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若不是謝靈喬反應快,見這些人往後退,心知有古怪,便也默默往後退了開來,恐怕現在就得被誤傷。


  一共摔了七個啤酒瓶,碎片大都攤在一起,人若趴在上麵做俯臥撐,手掌必定是先被紮破流血的。


  若是撐不住,脫力墜下來,紮破的就不僅僅是手掌了。


  “上!上!”


  圍觀的眾人興奮地歡呼吆喝起來,“是男人就上!”


  李金錦離謝靈喬最近,他抬起手,拍拍他胳膊,笑開了,一個勁兒地慫恿對方,聲音聽起來還是那樣爽朗熱情,根本不像砸酒瓶的人:“去啊,弟弟,你去做完十個俯臥撐,今天的試練就算是完成啦,以後哥肯定罩著你!”


  謝靈喬看了他一眼,目光澄澈如水。


  謝靈喬才不信他的鬼話。


  李金錦被對方近距離的這目光一觸,發覺對方真是唇紅齒白、眸似秋水,氣質還很特別,就是那種霧似的林間似的海水似的淺淺的憂鬱,特別幹淨,且莫名的有種劃過天空的墜落感——


  蠱惑著人,叫人心甘情願陪他一同向下,跌落在最黑暗,或最光明處的一種奇異的墜落感。


  很美,懸崖上開到快要腐爛的花一樣的美,瀕臨死亡,或新生的一種美。


  砰、砰、砰……


  李金錦的心髒像是被一隻手攥住,在這一瞬間,快速地跳動起來。他不受控製地咽了口唾沫,很突然地,他產生了一種被擊中的感覺……


  很強烈的,想要去靠近眼前這個少年的感覺。


  他還未從這種類似於眩暈感中回過神來,謝靈喬已經上前幾步,轉身,站在了地上一堆碎裂的酒瓶前,謝靈喬慢慢地卷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白得晃人眼的手腕。


  他看起來,是真的要應他們的話,趴到碎開的啤酒瓶上做俯臥撐。


  好事者已經鼓起掌來,叫好聲愈發大。此間氣氛顯是已推至高潮,熱鬧如身處菜市場,哪怕背景音樂已經關掉。


  少年的身形,瘦削而不柔弱。


  他身上裹著千篇一律的校服,簡單又保守,在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時間,看起來就像隻誤入虎狼之穴的小綿羊。


  但他的眼神,並不怯弱。


  從剛才起就坐在沙發上的葉長安,將懶懶的視線朝吵鬧的人群飄過去時,正看到謝靈喬這個眼神。


  葉長安的眸子在對方身上定了定,漫不經心的。


  眼看謝靈喬馬上就要俯下身去,有的姑娘看他長得又嫩,氣質又尤為惹小姑娘憐愛,便不忍地開口勸說。


  不勸則矣,這一勸,三中的男生不樂意了,堅決要謝靈喬再多做十個,還欲上手來推搡謝靈喬。


  實則這變故也就幾秒鍾的事,但現場是迅速的愈發混亂起來。


  就在這時候,原本偏安一隅的葉長安,忽然開了口,葉長安從沙發上站起身,往人群這邊踱步而來,嘴角掛著笑意,“很晚了,都散了吧,這單我請客。”


  又從一旁的小幾上順手抽出一瓶酒,親手倒了一杯,遞到謝靈喬麵前:“能喝嗎?”


  眾人麵麵相覷,見葉長安這樣說,又這樣做,還有什麽不明白的——葉長安這是在給謝靈喬解圍呢。


  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大概是,他們吵到葉長安了?但既是葉長安開的口,他們自是不會不給他麵子,一個個短暫地愣了下後便都道好或點頭,打著哈哈就退開去,繼續各自玩各自的。


  謝靈喬垂眸,睨著對方端酒杯的手,這手五指修長、骨節分明,是優渥家境養出的白皙溫潤。


  因他未曾抬頭,也就沒能看到對方神情如何。


  周遭的混亂已然散去,像廉價爆米花電影的散場,喧囂浮躁味兒依然留了下來,空氣中混合著漂浮著油膩的、無論哪個季節都存在的乏味與濫情的味道。


  謝靈喬接過對方手裏的酒,仰起脖子,一飲而盡,而後抬頭,半分不怯場地與對方對視上。


  有少許未咽下去的啤酒沫子,自嘴角淌下,使得少年青澀未褪的容顏看起來有些狼狽,那一雙眸子卻漂亮得驚人。


  音樂重新在亂哄哄的包廂裏流動起來,是有人切了歌,慵懶性感的女聲——


  “……Grind me down roll me up

  (……將我輕輕撚滅又將我再度卷起)


  Press me up against your lips

  (把我緊靠在你的唇上)


  Let me fill fill your lungs

  (讓我的氣息填滿你的肺腔)


  Thehe me out……


  (然後將我緩緩呼出,隨風飄蕩……)”


  謝靈喬的容顏,在這歌聲裏,也似沾染上幾分魅惑來,光影斑駁陸離,他的一雙甚至如琉璃一般澄澈的眼,在這一刻,亦溢彩流光起來。


  葉長安原本欲移開的視線,就這麽被這雙眼睛捕捉住。


  有人在歡呼,有人在搶麥,有人在玩著遊戲大聲嚷嚷。


  葉長安盯著謝靈喬的眼睛,很緩慢地,微微勾起唇角來,“嘖。”


  他輕聲道。


  第一天的試煉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半途截斷,大約是覺得不盡興不甘心,這裏學生會的幾個老成員又將謝靈喬看似熱情無限地勾肩搭背著拉了過去。


  拉到他們的位置坐下,並一個勁兒地給他灌酒。


  謝靈喬沒有以前的記憶,不知道自己從前酒量如何,但現如今……他的酒量,是真不怎麽好。


  這些人給他灌酒,才剛剛一杯下去,他胃裏已有些不舒服,又多灌了幾杯後,胃裏已經是燒灼一般,火燒火燎。


  原本他是可以拒絕的,但試煉已經跳過,這群男生哪裏肯將灌酒整人的機會再白白放掉——他們這一群人,別的不說,聚會、泡妞、整人皆是慣常幹的,最喜歡變著理由拿沒權沒勢的窮學生玩樂。


  謝靈喬長得好看,欺負起來視覺上就更享受,不就更有趣。


  “再來一口再來一口,酒是個好東西……”


  灌著灌著,除了謝靈喬眼前天旋地轉,飄飄欲仙乎不知何所往,有個右耳上打了三粒耳釘的男生也像是醉了。


  男生雙眼迷蒙,一張口呼出的便是濃濃酒氣,霧似的,打在謝靈喬耳際,男生笑得不太清醒,低聲道:“靈喬啊,聽說你喜歡男的,我不介意,你不如就跟了我,我給你買房買車,每個月都給你零用錢,你知道我爸是做什麽的吧……”


  謝靈喬雖醉,這會腦子卻還在,他頭靠在背後皮質靠墊上,臉上染上緋紅之色,唇上潤澤,嬌豔欲滴,眯了眯眼,伸手,打了下男生的臉,啪的一聲,“學長,喝酒!喝!”


  他這一下,打出的聲音是響,實際上小手軟得沒甚力氣,挨在對方臉上並不疼。男生被這麽一打,也不知那根筋搭錯了錯了,不僅不怪罪謝靈喬,反而哈巴狗似的嗯嗯應和,抄起旁邊一瓶開了的白酒,咕咚咕咚就往自己喉嚨裏灌。


  灌到一半就臉色慘白,抑製不住地弓了腰跑一邊吐去了。


  謝靈喬抿抿唇角,意識愈發混沌。


  又有人給他灌酒。他想要推開,可是又渾身如同散了架,或是被那武俠小說裏的賊人下了軟筋散,沒有力氣。


  ……


  也不知過了多久,滿地狼藉,人東一個西一個,趴的躺的,在還未關掉的社會青年土嗨風大紫大綠大藍燈光一閃一閃地映照下,如同話本裏打霧氣騰騰深澗處藏的一群妖魔鬼怪。


  張牙舞爪,黑心黑肺,其形可怖。


  尚清醒著的人已沒幾個,其中,就有一個葉長安。


  有人手邊扶著一個,過來問他的意見:“長安,要不要叫保鏢上來,把他們分別送回家?”


  葉長安彼時剛接完電話,聞言,遊目環顧,道:“好,你去叫吧。”頓了頓,看著一個方向,語氣稍慢了些,“他留下。”


  問他的人疑惑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正好看見謝靈喬側躺在一張沙發上,蜷縮得像個嬰兒一般,黑發亂糟糟的,不知給誰揉亂的,闔著目,像是睡著了,睫毛濃密,很長很翹。


  少年的一隻手,於沙發邊緣垂下,手腕纖細得,仿佛輕輕一折,便會斷掉,血管清晰。


  ——————————


  淩晨一點多。


  川市近郊的一處獨棟別墅。夜幕如潑墨,顏色深深,壓在地平線上,二者早已融為一體。隻有三兩顆光芒微弱的星星,醉醺醺地掛在猶抱琵琶半遮麵的一彎月亮邊上。


  水銀般的秋月。


  別墅的一樓窗簾被拉開來,大大的落地窗前,一個高挑的少年側影在燈光下顯露出來。


  葉長安站在落地窗前,左手端了一隻高腳杯,杯中尚餘三分之一的紅酒,色澤清涼,如舞女的衣裙。地板上,拉著他長長的影子。


  距他不過幾米遠的長沙發上,側躺著一個比他小兩歲的男孩,——準確來說,應該是蜷縮。


  那男孩本不是過分瘦弱的身形,此時兩頰酡紅,雙眸緊閉著,眉心哪怕在睡夢中也微微擰著,嬰兒一般,兩條手臂將自己環抱著。


  顯得人愈瘦,臉愈小。


  葉長安端著酒杯的手,並沒有動,他微垂了眸,似在沉吟著什麽,實則是心中劃過一抹說不上來的煩躁感。


  他沒有多管閑事的習慣。


  今夜卻帶了一個幾乎算的上是陌生人的男孩回來——平日裏在學校,基本沒有過交集,今日前他二人更是連一句話都不曾說過,可不正是陌生人麽。


  葉長安的視線,略略落在那邊沙發上的少年並不舒展的身影之上。——那蜷縮的模樣,束手手腳,一看便並不舒服。


  就當……是做慈善了。


  光可鑒人的地板上,腳步聲逐漸朝角落裏的布藝沙發上靠近。


  離少年僅剩不到半步距離,葉長安俯下身,預備伸了手去,抱起對方。


  “……師父……”


  醉得不省人事的謝靈喬,在混沌之間,嘴巴張合,囫圇吞棗地吐出兩個字來,聲細如蚊,若不湊近了聽,很難聽得清楚究竟喊的是什麽。


  葉長安眸色定定。又聽謝靈喬呢喃了一聲,仍是這兩個字。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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