少分量。你很有眼光和膽量啊,年輕人。”


  淩衍之笑了:“說實話嗎,申老,我要有眼光,就不會把自己折騰到這一步了。我這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可供選擇的機會很少。無論是生存的方式,學業的方向,甚至和誰戀愛,和誰結婚,都不是我自己意誌可以左右的,或者可以左右的範圍也很小。我有的時候會讓人驚歎,那驚歎並不是我做了什麽,而是我居然敢這樣做,——挑戰了某些底線和權威罷了。”他頓了頓,

  “但議論的人們不知道,我想要像他們那樣活著,就隻能這麽做。”


  申時行點點頭,目光裏帶了一絲欣賞。“我今天來有兩個身份,一是作為即將卸任的OMEGA協理會主席,我想要見一見被民眾選出來的交棒人。怎麽說呢?這個職務雖然是五年任期到來的第一次換選,但我從沒想到會引發這種層麵的關注。不過,投票的結果如何,老實說,仍然是能夠更改和操作的。”


  淩衍之十分明白這一點。甚至不用理會投票結果,隻需要找出他一兩樣過去的汙點,取消他的競選資格,就能把一切講得名正言順。而他也很清楚自己:他從來不是一個出眾的、善良的、挑不出錯的完美受害者。


  但他也在賭:就賭這種情形下,上峰必須要和他站在同一邊;這一次,世界的公理和他站在同一邊。


  申時行頷首繼續說道:“而另一個身份,就是作為倫理委員會的代理主席,我受命前來對你們即將進行的實驗進行全方麵的倫理審查。這一次,有可能是又一個人類命運的十字路口,你是科學家的話,應該明白吧?”


  淩衍之晃神了一霎,科學家這個稱謂,他好久沒有聽見別人當麵這麽帶有敬意地稱呼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也不會回到這裏。”


  “那麽,我想要知道你們的計劃,尤其是你作為OMEGA協理會主席會推進的計劃,會不會比倫理委員會手上收到的‘自然派’、‘複活派’等等提交的計劃書和建議書更符合人倫發展呢?”


  “我們的計劃……很簡單。我要推行的步驟,也很簡單,”淩衍之回答,“那就是在現有基礎上改良二型梅爾斯這一人工致弱毒株。”


  “既然是人工製造出來的,那就能製造得更完美。這個最初的創意構建,我在讀博期間也有產生過相應的概念框架,隻是停留在假設層麵,沒有實施。賀教授能夠做出來,我們當然也能,能夠在原基礎上盡力修改**片段,使他對OMEGA不易感。”


  申時行點點頭,他也想到一幫支持定級派製度的科學家團隊,以淩衍之和金鱗子的經驗來看,這都是他們最為上手和一直堅持的部分,沒有什麽不妥;這個措施最大的弱點在於,眼下時局不等人。“你提出的這一點的確很符合人倫,會最大限度的保有OMEGA的人權和生命。但是,這也是我們一直在做的;這麽多年,科學研究的腳步從沒有停過。與梅爾斯氏症相關的研究、尤其是病毒研究和生殖研究領域的人數在總人口減半的情形下增長了五倍。幾乎所有社會資源都投入了進去,導致其他方麵的科學進展和發展增速不到過去的十分之一。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一次的研究,也要像這樣持續十年、二十年呢?或者哪怕隻是短短的三年、五年……我們都等不起了。”


  “在最近各類分析報告上,國家級別的安全威脅分析已經瞬間爆表。因為這一次我們麵臨的不再是人類級別的共同威脅,而是部分的,並且可能隻針對我們這樣擁有完整ABO體係的國家產生威脅。其他國家可能會搶先拿到全基因組序列。如果他們不顧OMEGA的感染風險,搶先生產‘女人’,可能會先於我們擁有新的大規模人口增長,等到再二十年,那時我們沒有能力與他們進行子世代戰爭,包括軍事、經濟、農業等等方麵都可能受到新生潮的掠奪……我們的嬰兒可能會來不及長大。”


  “抱歉,我知道這聽著很殘忍,但是這就是從國家級別考慮人類代係發展的結果。當初ABO定級製度的想法,也是基於這一點推進的——我們必須比別國擁有更多的子世代資源。至今為止,全世界並不是所有國家都擁有如我們這樣完整和推行順暢的ABO體係。”


  “一旦代係戰爭爆發,OMEGA的人權同樣得不到任何保證。你怎麽看待這個客觀存在的威脅?”


  淩衍之沒有回答,他歪著腦袋想了想,突然笑了:“我們當年推行ABO定級法的時候,也遭受了極其強大的阻力。可那時候舉國製度,為了讓我們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先一步擁有希望,擁有未來,可有沒有考慮過別的國家在接下來子世代戰爭中的問題啊?那時候不就已經為了這莫須有的‘國家威脅’,要求這一批底層的人口‘奉獻’‘犧牲’了嗎?”


  “我認為,就算要奉獻,要犧牲,你也不能反複地犧牲同一批人吧?逮著一隻羊使勁薅,羊也是有骨氣的。”


  “所以這一次,上一回那些薅羊毛穿在自己身上保暖的既得利益者,食髓知味,打算繼續。反正死的是OMEGA,隻要有女性誕生,OMEGA存不存在又有什麽意義?反正會擁有新的孕產機器,製造新的壓榨對象——我有時候覺得,要解決他們的問題,的確不需要OMEGA或者女性,隻需要‘天使’這樣的消耗品就足夠了。 ”


  “但是事實證明,‘天使’是不夠的。隻要是人,永遠都追求人,也需要人。性-愛於人而言不僅僅是生理的需求,更是精神的共鳴與宣泄,是我們為人的標準,是與其他生物不同的地方。如果喪失這一點,也就喪失了宏觀的眼界;隻站在生殖的層麵談論滅絕與否,似乎也就不再那麽重要了。”


  “那麽,OMEGA終究是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牲畜,也不是予取予求的‘天使’,更不是隻知道犧牲奉獻的‘英雄’。反複的壓榨,一味的索取,最後的結果就是,會逼迫人起來對抗和戰鬥。虞漣這樣的人就是這麽誕生的,也不會僅僅隻有他一個;雲城的OMEGA反抗組織更不是偶然。我也完全可以提出‘國家威脅論’,那就是你要讓人眼睜睜地前往死路,在什麽鬼犢子的‘子世代戰爭’來臨之前,大家就得先麵對迫在眉睫的‘ABO戰爭’了。”


  申時行望著他,不置可否,而是提出了第二個問題:“那麽,你對於改良成功的把握,和預測需要的時間,有沒有一個估算?”


  “這裏有一份簡單的預測報告,之前也提交倫理會過了。我們沒太多時間花在這上麵,現在一切都在和時間賽跑。不過,我個人將這個時間,定在兩個月內。”


  “可以做到嗎?”


  “可以做到的。金院士和賀院士,以及他們帶領的團隊都是世界上頂尖的科研人才,而我在十年前就提出過理論模型。更不用說現在,活生生的成功案例也就在眼前;還有比這更得天獨厚的條件嗎?要知道,很多時候就是0和1的區別,從1以至於無窮盡的增長,關鍵都在於打破最初的壁壘。曆史上,蒸汽、電力革命和信息革命,都告訴我們同樣的道理。而現在可謂是‘病毒革命’,我們離撞破最後一堵牆,就差最後一口氣了;這個時候放棄是不明智的。這是我以一個科學家的身份進行的發言。”


  申時行對眼前這個青年生出了一股由衷的敬意。能聽得出來,他是認真的。聯想到他個人的遭遇,以及在雲城據說憑借三個人就敢攪渾一場籌謀已久的大局並全身而退的經曆,比起膽量來說,更需要的是一股無前的信念——他從沒有懷疑過自己為之奮鬥的專業,哪怕二十年來,很多人在漫長的無法突破生命壁壘的巨牆麵前逐漸放棄了:這幾年來,認為生殖科學已經走到了盡頭,而轉投向生命長壽、人體移植、人體冷凍、人體矽基化的學者,也隱隱成為了一種不可言說的趨勢。


  人類,麵臨著忒休斯的困境。


  倫理委員會目前麵臨著大量的“請願”和“提案”,包括向學界公開二型全基因序列,開放人體胚胎細胞實驗,開放女性基因庫等等,以及提出暫緩今年的OMEGA造體zi宮移植手術排期、立刻集中隔離現有OMEGA來“消除隱患”等等,不一而足。每一項都強調十萬火急,迫在眉睫,一定要搶在別人前麵;而政治層麵更是風起雲湧,要求雲城立刻交還賀立果教授及其團隊、引渡試圖利用宗教挑起戰爭的國際罪犯虞漣的聲明,已經在國際聯合的層麵,吵翻了天。雲城的另外轄管權三方立刻提出嚴正抗議,認為賀立果教授未經國際許可私自進行極端危險的病毒改良實驗,導致雲城區域內遭受特級傳染病威脅,犯有危害國際安全及反人類罪,要上國際法庭審判。


  軒然da波一浪接著一浪,嘈嘈吵吵,不一而足。


  申時行不是第一次麵對這樣的情況了,坦言之,二十年前那一場天災陡然降臨,他臨危受命任總指揮時,麵臨的情況比現在嚴重百倍。在極端的情形和恐慌的心理壓力下,主張攻擊周邊其他國家、強行搶走對方婦女作為“生育資源”的提案不在少數,別說他國,國內各地各自為政,為搶奪資源而幾乎撕破臉皮。那時候他力排眾議,抗住了巨大的壓力,得罪了無數人終於將這些提案壓了下去。雖然之後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因為即便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搶到了婦女也沒有什麽卵用,沒有哪一種人種是如同傳言那般免疫梅爾斯病毒入侵,隔離也不起作用;但在其後,他卻因此被逐漸排除出權力核心,“掛職養老”,才會在人才如此緊缺,退休年齡已經延長至八十歲的今天,卻最終隻能出任“OMEGA協理會主席”這樣在強權派眼中完全雞毛蒜皮的職務。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問道:“為什麽是兩個月?”


  “因為我很可能活不過兩個月了。”淩衍之淡然地說,想了想,又搖了搖頭,居然笑了,“不過我會盡一切可能活夠這兩個月,爭取一分鍾都不少。”


  申時行一下子怔住了,他不是沒見過淡看生死的人,在二十年前時,他們連殯儀館都運轉不過來,最後征用了很多企業的化工焚燒爐,二十四小時運轉才燒得過來,很多人甚至淡看到木然。


  但這個人與他們不同的是,他說起這一切時,是當真欣喜而快樂的,那種自然發自內心,就像這真的是一件好事。他難道不害怕嗎?還是說真的早已經看透?可那又不是對生命失望透頂或者大徹大悟後的表情。“你……”


  淩衍之卻不願他追問下去,岔開話題:“放心吧,申老。我可以保證的是,兩個月的時間,其他能夠得到這個序列對照組的人,他們絕不可能搶在我們前麵,研究出成型的、有用的、能夠像在011身上同樣起製衡作用的弱毒株。即便他們聲稱有用,也肯定是假的。就麻煩您和藍主任,對於接下來所有謊稱自己已經成功研製的信息,準備好充足的材料,挨個精準打擊了。”


  “你怎麽知道他們研究不出來?這世界這麽大,說不定就有那樣的天才,各國也肯定會對這個項目展開各種層麵的資源與研發權搶奪,對我們當局施加極其強大的壓力。你怎麽能保證?”


  淩衍之狡黠地一笑:“那當然是因為,我是史上最壞的OMEGA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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