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夢中魔爪
那很像他夢中的結婚場景。或者說,像姐姐給他描述過的那種童話:新娘總是罩著渾白的頭紗,從豪華的車裏被帥氣的伴侶抱出,周圍圍繞著祝福的人群,閃光燈和掌聲,每一張臉上都是笑容。
車的確是豪車,圍觀的人也足夠熱情;隻是如今,他臉上罩著層疊的紗布,腫的青一塊紫一塊,被打得太難看了不能見人,金鱗子脫下外套替他擋在腦袋上,雖然也當真抱他下了車,但他一臉禁欲地公事公辦,不像是結婚,倒像是看管一個行動不便的犯人。
但在夢裏的情境中,一切都在朦朧的虛像底下變得夢幻而美麗。夢中的婚車裏坐著的是姐姐,她穿著潔白的長紗裙,頭發被一層層地盤起,珍珠的發箍襯得鴉鬢襲人。她笑起來好看極了,如珠如玉,而打開車門的是自己,低垂肩膊,任由她的笑容印在臉側,潔白的手臂環過自己的脖頸。‘我來做姐姐的新郎,從此以後誰也不能再欺負你。’他聽見自己說,手臂托起腿彎,姐姐輕得像一片紗做的羽毛。閃光燈連成一片刺眼的光海,隻聽得見歡呼聲、掌聲和口哨聲。姐姐,你等等我。等我長大了,我來娶姐姐,我來保護你。我來給你這樣的婚禮,我來做你夢裏的那個人。
‘不行的,阿衍,’姐姐摸著他小小的臉蛋,輕聲說,‘不行的。’
‘阿衍也有阿衍夢裏的人,去找她吧,那時候,給她那樣的婚禮,好好珍惜她。別讓姐姐的悲劇,再發生在她身上了。’
她臉上厚厚的粉底像結塊的斑駁那樣龜裂脫落,露出底下青紫灰敗的臉孔。她的脖頸開始枯朽,手臂開始腐爛,舌苔底下生出浮著一層白沫的血膿。他們打開了她的腹腔,歎了口氣,早料到了似的相互搖頭。‘梅爾斯氏症晚期,整個生殖係統都爛成膿水了。……啊,她還懷著孩子,真可惜……孩子也……’
淩衍之看著屏幕,那上麵充斥著那時的他看不懂的數值曲線,全部泛著危險的紅光。梅爾斯氏症是四級傳染重症,雖然目前隻有女人會感染,但誰也不能保證它會不會突然變異傳染給男人。屏幕上穿著防護服的男人們圍著她殘留於世的軀殼忙碌著,遠房的堂叔帶著淩衍之來看她最後一眼。隻能從隔離室的屏幕上看,那之後,就要把她直接送去高溫焚化爐,以杜絕病毒再度傳染。
姐姐死了。
那個男人的孩子也終於死了。他突然無不惡毒地心想,一點也不可惜,這大概是這瘋狂脫軌的一切當中唯一的好事。
他鬼使神差地轉頭看了一眼彩超。那上麵一直是一個朦朧的虛影,幾乎看不見原本屬於子宮的邊界。但是他突然看見似乎有一個小小的手,似乎是剛剛長出了五指的形狀,在儀器探測的翻騰中從膿血和潰爛的組織當中露出一角。那像是一個魔爪,從血裏長出了的詛咒,直直地印入他心底,帶著哭腔尖叫著抓撓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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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命輪倒轉,鬼使神差,一切都像是那隻魔爪的詛咒。他沒有成為新郎,反而越來越像是走上了當初的姐姐的老路;時而看著鏡子,覺得自己連長相也和姐姐愈發相似了。留起長發來的時候,他下意識便模仿姐姐當初的發型,把兩側的發尾弄得略略彎曲,紮起發辮時在鬢邊留下看似隨意地一綹下來。而如今,他連臉上的青紫瘢痕都和姐姐當年歸家時弄得如出一轍。他好像完全地成為了姐姐,被人乖順地從車上抱下來,享受著四周人們豔羨嫉妒的眼神,輕易地便錯付了一生。
突然嘩地一下,頭頂的風衣被揭開,像猛地被掀開了罩頭,周圍的光刺進眼裏。“你沒在裏麵哭吧?”金鱗子嫌棄地問,他將那件昂貴的風衣團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裏。
“我沒有哭。”淩衍之辯解,但金鱗子不去理他,“你有幾天沒洗頭了?髒死了。從拘留所回來你換衣服了嗎?……給你開了特護的病房,東西都搬過去了,我讓人叫你那個義工來了,讓他帶你好好消毒……”他皺著眉,看了看自己周身,“反正這一身衣服都要扔掉。”
“那還真是對不起你。”淩衍之嘟囔,他下意識地嗅了嗅自己身上。似乎的確……不太好聞。但隱隱有古龍水的味道,混著醫院的消毒水的氣息。那是金鱗子的味道。
“一套衣服而已。”
“你是認真的嗎?”
“衣服?沒必要,我有幾十件同款。”
“我是說,你覺得我能行?憑什麽?我沒有這方麵的經驗。”
金鱗子看了看他。
“你是個OMEGA。”
“我是個OMEGA,顯而易見,哈?”
“所以你太在意自己失去了什麽,卻不知道自己擁有什麽。”金鱗子指了指自己辦公區域的窗子,那隔光降溫的玻璃麵從隱蔽外界的模式變成正常普通的透明玻璃,從那能看見底下簇擁在一起久久不願離去的人群。“你知道他們在等什麽嗎?”
“等一個話題熱度,一條爆炸新聞?”
“那就給他們一個話題,一條新聞。”
淩衍之看了一會兒那些人黑黢黢的頭頂,金鱗子的助理來報告說張晨暉來接他了,而金鱗子早已經不見人影,淩衍之問了一聲,他的助理指了一個方向給他看,遠遠望見在暗光實驗室透明玻璃幕牆的包圍底下,金鱗子全神貫注地看著什麽,玻璃折光的弧度將他微微向前探著腦袋的身形微微拖曳變形;他也在玻璃罩子裏麵。這一瞬間的錯位讓他想起樊澍,像是一個微不足道卻又絕無僅有的共同點。
他突然對那位助手說:“請等一等。”撐著拐杖走回剛才的位置,支著腿翻開垃圾箱,將金鱗子丟掉的那件白色的風衣撿了出來,在助手驚恐眼神裏拍了拍已經染髒了的汙漬,笑著把衣服包卷起來。“我會洗幹淨的。”
“呃,”助理艱難地發話,“您……真不用這樣,金院士有比較嚴重的潔癖和強迫症,他不會用弄髒過了的東西……”
“我知道他不要了,誰說要還給他了?”淩衍之毫不介懷,“既然他不要了,我撿走也沒什麽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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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晨暉站在門口打著圈踱來踱去,把一個輪椅推得單圈旋轉,看見淩衍之出來先是一楞,接著眼睛便亮起來了,幾乎小跑著迎上來,像一隻討食撒歡的小狗。“你你你你回來了啊!怎麽搞的呀?我去拘留所接你,他們說你提前釋放了?我還以為路上錯過了,一路找回來呢,看你也不在醫院,嚇死我了!我都要報警了你知道嗎?”他不由分說地攙過淩衍之的胳膊,奪過他的拐杖,要扶他坐到輪椅上頭,“我又抓緊返回去逼著那群人問,支支吾吾說你兩天前就被一群人接走了?我真的嚇懵了都,還以為你被壞人拐走了……你還笑?你摸摸我這衣裳,這幾小時都汗濕了又幹了現在結了鹽塊,都要心率不齊了……”
淩衍之眯著眼笑,牽動眼角的傷疼得一抽,“這麽擔心我啊?”
“那是擔不擔心的事嗎?!你知道OMEGA孤身失蹤的話有多危險嗎,我們那裏卷宗堆成山,被強暴的幾率……”他扁了扁嘴,不往下說了。沒隔一秒又忍不住問:“你怎麽認識那個金鱗子?那可是那個‘金鱗子’哎!他把你接回來的時候,外頭媒體都炸了……”
“我好困,”淩衍之聽著他呱呱噪噪的話聲,眯起眼睛,“我一天沒睡了。”
“回病床上睡吧,臉上上一次藥再睡,”張晨暉急忙說,連聲音也放輕下來,“你的臉怎麽回事,是拘留所裏弄的嗎?誰打的你?還有沒有其它地方受傷?”
淩衍之覺得自己脫了力氣,坐上輪椅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意識不清,幾乎被他抱上病床。臉上的紗布終於被揭開,張晨暉好像已經無師自通地成了護士,熟稔地替他上藥再熱敷,一麵兌了溫水,擠出幾片三七要哄他吃下,突然想到了什麽:“是不是你丈夫打的你?”在他想來,能從拘留所裏提前接他出去的,隻有身為他ALPHA的樊澍了。
淩衍之沒答話,張晨暉等了一會兒抬頭去看,發覺人已經睡著了。他看了一會兒,覺得自己要完蛋:這臉都成了豬頭,他居然覺得他張著嘴流口水的模樣很好看。那種脆弱的好看像是你能夠捏在掌心的決定生死的動物,當它對你收起尖牙交付信任的時候最有成就感。
心裏到處都癢癢的,就像春風吹動春草,撫過去時尖嫩的芽搔著掌心。他也曾經喜歡過人,但如今也想不起來樣子了,隻記得似乎叫做小忻。那時候一個群體裏總要相互交代自己的“目標”,否則就顯得不合群。他挑了個大家都覺得不錯,又不會太過顯眼的‘女人’,說出去既不丟人,也不難堪。後來小忻似乎也不知從誰那裏聽聞了他喜歡‘她’的事,有時候就會特意往他這邊望過來,目光對上時笑一笑,又抓緊轉開。
那感覺挺好,就像自己時刻被人關注著,被人在意著,記在心上;我也是有人在乎的。那讓人有一種飽脹的充盈,自滿的錯覺。但他不敢輕舉妄動;他甚至連和對方說話都沒有幾句。但他們在課上傳過紙條,趁上課無聊的時候,也遠遠偷拍過小忻睡著的側臉,然後用手指在屏幕上劃過那平麵的輪廓,虛擬的嘴唇。他肖想著,青春著,也躁動著;計劃著表白,擁有,也計劃著比那多得多的事。
一切終結於小忻傳來一張紙條:約他在晚上在操場後麵的小樹林見麵。他握著紙條,心髒狂跳,雖然覺得讓‘女人’來主導約會有些丟麵子,但他管不了那麽多了。一到時間,他等不及地飛奔去約定的地點;但見到的場景卻讓他血脈逆流,汗毛倒豎:幾個高年級的正將小忻壓在樹上,扒下褲子。他們輪流地按著‘女人’的手,辦事的同時幾乎還在高聲調笑。啜泣聲從笑聲當中傳來,像瀕死的小獸最後的呼吸。
他的腳像被在地上,既不能上前,也無法退後。那幾個高年級生回過頭,看見他站在那兒動也不動,冷哼著肆無忌憚:‘看什麽看?!是你的女人啊?’
少年絕望幹涸的眼神從那幾個覆在身遭的身形當中透過來,像是透過無數身體的利劍。他定定地看著張晨暉,像是等他答話,翕動嘴唇,那無聲的口型似乎是在說‘救我’。但在許久沒有聽到回答之後,便終於緩緩地,將視線挪去別處了,就像他從不存在、而自己也不存在,留在原地的隻不過是一副被拋棄的軀體;張晨暉渾不知之後發生了什麽,隻記得眼前一片昏暗,還有自己匆忙的腳步踏在枯枝上響動的噪音。
第二天,小忻仍然按時來上課,按時地和朋友聊天,按時地舉手回答,他的校服拉鏈拉到最上頭,遮住整個脖頸。他隻是再也沒有對他笑過,甚至多看過一眼,他夾在書裏的那張字條也莫名地消失了。張晨暉再也沒有對別人說過自己中意的對象,再也沒有提起過有一個叫做小忻的人。
今天卻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來,他停了上藥的手,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吻住那兩爿薄唇時想,是了,小忻身上也有這種淡淡的味道,甚至隱隱約約地夾在他遞來的紙條裏,被自己貼著鼻子仔細地嗅聞過;
原來是化瘀傷藥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