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這般凶狠的眼神,令謝靈喬不由地一悸。
沈令的眸中, 又映著如此如此明亮的光, 與曾經他在山洞中與謝靈喬相依偎時相似, 但多了一些複雜的東西。
三年前, 沈令第一次親吻謝靈喬,那時他哄著謝靈喬說, 他好奇, 想讓謝靈喬陪他一同探究, 他說那是朋友間應該有的行為;
三年後, 他把謝靈喬壓在牆上,一句話不說,如爆起的狼般帶著思念、茫然、壓抑的憤怒、占有欲與浮起的隱約嫉妒, 第二次吻上謝靈喬。
但這第二次,與其說是吻, 不如說是要將謝靈喬咬破、吞占,打上隻屬於他的印記。
謝靈喬呼吸困難, 差點腿一軟, 推拒的手不知不覺地改為抓著沈令背後的衣料。
而沈令的手, 從按在牆上, 改為扶抱著,或者說, 禁錮著謝靈的腰。
“……”謝靈喬好不容易喘了口氣,臉已經被熱意熏得泛紅,可是, 對方還是沒有放開他。
阿令,又親得這樣久嗎……
他的腦海中,茫茫然地浮現出這一句話來。
當。一聲突如其來的脆響。
沈令與謝靈喬頓時都從混沌不明的狀態中被拉回現實,他們朝那聲源處看去——
一名侍女愣愣地站在那裏,兩隻手還保持著端著什麽東西的僵硬姿勢,手中卻空空蕩蕩,一隻插了支海棠花的銀瓶滾落在地。海棠花飛出半截,好在銀瓶完好無損。
侍女正呆呆地看著他們,此時終於回過神來,迅速低頭撿起瓶與花,匆匆從二人身旁繞過。
侍女走遠。謝靈喬一把推開沈令,局促地理著被蹭亂的衣擺,而後立刻抬步,似是意欲離開此處。
“喬喬——”沈令急了,三步並兩步到謝靈喬麵前,攔住對方,“你要去哪?你這幾年都去哪裏了?”
沈令聲音顫抖。
他好像一堵牆,將謝靈喬前行的路給擋住。他們身處長廊上,外麵是畫兒一般的藍天白雲,俯視樓下,則是近的遠的或聚或散的門派子弟或江湖遊俠。
天空那樣高遠,朗朗晴日,初夏初初的燥意在蔥綠樹梢跳躍,看起來多麽好,好像完全不應該生氣,也不該將一次久別重逢變成狼狽的不歡而散。
可是,謝靈喬垂著頭,尚在平複不均勻的呼吸,他忍不住地想:沈令真的是拿他當朋友嗎?從前他尚相信沈令是單純好奇罷了,可方才呢,二話不說就把他往牆上抵著親,還、還探到……
他想,終歸是他對不住沈令——他不辭而別、食言而肥,如果沈令要打他罵他,他是不會反抗的,但為什麽……
他心裏亂糟糟的,不知該如何麵對對方,便想先躲開一會,大家冷靜一下再來說這些事。
“……我想先回去。”謝靈喬深呼吸一下,抬起頭來,對沈令道,“阿令,等一下,我再同你說,好不好?”
好不好。這最後三個字,已經是商量與懇求語氣,他聲音本就軟糯,用這般語氣同人講話,更是糯得叫人心尖禁不住發軟,且並不矯揉造作。
沈令耳廓一麻,原本想要說的話,突然就頓住了。
閣內。林花夫人與風隱橋相對而坐,中間隔了一張紫檀木桌,桌上有兩盞茶。一盞茶水淺了兩分,一盞絲毫未動。
未動的那盞,是風隱橋麵前的。
“你是動了真心?”林花夫人撚起茶盞,又抿了一口,道。
“是。”
林花夫人搖搖頭,不讚同地道:“
動心會令人徒增煩惱,尤其是你這種人……更何況,你那個小朋友,瞧著乖是乖,卻實在是個妖精一般的男孩子。”
妖精是什麽呢?與凡人不同。
妖啊,很難為凡人停留。林花夫人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她說,風隱橋與這個妖精似的男孩子不合適。
“這世上,沒有不變化的東西。”風隱橋看向門外——天空在這四方的框中,蔚藍,遼闊,天空與這世界萬物相同,是瞬息萬變、沒有定數的。
誰又能說,他與謝靈喬,注定不合適呢?
正當此時,門口腳步聲漸近,一個少年身影在那門口重新出現,少年背後則是明朗的天空。
謝靈喬回來了。
“先生。”謝靈喬從門口跨進來,單薄的身影不知為何多了一絲掩飾的狼狽。
風隱橋等待著少年走到他麵前來。
謝靈喬一步步走上前,還未走近,他紅腫的、嫣紅的唇瓣已同時映入風隱橋與林花夫人眼底,兩人神情都微微一變。
“聊了什麽?”風隱橋調整表情,溫聲問謝靈喬,實則不動聲色地審視少年的唇——明顯方才經曆了什麽的唇。
更兼少年一副勉強掩飾的、霜打了的小白菜似的模樣,令人不疑心都難。
“沒聊什麽。”謝靈喬不欲多說,便答得敷衍。
風隱橋默了默,對林花夫人道:“姨母,小侄先行告退。”而後在林花夫人頷首時,起身,捏住謝靈喬的手,將那小手包在大掌裏,帶著人便離開此處,竟是一刻都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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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謝靈喬坐在榻上,鮫紗帳在他身後向兩邊束起,他看著風隱橋關門的動作,不知怎的,心中一突。
有一點,莫名其妙的,不太好的預感。
大白天的,他不知道對方為什麽要關門。
風隱橋關上門以後,走到謝靈喬麵前來,與他同坐在榻上。兩個人幾乎是並肩坐在一起的,好似即將要進行一場正式的談話。
風隱橋將謝靈喬摟著腰抱過來,抱到自己腿上,如此,兩個人便貼得很近,謝靈喬如同漂在水麵上的浮萍忽然被撈到了停泊的船隻上。
前路是安穩還是會遇見更多風浪,沒法預計。
謝靈喬就這麽坐著,胳膊無意識地抵著對方的胸膛,這時候,聽見對方開口問道:“你同沈令是什麽關係?”
崆峒沈令。他問謝靈喬,與那沈令是什麽關係。
這個問題,風隱橋曾問過一次。
“認識。”謝靈喬眸光波動一瞬,說道。
“隻是認識而已?”
“以前是……朋友。”
謝靈喬默默答道。他同沈令從前兩個人被困的歲月漫漫,因為共同患過難,在他心裏,兩人的確是朋友,隻不過,當時以為會很漫長難挨的大雪與冬季,原來一眨眼便過去得那樣快……而沈令,如今也這樣快就長大了。
風隱橋聽到他說“朋友”二字,大手撫上他後頸,好似在溫存,眸色卻微沉,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冰碴在那眸中攪動著。但他並沒讓謝靈喬看見,他的手搭在謝靈喬後頸上,如同慢慢擼一隻小貓——而後,低頭,額頭與謝靈喬額頭相抵,目光也與謝靈喬的相接,“小九,那麽你告訴我,你的嘴巴,也是朋友咬的麽?”
謝靈喬心想著果然被發現了,是啊,沈令那麽用力,自當很明顯才對……但要他承認,就是另一回事了。“不是,我自己咬的。”他睜眼說瞎話。
風隱橋自然是不信的。
“是嗎……”風隱橋輕飄飄地道,“若讓你去砍斷沈令一條胳膊,你願意麽?”似是隻隨意一問。
他與謝靈喬的目光仍交接在一處。
謝靈喬一頓,立刻搖頭,“不願意。”他自然是不願意的,不論風隱橋如何問——
也不知是不是謝靈喬的錯覺,他竟聽到一聲輕笑,可這輕笑聲並不愉悅,反而冷冷的,他一怔,迅速回過神來時,看見近在咫尺的風隱橋緊繃的臉色。
他剛想問怎麽了,一個字還未出口,人已經被箍著腰推倒,被按在榻上。
半刻鍾後。
山莊中,一個身材健壯的青年漢子從木質樓梯跨步上去,健步如飛。
——是張響。他已同銀月辦完風隱橋交代的事,銀月還有其他事要做,他一個人先折返回來。此刻,他正待回稟風隱橋其結果。
咚咚咚。
他走得快,身子又壯,樓梯踏上去,難免聲響大了些,鼓點似的一晃而過。
他想到謝靈喬的模樣,心情就宛如畫布上點染上一筆一筆明亮美麗的色彩,身子也好像變輕了許多,馬上便能飛上雲端似的。
一別兩月,今日終於將重新見到謝靈喬,他心情怎能不好?
謝靈喬的一顰一笑,盤旋在他腦海中,叫他忍不住嘴角都翹了起來。
四層已至。他沿著侍女告訴他的方向,向左手邊第三間房走去。他腿長步子大,很久便走到了這間房門口。
但走到此處後,他步子卻是一頓。他聽到裏麵,傳來隱約的、不太尋常的聲響,這令他眸子緊了,瞳仁幾乎豎起。
裏麵傳來一聲急促的、少年的叫聲。
張響聽出這是謝靈喬的聲音,瞬間暴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朝門板撞去——他腳底發涼,冷汗在背後直冒,生怕是少年出了什麽事。
“小九!小九!”
漢子如此粗魯直接,動作又這般暴力,門板哪能承受得了,門板慘叫一聲,被他撞開,屋子裏的景象便突兀地呈現在眼前。
——唇紅齒白的少年發絲淩亂,被按著手腕,俊美的男人控製著他。
張響足底如灌鉛水,沉重冰涼至極,他立時便要不管不顧地過去將少年扯下來,帶過來。
但他還未走出半步,冷冰冰的、漠然的男人的聲音傳來,是在下一道命令——
“出去。”
張響的頓住了,他僵住。
風隱橋是他們的主人,風隱橋的命令,他從未有一條敢不遵守。那是日積月累形成的習慣,亦是迫於對方威懾下自然形成的服從。
他咬了咬牙,腮幫子幾乎要繃出血來,最後不禁用複雜的眼神瞥了一眼被按著的謝靈喬,終於還是邁著沉重的步子出去了。
謝靈喬趁這個被打亂的當口,已經從對方的鉗製下掙脫,滑了出去,他攏著自己的衣襟,深呼吸,喘著氣,當風隱橋要握著他的腳踝將他拉過來時,他狠狠踢出去一腳,正踢在對方手肘上。
這一腳踢得真是重,必將至少踢出烏青來。
“你別過來!”謝靈喬好像一隻籠子裏即將暴起的獸,赤紅著眼角,如同下一瞬便要拿他尚未長成的牙去同敵人拚殺撕咬,他出聲亦是沙啞非常。
這個模樣的謝靈喬,與平日差距太大。
風隱橋的手頓在半空中,他腦中突然有一霎的混沌。謝靈喬的激烈反應,讓他有一種,有什麽東西,馬上就要改變了的心悸感。
但他並不能確定,那即將改變的是什麽。
謝靈喬已經從榻上跳了下去,衝出門外,好像一道白色的殘影,背影決絕非常。
屋內空蕩如許。
風隱橋低著頭,長長鬢發滑落,眸色沉沉。
果然,他太激動,也太著急了。
明明已細水溫然養了幾年,今日過後,那點信任,恐怕也已不複存在。
但,沒關係。
謝靈喬衝出門後,穿過雕花長廊,跑下樓,找了個沒人角落,一手扶牆,喘息著,慢慢蹲下來。
他一隻手繼續無意識地整理自己的衣衫和頭發,緊抿著唇,腦袋仍然亂糟糟的,如塞了亂七八糟的稻草。
他左手邊是株大樹,右手邊則是漆白了的牆,被太陽光照射得好似籠上一層淡淡的金光。螞蟻在離樹幹兩尺處打了個小洞,幾隻黑色的螞蟻做賊似的在那洞口圍著,好似在商議什麽不見天日的勾當;他頭頂上,除了遮人視線的屋簷、茂密的樹冠,還有無邊無際的蔚藍天空。
謝靈喬的目光,無意間落在這些景象上。因為情緒還未平靜下來,他的目光便又茫茫然地搖向其他地方——
這一瞥,讓他撞見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與一名男子經過。
兩人皆負劍,身穿白衣,似乎是師徒或者親人。那男孩倒退著走路,活潑可愛,背著手對男子笑,男子揉了揉男孩腦袋,將男孩抱起來,很是疼寵。
謝靈喬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心髒處有隱隱約約的痛楚爬上來,可他分辨不出這痛楚的來源。
他怔怔地望著那男子與那男孩走遠,等回過神來時,衣襟已被他的淚水沾濕,而樹冠的陰影又移了數寸,使他的小半張臉暴露在陽光下,大部分則仍在陰影裏。
——他最初醒來時,夢裏,總是有一個白衣人,有時還會有一個男孩,每次醒來後,白衣人和男孩的麵目早已模糊不清,夢的具體場景也似籠在大霧裏。
他並不知那個白衣人是誰,但每次醒來,胸口都會隱隱作痛。
山洞裏的那個壞人說,如果他願意穿梭不同世界,完成任務,會帶他找回原本的記憶。
他初時答應了,但潛意識裏對找回記憶其實是矛盾的,甚至有一點,他自己並未意識到的,逃避。對於所謂的任務,他看似在做,實際上並不積極主動,甚至抱著完不成便罷了的心態。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一個沒有過去、沒有記憶、沒有家人朋友、沒有愛人的人,或者可能也根本不是人,他吃進去的食物是沒有味道的,他沒有多麽喜歡的事、沒有目標、沒有願望。
沈令問他,將來想做什麽,他答:活下去。可其實,連活下去的渴望,都並不強烈。
上個世界的謝家人、這個世界的沈令,甚至風隱橋都對他並不差,譬如隱橋後來將他當小孩子一般事無巨細地照顧,時間久了,他以為自己是開心的,也不必思考考慮什麽了,更不需要目標。
但此刻,他發覺,原來他的心是一片茫茫的空洞。歸根結底,浮在表麵上的開心,並非真的開心,並且,日子從來沒有真正平靜下來,平靜的表麵下,其實是危機四伏。
比如,原本照顧著他寵著他的風隱橋,可以倏然化身豺狼,將他按住欺負。
而他,便似浮萍,沒有根,沒有足夠的力量,也從未真正擁有內心充實的快樂。
——他忽然間,有了一種很強烈的,找回從前的記憶的願望。他想要知道,夢裏的白衣人究竟是誰,他自己是誰。
除此以外,他也忽然很想要擁有,能掌控自己命運的力量。
謝靈喬抬起手,飛快擦幹淨眼淚,從地上站起來,鼻尖尚紅著,眸子卻如雨後的天空一般明淨。
他想做一個有過去,也能抓住未知的人。
那麽,從現在起,他要積極努力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