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物超所值
年輕人的呼吸急促起來,他匆匆起身去了廁所,隔間門被關上時發出了吱呀一聲輕響。淩衍之睜開雙眼,睡意全消,下意識地使勁擦抹著剛被吻過的嘴唇,力道大得牙尖劃破唇肉,卻又突然覺得矯情。他的吻早不值錢了,隻是吻就可以換來這種程度的幫助和關心,那也早就物超所值。
他早就知道自己對裝睡很在行。有時候樊澍風塵仆仆地回來,卻仿佛亢奮的勁兒消不下去,在床的另一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終於貼過來想要時,他便迷蒙地癱軟身子,乖順而無知覺地佯裝熟睡,輕推幾下沒有反應,那好心的ALPHA就體貼地不來鬧醒他了。有一次他們分開的久了,樊澍回來時他已經睡了,但他總是睡得極淺,能聽見那人連燈都沒開,躡手躡腳地繞過床沿,幾乎貼著床柱的另一頭睡下。黑暗中床墊凹陷,他身上還有砥礪鋒利的味道,如今想來,也許是不知道從哪裏的戰場上剛剛回來。黑暗中,咫尺間翻來覆去地來回幾趟,終於湊過來,低聲喚道:“……衍之?”聲音裏像混了玻璃渣子,有一種難以察覺的、陌生的危險氣息。
淩衍之便攤開身子,軟軟地翻過去,枕在他冰涼的手臂上,像疏於防備的動物,懶懶地朝你抻開肚皮。樊澍像是歎了一聲,摟過他肩頸手臂緊了緊,呼吸一簇簇地貼過來噴在鎖骨的凹陷裏,綿癢癢地殺人。他一隻手似探了下去來回地動著,床墊也隨著動作輕輕起伏,ALPHA的侵略氣息彌散出來。他把聲音曳在喉嚨底下,喉結滾動,在寂靜的夜色裏,聽上去像一隻受傷的野獸的嗚咽。淩衍之忍著不讓自己被他撩撥起來,但又突然覺得他很可憐,他們都很可憐。
最終他要到了,呼吸愈發燙人,頻率也挪得快,汗水順著抵著背脊的鼻尖滲過一點。身子難以抑製地猛地朝前一頂,幾乎撞在淩衍之身上,摟過他肩頭的手掌跟著陡然用力。這讓他似乎陡然清醒過來似的,倏地將手臂抽離,人也立刻坐起身來,著急著下床去。淩衍之不能再裝睡了,隻得翻個身揉了揉眼,黏著嗓子咕噥一句你回來了?什麽時候……?吃飯了沒?……樊澍的影子在黑暗裏頭,像是隻有一個輪廓,有些局促地點點頭:抱歉,弄醒你了?你睡吧。我去洗個澡。
好久以後,人才又回來,帶著一身清新水汽,在床沿的另一側小心睡下,沒一會便響起不輕不重的鼾聲,像是累得狠了。味兒那麽重,淩衍之瞪著雙眼,躺得筆直,心裏頭毛躁起來:你倒好,可還讓不讓我睡了?
他再也睡不著了,軲轆一下子坐起來,“我要換衣服,我衣服你放哪裏去了?”他朝著洗手間裏的張晨暉喊,果不其然地聽見裏頭砰楞乓啷一陣慌亂,好像撞倒了架子又弄翻了櫃子,最後馬桶圈哐啷一聲砸下來。張晨暉從裏頭衝出來,褲子上頭一截掇出來的襯衫還沒塞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結巴著問:“叫、叫我幹嘛?”
淩衍之也不說破,歪了歪頭,好笑地支著臉,“你上大號嗎?上完再出來啊不用著急的。”
“我……槽,……你不是睡著了嗎?這麽快就……就醒了?”
“我突然想起來有事要辦。”
張晨暉臉上浮現出可疑的紅暈。“你……你是不是沒睡著?”
“?我在輪椅上就睡著了,可是突然做了個噩夢。”
“哦。”
“沒關係,我睡眠一向比較淺。之前也睡得夠多了;在拘留所裏也隻能睡。我夢見了梅爾斯氏症爆發那會兒的事。”
張晨暉替他找出衣服。誰也不想談論梅爾斯氏症,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你要去哪兒?你還是睡一會的好。”
“來不及睡了,”淩衍之說,“我們去OMEGA協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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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協那邊亂成一團。“淩衍之要來了!”他們奔走相告,搞得就像個狼來了的故事,大敵當前,進入一級戰備。
“他來幹什麽?他不是才被放出來嗎?”
“真奇了怪了,那時候讓他來他不來,這時候來是要鬧哪樣?”
“他跟我們站在一邊嗎?還是打算來找茬的?”
有人篤定地說:“一定是為了代理監管的事。但那件事我們沒有責任,是他自己拒絕的……”
有人捧著手機,指著社區的熱點客戶端,“剛才刷出來的新聞看到沒?你看這個,他不知道怎麽回事被金院士親自帶回醫院的,好像和他關係匪淺……你說會不會是因為……”
幾個人相互暗中傳遞了眼神,急忙叫起來:“這是不是金院士的意思啊,抓緊給金院士打過去確認一下!”
又有人忙忙地跑過來叫:“奇了,國安局那邊剛剛來消息說,讓我們一定要壓住消息,很可能牽扯到國家機密——他們派的人來的路上了。”
申時行皺著眉,茶壺的新水對著養石在那兒伺茶,“這小子到底什麽來頭,他離婚鬧得越厲害,給他站台背書的人怎麽越多?”
淩衍之這是第一次走進O協的大門。OMEGA協理會有一棟單獨的大樓;許多窗口正在受理求助的OMEGA的事務,大廳裏也有不少ALPHA陪著OMEGA來往辦理相關業務,這時候都齊刷刷地向他望過來,再轉頭交耳地竊竊私語。淩衍之要去取號機那裏取一個排號,剛走到一半就給人攔下來了,對他說:“淩先生不用排隊了,來這邊吧,我們理事會想見見您。”
淩衍之挑起一邊眉毛,瞥了一眼張晨暉,再對那個接待的BETA說:“那不太好吧?這麽多人都在這裏排隊呢,我又有什麽特殊?”
“額,是我們周秘書長想要和你聊聊……關於……之前拘留的事。”
“那個沒有什麽好聊的。”淩衍之眨眨眼,“除非他也分管家暴類別?”
那個BETA愣了愣,思路電轉,抓緊說的毫無阻滯:“他……當然……可以分管家暴類別。”
眾人都在猜測他臉上的新傷。那有可能是在獄中受到了虐待,也有可能是被他丈夫再次家暴了。聽說是金鱗子去接了他回來,事情就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了,他到底怎樣才能驚動這個級別的ALPHA?那個像機器人一樣好像患有人類情感淡漠症的怪人,到底是怎麽想的,在眾目睽睽之下那麽親密地把一個OMEGA從車裏抱出來?
既然他說了家暴的類別,那問題就嚴重了;如果是在監管期內、有過申請保護記錄後導致的家暴,不僅O協有著嚴重的責任,他的丈夫也基本上難辭其咎。監管期傷害,即便不能離婚,也會被剝奪ALPHA對OMEGA的監管權,樊澍不管醒了沒醒,是死是活,在證明其無罪之前,都將不再擁有管轄自己的OMEGA的權力。
人人都關心這一案的發展。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你就去吧,淩先生!”
“不用怕,聽聽他們說什麽!”
“叫他們認真點從OMEGA角度考慮啊!”
“我已經是第五次求助了,報案警察不受理,他們說如果不構成輕傷,就一定要有OMEGA協會出具的書麵家暴調解……能不能請他們重視一下!”
淩衍之驚詫地轉頭去看,那些等待的人都從椅子上錯落地站起來,在窗口的當號人員也轉過身,顧不得自己的申請都看向他。“什麽時候出下一期視頻?”有人叫;
“直播啊!我們等著呢!”
“給我們講講拘留所裏的事!”
淩衍之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直到有人過來跟他握手。這感覺真奇妙,好像一夜之間所有人都認識了他,都是他的同夥,戰友,親人,不管他願不願意;他們無條件地支持他。
於是他朝他們笑笑,像個明星那樣揮一揮手,跟著BETA往會議室走。沒關係。反正到最後,所有人又都會離他而去。因為他太自私、太破碎,他再也沒有朋友,再也沒有家人,再也沒有可以稱為珍寶去守護的東西,再也沒有人愛他,或者說他們愛的不是他,隻是他的子宮而已。
副秘書長任虞盯著淩衍之臉上大大小小的傷如臨大敵。那一看就是打出來的;但一般ALPHA搶到OMEGA後,可不會隻滿足於打傷OMEGA的臉。如果再有更多傷害,他就仿佛一顆定時炸彈,隨時要把這座協會炸上天去。“我們願意提供更多的保護,”他一上來就抓緊開門見山地說,“等你傷再好一點就可以辦理出院,然後我們OMEGA協理會這邊會提供一個保障性的住宿和陪護,如果你曾經加入過會員,那麽還有一筆捐款的救助基金——”
“那太好了,我正不知道如果出院了要住哪裏,”淩衍之說,他的雙手在桌下擺弄著手機,調成錄影。“不過,我這裏有個更緊急的家暴援助事件,需要OMEGA協理會的救助。”
這句話把任秘書長噎了一下,一肚子的腹稿沒了用武之地,和說好的不一樣啊怎麽不按常理出牌的,他隻好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
“如果是你丈夫的——”
“是在那座關押我的拘留所,”淩衍之打斷他,“和我同一個監寮的另一個OMEGA,他有很明顯的自殘抑鬱的症狀,他的丈夫拒絕保釋監管他。他明顯遭受了虐待,精神已經不正常了。”
原來不是為了他自己,任副秘書長心裏暗自舒了一口氣,那就好辦多了。“我們會派調查員去了解情況的,”他安撫著說,“但是這種情況,如果不是他本人、本人直係親屬或者他丈夫來提出的話,我們也不能幹預太多。”
“他的精神狀態絕對不適合收監,必須要有人照顧,”淩衍之急切地說,“OMEGA的拘留監因為人太少了,連個寮長都沒有。他一定會自殘的,你們必須快一點,否則的話——”
“調查需要時間嘛,”任虞仍舊慢斯條理地說,“這種事情不能搞錯的,否則會影響人家的家庭幸福,拆分別人的家庭。你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嗎?”
淩衍之頓了頓,獄警不喊他們的名字,隻喊編號。他不知道那個OMEGA的名字,隻知道編號和電話,還有長相。他報出編號數字,問任虞有沒有辦法查出來。
“嗯,我讓他們記錄一下,”任秘書長懶散地揮揮手,又問,“金院士什麽時候有空啊,我想約他吃個飯一直沒有機會,能不能替我們安排一下?”
淩衍之壓著怒氣,倏地把手機從桌底下拿上來。那上麵正在直播,觀看人數飛速上漲。淩衍之把手機架在支架上,瞪著“五分鍾內我要你給這個轄區的拘留所打電話問這個人的身份信息,還要派個車跟我一起去拘留所接人。否則你們會在直播裏聽見我怎麽評價這件事,所有人都有眼睛,誰在說謊一看就知道。”
底下爆發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歡呼,低頭看時,人群已經各走各路地東西南北各方向散去,但每個人都捏著手機瞪著亮起的屏幕,指尖在上頭戳戳打打。
兩分鍾內,調用的文件就出爐了。秘書長戴上眼鏡,眯細眼睛去看,“哎,你不用著急了,這上麵顯示編號60891的犯人剛剛撤下登記表了。喏,幾分鍾前。”
淩衍之一愣。“那是怎麽回事?”
“也許他已經提前辦理了解除監管手續了。”
“他的拘留日還沒滿呢,是十五天我記得,而且那樣肯定會有記錄才對?”
“也許被他丈夫提早申請監管就接走了?”
“那不會連聲招呼都沒打……”淩衍之頓了頓,突然陡地反應過來:“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