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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 劫後餘生

  炮彈不停地在頭頂上爆炸,強大的衝擊波使鐵管子緩慢地扭曲,她也隨之竄到了管子出口處。那裏漆黑一片,持續炸起的廢墟堵塞了出口。


  戰爭年代人命如朝露。冉妮亞經曆過幾次危險,她也設想過自己的多種死法。她設想最好的場景是這樣的:天上鋪滿紅霞,她屹立在高山之顛,倚靠在一棵鬆柏前,對低眉彎腰步步進逼的敵人投去仇恨與蔑視的一眼後,高呼口號,然後拉響最後一顆手榴彈,與萬惡的敵人同歸於盡。


  他還就口號的內容和排序認真地作過研究。“希特勒萬歲”肯定要排在前麵,接下來應該是“德意誌萬歲”還是“拉脫維亞萬歲”她頗費了一番腦筋:一個是她的第二祖國,她在這裏供職,一個是她的祖國。


  換言之,一個是養她的地方,一個是生她的地方,前者有她的情人,後一個地方有她的母親。孰輕孰重實難確定。


  既然糾結,幹脆什麽都不喊了。再說,沒有這麽好的敵人,靜靜等待她喊完打倒自己的口號而無所事事。


  冉妮亞想過的最壞死法是戰鬥中被敵人打死,她一手捂著中彈的胸部,另一手盡量前伸,寓意為死不瞑目,然後轟然倒下。倒下後還要掙紮著翻轉過身子,不能像狗吃屎般爬著,而是要怒目圓睜,仰望著蔚藍的天空,天空雷雨交加,悲壯的音樂響起。


  無論如何,她不能試想這樣窩囊的結局:被堵在暗無天日的鐵管子裏,被鐵管子無情地擠壓成肉餅。就算不壓死,也會在裏麵呼天喊地,急得把自己的臉抓爛,成為老鼠的美食,老鼠吃剩後還有螞蟻,螞蟻吃完了還有微生物。最後在追悼會上宣布:冉妮亞被光榮悶死。


  冉妮亞的思緒又回到元首身上。她永遠忘不上那個東正教聖誕之夜,她與元首喝醉酒後在克裏木半島的農場徹夜漫步,他們相扶相擁,從甜菜地裏走到蘋果樹,又從果園回到田地。仰望遙遠的天空,彎月嬉雲,在下弦月的寒光映照下,兩人臉上泛著清冷而慘白的反光。盡管是風刀雪劍的冬夜,兩人緊緊摟抱著,感到溫暖如春。


  冉妮亞想起兩人轉累以後,她迫不及待地拉著他回屋,像母獅子一樣把他撲倒在床上。想到這兒,她發出慘淡的笑容。


  冉妮亞默默背誦起元首教她的詞:鶯語燕呢喃,花開滿院間。倚闌春夢覺,無語斂愁顏。


  她長歎了一聲,又想起在克裏特島,兩人鬧情緒後元首摟抱著她說的話:在我眼裏,你是大樹。跟你在一起,我有種心靈相通的感受。


  在那個地中海的春夜,倆人仰望著滿天燦爛的星光,耳邊傾聽著遠方軍艦的汽笛聲,沐浴於清冷的海風中,手挽手,相擁相抱著,直至東方發白。


  就在那晚,冉妮亞給元首唱了一首美國愛情歌曲:

  輕輕地閉上雙眼,感受你的心境,


  時光逝去,我宛如幽魂般地遊走。


  ……


  今夜 我感覺更接近你,

  你打開我心房,照亮了那天際,

  每當我需要朋友時,你就會陪伴在我身邊,


  我多麽希望我倆能合而為一,永不分離……


  此時此刻,她閉上了雙眼,可怎麽也感受不到他的心境了,隻有冰冷的鐵管和水泥磚塊相伴。他倆就要分離了,到了此時,死對她來說也是種解脫。帶著與德國元首的這些溫馨回憶到天國,也不枉白活一世。世上女子億萬萬,與他相愛的隻有區區幾人。隻是她才22歲,正是女人中最美不勝收的年齡。可是命運如此,有什麽辦法呢。


  她直想得暈暈呼呼的,繼而迷迷糊糊,感到三魂七魄離他而去,眼前一道白色的影子越來越近,白無常笑顏常開,頭戴上有“你也來了”的一頂長帽,向她伸出鐵鏈……


  “別,別,求你了謝必安大仙。”為了保命,冉妮亞恭稱白無常的大號,驀然驚醒,白影子赫然消散,屁股又一次卡在下沉的鐵管子上了。


  她聽天由命地等候不可逆轉的結局,隻想著鐵管子下沉得再猛烈些,給她來個痛快。猝然褲襠裏感覺一個東西在鑽來鑽去,伴之“吱吱”的尖叫聲。


  “老鼠!”冉妮亞被高壓電猛擊了一下,用盡全力往前一竄,手刨腳蹬著鑽出鋼管,用頭和肩膀撞開眼前的碎磚,蜷縮進廢墟堆裏,警惕地望著老鼠會不會追上來。


  一發巨大的炮彈在鐵管上方爆炸,強大的衝擊波使鐵管完完全全地上下粘連到一塊,她分明聽到了老鼠殉命時的慘叫。


  她沒有害怕,也沒有慶幸,隻有好奇:這兒怎麽出現了一個藏身之地呢?當時她的頭腦麻木了,沒有意識到正是她掏空磚塊在管子裏立磚柱子,才為自己撿拾了一條命。


  又一發302毫米炮彈炸開,伴隨著嗆人的塵土,她所在的貓耳洞倒塌了,她隨著磚塊滾雪球一般滾到下麵,感覺強光一閃,暈厥過去了。


  她醒來時看到周圍有不少人,兩個隨她來的德軍女話務員守候在跟前。上方是一個戴眼鏡的小夥子,好像在那裏見過。小夥子對旁邊人說:“謝天謝地,她醒了。”


  冉妮亞掙紮著想起來,渾身像吃了棉花一樣無力。一個高大的身影向這邊跑過來。她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她聽到小夥子對卡爾梅克人邀功請賞:“大個子,你一定要在阿道夫麵前給我請功。如果你貪天功為己力,小心我宰了你。”


  “嗬嗬,哪敢呀,誰不知道你們紅色獵人是蛇蠍心腸,六親不認。”卡爾梅克人連棍帶棒,連瞞帶掐。


  “知道就好。”對方惡狠狠地丟下了一句話,帶著如狼似虎的手下揚長而去。


  這時發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不知道是他的那個手下,臨別前俯下身子親了冉妮亞一口,嘴裏不幹不淨著:“他媽的,不知道哪個王八蛋嚐試過這個小妞。如果我和她睡一覺,死了也值。哎喲,頭兒,你踢我幹什麽,她又不是你的娘們。”


  冉妮亞支起身子,望著漸行漸遠、一步三回頭的紅色獵人們,她朝他們揮手。看到一個戴著網狀帽子的中年人向她奔跑過來,被眼鏡頭目順著屁股一腳,低聲對他說了些什麽,那家夥嘴變成個圓形,不甘心地走了。


  冉妮亞明白他們說的肯定與元首有關,不然這些狼狽們不會放過她。眼鏡頭領此前一直守候在她身邊,隻有他才能震得住他的手下。


  女話務員提著電話過來了。冉妮亞接過話筒剛聽到一個聲音,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掉落到地上。她無力地把電話垂落到下麵,元首略帶嘶啞的聲音對周圍人來說是那麽熟悉:“冉妮亞,你為什麽不說話?你生我的氣了嗎?我可是每一分鍾都在掛念你呀……”


  冉妮亞麵露微笑。女人是容易得到滿足的,抬起話筒放到耳邊,泣不成聲:“你……你好,我還活著。我……很難看,破了相了,你還會愛我嗎?嗯,我不相信……”


  “轟隆隆——”一陣炮聲傳來,周圍又籠罩在煙雲中。有人大喊:“俄國人上來了——”


  “跟我走!”卡爾梅克人一聲吆喝,圍繞在她周圍的人忽啦啦走了一大半,隻剩下幾個女兵和德軍醫生。


  冉妮亞“忽”地坐起身子,掀起被子敏捷地跳下床,女兵連忙按住她:“別動,長官說了,你的任務是休息。”


  “我就是長官。”冉妮亞一把推開她,奪過旁邊衛兵的槍就要衝出去了,女兵叫喚道:“長官,你沒穿衣服。”


  冉妮亞猛然驚醒,繼而雙手悟住眼睛;敢情不久前她一絲不掛地從磚瓦堆裏蹦出來的呀。


  一個女兵脫下上衣,另一個脫下褲子,第三個從一具屍體上扒下靴子,冉妮亞穿著東拚西湊的衣服和搶來的衝鋒槍奔向戰場。


  蘇聯的“攻城鐵捶”——302毫米榴彈炮從容不迫地落在工廠區,它擊中廢墟,讓破磚爛瓦變成粉末;它擊中樓房,整幢建築如同積木一般轟然倒地。到處煙霧彌漫,到處是嘶叫和呻吟。一輛德製T34坦克帶領兩輛裝甲車經過蒸騰著毒霧的廠區大道,後麵跟著十幾個德軍士兵。


  冉妮亞看見一輛擊毀的坦克後麵一個德軍少將對兩個校官指手畫腳。少頃,一個年輕上校揮舞著衝鋒槍一躍而起,後麵緊跟著一大幫士兵。


  “回去,誰讓女人上前線的?”上校的第一個目標是冉妮亞。一發炮彈呼嘯而來,冉妮亞騰空躍起,把年輕上校撲倒在地。


  半晌,冉妮亞感覺兩腿間一個頭在蠕動,情急間她把上校壓在大腿根部了。她叉開雙腿,上校從兩腿間鑽出頭,惡狠狠地斥責:“你不去搶救傷員?到處亂跑什麽?”


  真是好心當成驢幹肺。冉妮亞回敬道:“要不是我亂跑,剛才你早就沒命了。”


  冉妮亞一揮手,從瓦礫間閃出她的一些女兵,\t貓腰跟在她後麵,利用廢墟堆和彈坑交替跳躍著向前進,很快把德軍士兵們甩到後麵。而那些德軍在二百五上校的指揮下,如履薄冰一般慢慢推進。


  冉妮亞走出老遠,讓手下惡作劇一般朝他們喊叫:“男人們,你們在後麵幹什麽?撅著屁股在生孩子嗎?”


  伴隨著女兵們的嘲弄,德軍士兵們不再理會年輕上校的手勢,昂首挺胸地衝過來了。女兵們在他們快到跟前時又往前衝,大家你追我趕,磕磕碰碰地衝到了最前沿:工廠倒塌的圍牆旁邊。


  就在這裏,在堆積如山的瓦礫之中,德軍和蘇聯士兵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英勇投入戰鬥。雙方大炮抵近射擊,三米以外看不見對方,雙方的機槍向灰蒙蒙的前方開火,步槍、衝鋒槍胡亂射擊,手榴彈又在製造新的煙塵。


  一切都亂了套,雙方都在進攻;然而一切都在有序地進行,蘇軍勢在必得,德軍寸土不讓。兩方都打紅了眼,因為他們不再躲避,探起身子衝向對方。他們都失去了理智,已然不知槍彈會打死人,炮彈會炸成碎片。


  卡爾梅克人感覺大腿內側火辣辣的,驚回首,看到後邊井蓋子下一個蘇軍正舉著手槍向他瞄準。顯然,敵人通過下水道突到後方來了。說是遲那是快,拉脫維亞人把他撲倒在地,然後一下子癱倒在卡爾梅克人身上,鮮血汩汩地流到他的脖子上。


  冉妮亞眼疾手快地對井蓋子下的蘇軍一槍,井蓋子“砰”地蓋上了。濃重的煙幕裏一團火苗走過來,韃靼背負著噴火器走上前,把噴火槍從井蓋子縫隙裏伸進去,一股火焰噴射進下水道裏,倒卷到地麵上,轉眼間井蓋子被燒紅了。裏麵發出慘厲的非人嚎叫,聽得周圍人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了。


  格魯勃斯在操縱新式的T42通用機槍,他的副射手換了三個了,可他命大福大造化大,連一個汗毛都沒少。乘他換槍管的功夫,霧氣裏一個身影撲麵而來,他情急智生,把剛換下的槍管扔過去。


  “呲啦”一聲,他感覺右手大姆指和食指失去了知覺,半晌後鑽心地疼痛,他看到食指上的一片肉隨著槍管而去,露出白森森的趾骨。他一邊甩著手一邊跳著一邊罵街一邊號啕著。


  對方也方寸大亂。看到麵前飛過來半截鐵棍,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抓在手裏,一陣輕煙和肉香之後,手掌上的肉一部分留在槍管上,剩下的一部分幹脆被氣化了。


  蘇軍一撥又一撥地從霧裏鑽出來,在打倒之前把手榴彈扔過來。德軍和俄烏誌願兵也三五成群地闖進嗆人的煙雲塵裏,把雨點般的子彈射向那裏。坦克和裝甲車的殘骸與人的屍體遍布大地,人命關天在這裏隻是笑談。


  狗蛋對著一個新兵的屁股上一槍托,因為他差點把手榴彈扔到自己人頭上。一個冉妮亞帶來的德國女兵瘋了,脫光衣服在陣地上跳舞,使雙方的槍聲暫停了幾秒種。


  冉妮亞看到尿從一個德國新兵的兩腿間瀝瀝地灑下。還沒尿完,一顆截短了引信的手榴彈在他懷裏炸開,肚子被炸爛,混雜著血紅和紫紅的腸子流了一地。他旁邊的戰友受不了刺激,把手槍塞進嘴裏,在冉妮阻止前扣動了扳機。她看到後腦勺被打飛,鮮血濺射到後麵的裝甲車鋼板上。


  昏天黑地的戰鬥沒完沒了地進行。後來大概都累了,槍聲漸漸稀疏了。冉妮亞透過人為製造的重重陰雲,看到一輪明月掛在天空。她把手電筒咬在嘴裏,躲藏到一輛破坦克後麵寫信,抬頭寫道:“我最親愛的阿道夫?希特勒,今晚月明星稀,我在最前沿給你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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