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秋高氣爽,天高雲淡。
永新還是那個永新,新街還是那條新街,太陽每天照常升起,陳氏麵館每天早上依舊忙的如火如荼。
地球不會因為任何一粒微塵的消失而停止轉動,時間也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消失而停止流逝的腳步。
所有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唯獨有一個人的世界,似乎隨著林君西的消失,徹底坍塌了。
前幾天,一個傭人隻不過不小心碰掉了那盆半死不活的盆栽上的一片枯葉,差點沒讓人拖出去吊樹上抽幾棍子。
倪家上下各個如履薄冰,隻顧低頭做事,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一個不小心,下一個遭殃的就是自己。
那是不久以前,少爺從外麵帶回來的,破破爛爛的塑料花盆,好像垃圾一樣,眼看著就要死了。
可是少爺卻很寶貴它,一進大門就瞪著眼睛叫人,直問收拾花園的李叔在哪,然後親自端著那盆花跑了過去。
受了委屈的傭人躲在一邊哭,旁人就過來安慰了,你是不是傻,我們收拾房間都躲著那盆花走,你可別小看它,嗨喲,少爺可寶貝了,拿回來親自給換的土,差點沒給收拾花園那李叔嚇暈過去…
倪嘯天沒事的時候就盯著那盆花,一瞧就是一個下午。
每天回到家裏第一件事也要先看它,看看它有沒有比昨天好一點,看看那枯萎的枝葉有沒有轉綠的跡象,再看看那殘缺不全的花瓣,有沒有再碎下去一個邊角。
“別死…求求你了…別死…”
夜深人靜的時候,也要看著那盆花。
倪嘯天一個人坐在地上,抱著膝蓋不住地乞求著什麽,精神一天不如一天。
倪家的人私下都在傳,少爺瘋了。
一定是因為之前的車禍,本來人就變傻過,現在好不容易“死而複生”了,病也根本沒好透,一到半夜就犯病。
可能是真瘋了吧,倪嘯天活了26年,第一次經曆了什麽叫完全失去自我的不可控。
林君西就這麽離開了,好像人間蒸發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所有人都在滿世界尋找林君西,警方沒有線索,銀行戶頭沒有線索,能用的方式全都用遍了,卻還是什麽消息都沒有。
能去哪兒呢?
倪嘯天都快把自己的頭發揪掉了。
胸口那種撕裂般的痛楚快要讓他堅持不住了,其間還夾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彷徨和無助。
午夜夢回,一摸到身邊是空的,這才想起林君西已經走了,於是整個人都要窒息了,額間都滲出了虛汗。
以前他不在意。
那沒什麽的,是他已經回家了,是他已經病好了。林君西不在這兒,不過沒關係,他知道他在哪兒呢,想他了去見他就是。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不要他了,那個人不要他了。
滿腦子都是這幾個字,刺得全身上下哪裏都痛,讓人根本不知道是該捂著頭還是捂著胸口,整個人都要難過到壞掉了。
但是最痛苦的恐怕還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嘲笑。
多奇怪啊,你傻的時候明明那麽害怕失去他,你傻的時候明明都知道你不能沒有什麽,為什麽好不容易變回來了,卻又什麽都不明白了呢?
你到底是哪裏來的自信認為你好了就可以沒有林君西呢?
倪嘯天開始失眠了,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
醫生開的藥片好像都是騙錢的,還不如灌幾杯烈酒來的管事。
他得睡啊,他必須睡。
你看,明天還要見什麽人,還有什麽項目,還有那麽多的事等著他去辦。
倪家現在還要他來抗大頭的,一個男人有什麽資格頹廢不堪。
他本來表現的挺好的,倪嘯天還是那個倪嘯天,人前是萬眾敬仰的倪家大少,生意做得順風順水,走到哪裏都可以如往常一樣談笑風生。
隻是轉過身去,這日子到底過成什麽樣,冷暖自知。
方叔是倪家的老人了,眼看著倪嘯天一天天就這麽下去,悄悄給大小姐打了個電話。
再不回來人,這人就要廢了。
本已回到了父母身邊,幫著打理國外生意的倪嘯嵐趕了回來。
一下飛機就直奔倪嘯天的宅邸,還沒走到臥室門口,就先聞到了濃重的酒氣。
倪嘯嵐麵無表情地瞧著自己的弟弟,瞧瞧,瞧瞧這樣子,衣衫不整地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眼底是濃重的青,胡子都沒刮,看起來那麽病態。
桌子上、地上,全是空酒瓶子,滿屋子煙霧繚繞、酒氣熏天。
倪嘯嵐上去就潑了倪嘯天一腦袋水。
“成什麽樣子了,一個大男人,丟不丟人!沒出息!不爭氣!”
倪嘯天喝的暈頭轉向的,任憑姐姐拎著自己的衣領,眼神飄忽不定,“我就是沒出息,不爭氣,我丟人丟大發了…”
倪嘯嵐點點頭,叫來幾個人,“給少爺醒酒。”
幾個手下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一會兒,誰也不敢動。
“還不快去!!”
這下沒辦法了,幾個人咬咬牙,托著倪嘯天來到浴室,按到浴缸裏給他腦袋上衝涼水。
第二天,倪嘯天醒了。
一個人呆呆地盯著天花板發了會兒愣,終於從床上爬起來,伸手第一個拿的不是酒杯。
白冰是第一個被倪嘯天盯上的,錢已經給的不少了,還是套不出有用的話。最後沒辦法,隻能把人帶到了深山老林裏,倒吊在一棵參天大樹上。
然後還有幾個人拿著鐵鍁在一邊挖坑。
白冰已經快嚇傻了,媽的這倪嘯天是瘋子嗎?!神經病啊?!變態啊?!
倪嘯天來到他旁邊,臉上也沒什麽特別的表情,就那麽不疼不癢地看著他,語氣還挺和氣,“他在哪?”
此時天氣寒冷,林間霧氣及重。
“我他媽說什麽啊?!我不說了嗎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你有沒有完?!”
倪嘯天垂下眼睛,後退了兩步。
另一邊遠遠傳來一陣凶猛的狗叫聲,白冰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眼看著幾個人牽著幾條羅威納就過來了,各個齜嘴獠牙、口水四濺、異常凶猛地衝著他嗷嗷直叫,連蹦帶跳地往他腦袋上撲。
白冰都要尿了,眼珠子都紅了。
“臥槽!大哥!您是我親大哥!啊!!!倪嘯天!!!啊啊啊啊救命啊!!”
倪嘯天站在一邊悶悶地又問了一遍,“他在哪?”
“我真不知道!我知道我還能不告訴你嗎!你也不想想我是什麽人啊!見錢眼開啊!阿西他還不了解我嗎他可能告訴我他去哪了嗎!”
倪嘯天沒說話,眼看著那拴著狗的鏈子又鬆開一截。
“大哥!爺爺!祖宗!我真不知道!”
手下已經蹲下來開始給狗解鏈子了。
“停停停停!!!我就知道一個、就知道一個!阿西走的時候、走的時候,跟我說…”
“說什麽?”
“他說他要去個沒有你們倪家的地方,他說他不想再看見任何跟倪家有關的東西…然後我就問他了,我說倪家那麽出名,電視上網絡上有什麽消息看不見,然後然後他就說,他說那他就去個看不見電視也沒有網絡的地方…就這些了,我真就、就知道這些了,大哥我求你了……你快放了我吧!!!”
倪嘯天皺了皺眉頭,琢磨著那個看不見電視也沒有網絡的地方轉身就走了。
“喂!喂!我說你倒是先給我放下來啊!喂!!!”
“我不會讓你死的。”
慘淡的月光順著窗子照射進來,倪嘯天對著那盆小薔薇低聲呢喃著,抬起頭,又看著窗外那虛幻的身影。
“我不會讓你就這麽離開我的。”
老陳從來沒想過會再見到倪嘯天。
那是在林君西離開後,他本來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的人,又一次登門而來。
一開始小白還攔著,什麽大不大哥他不想當了,什麽靠不靠山他也不想要了,這個人把他的西哥弄丟了,他恨死了他。
“你來幹什麽?我們這裏不歡迎你!”
倪嘯天身邊的手下立刻就瞪了眼睛,可是還不等出手便被倪嘯天製止了。
倪嘯天誰也沒搭理,他想去的地方,誰能攔得住呢?
麵館還是那個麵館,進門就是餐廳,直走幾步靠右手邊就是那條通往二樓的樓梯。
倪嘯天一步一步的走上去,每走一步都能看到林君西的身影,或是匆匆跑上去、消失在轉角,或是輕快地走下來、穿過他的身體,再或者,林君西的手裏還牽著另一個身影。
倪嘯天停在了那昏暗長廊,輕輕地撫摸著木質的牆壁。
他記得這裏,曾經是如何把林君西壓在那上麵,與他擁在一起,不住地親吻、廝磨。還有那狹小的衛生間,就在這淺淺的洗漱台上,他第一次要了林君西。
他告訴過他,他是他的阿天,說的那麽動聽、又深情。
林君西信了,真的信了,他看的出來,那個原本氣勢如虹的男孩,是如何被他簡簡單單的一句“我要你”,擊的潰不成軍。
倪嘯天一個人來到空蕩蕩的臥室裏,呆愣了半晌,然後倒了下去。
等到保鏢找上來時候,看到的是像個孩子一樣抱著枕頭蜷縮在床上的倪嘯天。
後來離開時,倪嘯天站在麵館門口的台階上,對著街角那邊,望了很久很久。
那身影像極了很久之前的小傻子,望眼欲穿地站在那裏,期盼著下一個轉過街角的身影,就是他心愛的小混子。
倪嘯天一天比一天抑鬱了,即使當著外人的麵,從來不表現出來。
看不到電視、也沒有網絡,能是什麽樣的地方呢?
他找遍了所有能夠找到的角落,偏遠山區、還是與外隔絕的村落,凡事能有人所觸及到的地方,他全部撒下了人手。凡是有聽起來像是林君西的人,他甚至立刻拋下手頭上所有的事情,親自動身前往。
可是所有的努力最後還是化作了泡影,每次被他當做一定是林君西的人,最後出現在眼前的,永遠都是一張陌生的麵孔。
倪嘯天感覺自己要爆了,胸腔中不斷跳動著的那個東西,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從高空墜落到深淵,無情地被現實所踐踏、碾壓。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昨天才下了一夜的小雪。
有司機拉開車門,倪嘯嵐從車裏下來,掃視了一遍周圍的風景。
眼前是一個破舊不堪的小公園,給孩子用來玩耍的也都是些簡易的沙坑和秋千。
她沒怎麽來過永新,如果不是因為弟弟,她恐怕根本不會來到這樣的地方。
那是一堆巨大的塑料管道,專門供孩子在裏麵鑽來鑽去的遊戲設施。
天寒地凍,冰冷的器械,碰一下都覺得刺骨。
倪嘯嵐來到那堆建築前麵,一彎腰,看到了縮在裏麵的倪嘯天,正抱著腦袋抵在蜷起的膝蓋上,不知道在痛苦著些什麽。
或許是聽到了聲響,倪嘯天猛地側過頭,那眼中的光芒轉瞬即逝,在看清楚倪嘯嵐時化作了一陣可見的失望。
倪嘯嵐垂了垂眼簾,既不在意不幹淨、也不在意太冰冷,挺優雅的一個女人,竟然順著管子鑽了進去,坐到了弟弟身邊。
“怎麽,這麽童真,來做遊戲啊?”
姐姐說的很輕快,麵上還掛著微笑。
倪嘯嵐想和倪嘯天談談,不說什麽生意上的事情,也不聊什麽家裏的事情,隻聊聊心裏壓著事情。
再這樣悶下去,遲早會悶出病來的。
倪嘯天靠到了管壁上,抬著眼睛望著這個狹小的空間,“我之前找不到家的時候,就睡在這裏。”
倪嘯嵐聞言,眼睛一酸,覆上了弟弟的手。
“…這裏也是我,第一次親他的地方…”
心疼化作了一抹驚訝。
記憶中的一切,炎炎夏日,暴雨淋漓,小傻子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湊上了小混子掛著彩的唇角。
倪嘯嵐垂下眼簾,將心中的驚訝化作一片了然。
她知道,那個叫林君西的男孩和弟弟之間,一定存在著不太正常的關係。
但是她還從來沒有往深想過,那份關係對弟弟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麽。
“就是因為他,所以之前才拒絕了爸爸媽媽要你結婚的事嗎?”
原本那天早上醒來就明白了,把林君西摟在懷裏的時候……他原本打算等他回來就要好好跟他說清楚的。
可是太遲了,他做錯的事,太多了。
“很奇怪吧,那時的我什麽都沒有,他也不知道我是什麽人,其實到現在我都想象不到,一個人得有多心大,才會喜歡一個滿大街要飯吃的傻子,那麽髒、那麽爛,不會覺得惡心嗎?你會喜歡一個要飯的嗎?”
在見過那種肮髒不堪的醜態以後,就算是洗幹淨了,你能接受的了嗎?
倪嘯嵐沉默著。
“以前我不了解,一個我傻的時候都能搞定的人,現在我好了,怎麽可能搞不定。一開始他很嫌棄我、討厭我,可是我那麽喜歡他,滿腦子、整顆心裏都是他,我天天跟著他、看著他,後來他對我很好,雖然沒什麽錢,可是我要什麽他都會給我,有人欺負我他護著我,護不了的時候他就抱著我,寧可自己挨揍也不讓人碰我…可是就是這麽奇怪,我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他願意喜歡我,現在我什麽都有了以後,他反而不要我了…”
倪嘯天目光空洞,訥訥地說著,“其實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給他錢、給他車,不是隻為了能上他的…我傻的時候給不了他的東西,現在我可以了所以我什麽都想給他……我、我隻會這麽對人好…我以為那就是對人好…我是真的想對他好…”
“可是他什麽都沒要,他連一件衣服都沒穿過我的,那張卡裏他一分錢都沒動過…然後現在他連我都不要了…”
倪嘯天說著說著,聲兒就顫了,“不過就是因為一句話罷了…就他媽因為一句話…是我跟他說的,這世界上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他…他就信了…你說到底是他傻、還是我傻…”
倪嘯天太痛苦了,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愛的話,如果愛上一個人就是這樣的感覺的話,那麽愛真的是太折磨人了,為什麽要令人如此痛不欲生。
“我受不了了…姐…我不想好了…”倪嘯天再也撐不住了,“如果早知道有今天,我寧願在他身邊當一輩子傻子…我再也不想好了…”
倪嘯嵐哽咽了一下,摟著弟弟靠到了自己肩膀上,拍著他的肩膀,感受著那可見的顫抖。
這還是自從倪嘯天懂事以後,她第一次見到弟弟這副樣子。
一代風流的黑道大少爺,在這個雪後初晴的日子裏,就這樣靠在姐姐的肩膀上,哭的頹敗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