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葉長安並不確定,自己聽到的兩個字,是否正如此。


  他將手臂展開,一手托住謝靈喬的背,一手穿過對方膝彎,將對方打橫抱起。他平日有良好的健身習慣,因此抱一個謝靈喬,並不費力。


  二樓除了影音室、書房,還有一間健身房,裏麵有豐富的健身機械。葉長安從兩年前便從家裏搬了出來,買下這棟別墅,獨居於此,隻每周末及逢年過節回葉父在的那個家。


  他不喜居所內有旁人走動,因此保姆與做飯阿姨皆是每天定點來處理分內事務,按照規定,在他放學回來之前便通通消失。


  因而,當此深夜,偌大一座別墅內,隻葉長安與醉得七葷八素的謝靈喬兩人在。


  葉長安抱著謝靈喬,徑自走向一樓,距此最近的的一間客房。


  門與燈皆是智能感應的,葉長安一路進來,走到床邊,並不必騰出手。


  燈光將整體設計中規中矩的客房點亮,暖色壁燈亦自動打開,於床頭暈開一片荷葉似的第二層交疊燈光。


  純白的床單略略往下陷,謝靈喬被葉長安放在上麵。


  謝靈喬仍是闔著目,顯然是睡著了,在細細碎碎地說夢話——打葉長安把他抱過來,他就說了一路的夢話,不過聲音實在太小,越來越不清晰,除了最初的那兩個字,葉長安沒能聽清其他的。


  尚未完全長開的少年,身量不長,麵龐亦青澀如枝頭新生的果子,是第一縷晨曦下沾染的露珠的青澀,白日裏還不明顯,當此醉意朦朧的時候,給人的感覺便愈發的明顯。


  謝靈喬躺得安靜如斯。被放下時,一雙手交疊在腹部,

  太易碎了,此時的他看起來。且少年他膚白柔膩,氣質又這樣的純淨……孩童一樣的,珍貴的純淨。


  葉長安放下對方後,便要轉身離開,忽聽到謝靈喬嘴裏又呢喃了聲什麽。


  葉長安並不打算去管,他並沒有沒興趣。謝靈喬卻似乎在睡夢中遇到了什麽事,連帶著現實中的動作也不安分起來,竟一抬手,扯住了葉長安的袖子。


  他的袖子上有個金屬材質的袖扣,也被謝靈喬一起攥在手心。


  葉長安少見的、明顯的皺起了眉,卻聽見謝靈喬聲音略大了,道:“……越哥……華嚴寺後山的鳶尾花,我今年種了許多……”


  含糊不清的。


  謝靈喬混亂不堪的腦海裏,漂浮過碎片似的許多的畫麵,有人在走動,在說話。


  他輕輕地,將越哥二字,自唇齒間吐出。語氣分明是熟稔的。


  越哥、鳶尾花?


  莫不是,這男孩喜歡的人?

  葉長安眸子閃爍了一下。他腦海裏,忽而掠過一鱗半爪,旁人口中所傳,謝靈喬暗戀他的消息來。——亦有,眉目青澀的男孩躲在樹後,偷偷望向他的畫麵。


  謝靈喬的手抓在葉長安的袖子上,如抓住了浮萍,或抓住了稻草,指腹透了淡淡粉,抓得卻是用力、緊緊的。


  葉長安的修長身影沐浴在芒白的燈光下,唯有雙足落在陰影裏。他的碎發些許遮在額前,因低頭的姿勢,瞧著略長了。


  葉長安試著將自己的手從對方手心裏抽出來,試了一下——失敗了。


  謝靈喬甚至往上抓了抓。


  這個正僵持著的當口,葉長安目光移了移,恰捕捉到,謝靈喬因不安分的挪動,褲腿微微向上翻起,露出的一截白皙的腳踝。


  這腳踝若僅僅是好看而已,便沒什麽特別的,但正值此時,因光線明亮,其上腫起之處,與新生淤青便看得很是清晰。


  葉長安從五歲起,受過的身體之上的傷便比同齡普通孩子要多得多,因而一眼便看出,這傷是新傷,恐怕尚還作痛著。謝靈喬今夜卻自始至終什麽都沒說。


  葉長安的目光隻在那淤青處停留了一瞬,手腕微微翻轉,空著的另一隻手搭上謝靈手背,是真的要用上一點力將對方的手掰開了。正當此時,謝靈喬驀地將雙腿做了剪刀腿的武功招式似的,纏在葉長安身上,整個人就如同一尾靈活的魚,嘴裏也念叨著什麽“不……第七層功法……”


  活似在同人真刀真槍地幹架。


  這個年紀的男孩,喜歡舞槍弄棒的暴力與衝動再正常不過,夢裏夢到些打架戰鬥的場麵倒也不難想象。


  葉長安心下微微一曬,眼角眉梢便也帶上一兩分譏誚。


  他原本並不打算傷著謝靈喬……然而謝靈喬如此,便真叫他心上生出一兩分煩躁來,當下索性要直接將對方撕下去。


  未曾料到,謝靈喬也不知是又夢到了怎樣場麵,猝然一鬆手,兩條手臂水蛇似的攀上對方脖頸,環住,“後山……”


  謝靈喬在呢喃,聲音弱弱的,似隱了無限情緒,隱忍著,像是幾乎溺在了什麽樣的情境裏,聽不清楚他究竟在低喃些什麽。


  葉長安被他這樣一攬住脖子,隻覺一股重力一下子就加諸在了他的身上,猝不及防地就將他往下拉,他沒防備,一個不留神,身子被扯得低了低。


  他平時慣於鍛煉,倒也沒因此就跌倒,隻是兩人間的距離因此而貼得更近,幾乎就隻剩一兩寸的距離,快要貼在了一起。葉長安眉頭緊皺,不耐煩地抬了手,抓住對方的臂膀,直接上手撕人——他雖似乎同誰都能打成一片,在三中裏也深得人心,卻最忌旁人同他超過一定距離。


  且,他還有一定程度潔癖。


  謝靈喬這個酒後醉得七葷八素,還要說一堆稀奇古怪的夢話的家夥顯然此時已是萬事不知,被迫與葉長安分開,整個人重新躺倒在床上。


  宛如一攤爛泥。


  兩人終於分開,中間多出來的空隙也終於寬鬆得能流通許多的空氣。


  謝靈喬的一雙眼兒闔著,眼睫長長,其上沾了點水珠似的,卻還未有醒來的跡象,尤其一張臉通紅,顯是醉後的勁兒還未過去。


  葉長安本來被折騰得煩了,拔腿便欲離開的,就在離開的一瞬間,餘光裏瞥到少年倒在床上,醉得暈暈乎乎的模樣。葉長安倏而想起一雙眼睛來……


  一雙於群魔亂舞的聲音、光怪陸離的光線而揉成的背景下,澄澈的、清豔的眼睛,像是為色靡的酒氣烘托而出的,一刹那就能攏了人心神去,叫人心中一靜。


  那是一種,很對他胃口的漂亮。隻不過現下,眼睛的主人……倒在這裏,醉得人事不省,那眼睛自然也是看不到了的。


  葉長安出得房門去,帶上客房的門,沒上鎖,將謝靈喬獨自留在這裏頭。——發了莫須有的善心將對方帶回自己家來,已是令他事後想起頗覺奇怪的了,他可沒有閑心再留在這裏照顧個陌生人。


  葉長安回了自己房間。他的房間不在一樓,而是在三樓上,離地麵遠一些的地方會令他自在些。


  洗了澡,一邊擦著頭發一邊從獨立浴室中走出來,正好放在一邊床頭櫃上的手機,來電鈴聲響起。


  是很短暫的一聲鈴。


  穿著睡袍的葉長安拿起手機,掃一眼來電人姓名,葉霖,他哥。葉長安頭發尚未吹幹,黑色的劉海濕漉漉地垂在額前,因下頜線很完美的緣故,乍一看,像是動漫裏的角色。


  或許是周遭無人,或許是因在深夜裏,他神情與白日裏似有些不同,又叫人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裏不同。


  他修長手指往界麵上一搭、一滑,鎖解開,電話接通,葉霖熟悉的、清朗的聲音傳過來。


  他親哥,葉霖,比他大幾歲,剛從國外的大學工商管理學碩士畢業沒幾個月,被父親扔進家裏的分公司曆練,鎮日裏同那群老頭子鬥智鬥勇,忙得焦頭爛額。


  葉霖今晚大概是緩得了點空,來問問葉長安的近況。


  “一切安好。”葉長安說。他走到電腦桌前,俯身,隨手打開筆電,郵箱裏尚躺著幾封今日還未處理的郵件。


  ——他同幾個普遍比自己大上幾歲的朋友一同弄了家公司,尚在起步階段,家裏人並不知道,除了葉霖。


  葉長安坐下來,一邊處理郵件,一邊同葉霖照慣例聊聊,兄弟倆從小一起長大,關係算不了太好,卻也比旁人要對彼此熟悉得多,交流起來自是順暢。


  “葉白最近小動作有點多。”電話那邊的葉霖似是站在露台上,有夜風徐徐拂過的聲音,葉霖提到葉白,這個不久前才回到他們家的私生子,語氣卻並不緊張。


  好似隨口一提起什麽街頭的貓啊狗啊的。


  “上不了台麵,倒勿需在意;隻是劉芸失蹤這十幾年,也不知是真橫屍在外,還是藏了起來。”


  葉長安說沒說話,看起來目光像是漫不經心的,實則對方所述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得分明。


  ——葉霖那邊的夜風像是刮得有些勁了,能聽到他轉身從露台回去的腳步聲,不重,他提到這一茬來,像是隻隨意一提,沒有深挖,他同葉長安繼續道:“你最近見著父親了嗎?”


  葉長安一個人住,不常回去,葉霖才如此一問。


  葉長安聲音平靜,“沒有。想來父親待葉白依然熱著。”


  “嗯。情婦的兒子,這些年流落在外吃了苦頭,癡情的男人總是要流露些深情,疼上一疼的。”


  這話說的,語氣卻含了兩分淡淡的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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