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繁希看著遠去的幾個護士,若有所思。
季繁希在趙曉雅辦公室前徘徊一陣,沒有看到什麽慌亂的情景,反而聽到她撕心裂肺的哭聲,見她換了衣服要出來,繁希趕緊閃在一側,沒有見她。
季繁希有些唏噓——那樣得來的愛情,雖然自己並不認同,但最後竟然是這樣的結果,未免太慘烈了些。
靳璟昏睡著,迷迷糊糊醒來時,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隻是窗外,開始淅淅瀝瀝下著小雨了。
都說春雨貴如油,也隻有這滴滴答答的雨聲,才能讓人憶起,現在已經是春天的季節了,萬物萌動,草長鶯飛。可是她的心裏,卻仍然是一片蕭條。
“我到底要怎麽做,才能換來你的匆匆一麵,難道要我再從山上摔下來一次嗎?”靳璟慢慢坐起來,靠在床頭,掩麵而泣。
原本以為,他背著自己攀上山崖,就會與他再次相見,永不分開,誰能想到,如今,依然是鏡花水月。
她胸口有些憋悶,眼神不經意地落在了床頭櫃上,從今天上午開始,同事、朋友、還有穆佳,都來看她,連遠在G城的李智傑也專程致電問候,可是在各路人群中,她最想看到的那張臉,始終沒有出現。
窗外,依然是淒風冷雨,靳璟覺得有些委屈,從上個春天在E城的運動館,一直到異國的音城,裴英秀,我到底要怎樣執著,怎樣堅持,才能真的走進你的心?
她重新躺下,伴著雨聲,迷迷糊糊地再次睡去。
裴英秀拉開窗簾,清晨的窗外,一片煙雨迷蒙。
淅淅瀝瀝的春雨已經下了兩天,仍然沒有停歇的意思。從窗外看去,小路上的行人都打著雨傘,各色傘麵,給這個灰蒙蒙的早晨點上了些許亮眼的顏色。
英秀覺得有些腿疼,他噴了幾下氣霧劑,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才慢慢站起身,從衣櫃裏挑了件黑色外套,末了,他對著穿衣鏡照了照自己的容顏,果然,從冬天到現在,自己也憔悴削瘦了許多。
可一些事情,他還需要給自己勇氣,持續的勇氣,這樣才能思考是否要繼續下去,是否要邁出那一步。
他想了一會兒,推門出去了。
穿過幾乎半個城市,西郊的雨似乎更大了些,大滴大滴的雨水打在車窗上,連成了一道道銀色的線,飄飄揚揚揮灑下來,打落了舊葉,潤養了新芽。
車子拐了幾道彎,在一排聳立的鬆柏前停了下來。
裴英秀停了車,信步走上長長的台階,最後,在殯儀館的廳堂停下腳步,偏廳裏燈火通明,慘白的光線照拂在亡者親友悲戚的臉上,顯得格外淒涼哀怨。而從偏廳裏傳來的陣陣哭聲,更是攪得人心中一片冰涼。
廳堂外有專為客賓準備的白色菊花,裴英秀走上前去,本想替靳璟為秦陽獻上一支。可他思忖了下——或許靳璟,已經不想再回憶起這個人了。他繞了過去,作罷。
英秀並沒有在來賓的名冊上簽名,對於躺在偏廳的那位亡者,他沒有理由擺出哀痛的表情,當然,也沒有必要寄托所謂哀思。
他看著環繞在偏廳周圍花圈上的菊花,有些出神。
有些事情,不會銘記心間,因為生活仍在繼續。
有些過客,不必刻意原諒,因為原本就不值得。
隻是最後,他跟在一群混亂的人群後麵,在偏廳的門檻處,看了看裏麵的情形。廳堂的正上方,懸掛著秦陽的照片,臉龐輪廓清晰硬朗,那雙柳葉一樣的眼睛看不出表情,正如他平日一樣。
隻是照片下方,擺放的不是水晶棺,而是一方蓋得嚴實的棺木。一旁,是雙眼紅腫眼淚流盡的趙曉雅,一身黑衣散發著喪氣和哀痛,全然沒了往日的千嬌百媚。
英秀歎了口氣,離開了這個屬於另一個世界靈魂的安息之所。
靳璟仍然躺在病房裏,百無聊賴的玩著手機,直到眼睛酸疼,她才扔下手機,草草喝了點保溫瓶裏有些涼了的粥,沉沉睡了過去。
繁希告訴她,她還有一天才能出院,麵對著陰雨連綿的天氣,靳璟隻覺得身體馬上就要腐朽生鏽,她有些躺不住了,從心底裏生出焦躁和厭倦,全然沒有了往日的安靜和平和。
她翻出一本電子書,歪在床上看了起來,不停地告訴自己——“有點出息,靳璟,他不出現,難道你的世界末日就要來了嗎?
可是當靳璟看到腿上的夾板時,還是有些喪氣了。窗外還在飄著雨,而她的思緒,隨著這細雨霏霏,回到了烈日驕陽下的音城。
當初,他也是這樣躺在醫院裏,可似乎自己現在才能真正理解他的心情,痛苦,絕望,焦慮,期待,以及忐忑還有那天夜晚,他低低的啜泣聲。
靳璟心裏有些五味雜陳,有的沒的想了好久,才慢慢的睡去了。
身體好輕,自己仿佛長了翅膀,穿過窗子,掠過樹枝,飛向雲間。
在不知名的雲間深處,裴英秀迎著一輪紅日,騎著自行車,而靳璟就坐在他的後座上,閉著眼睛,將臉頰貼在他的後背上,鼻尖浸潤了絲絲薄荷和薰衣草的幹淨香氣。
他回過頭來,對著靳璟輕輕笑了下。
明朗如斯,陽光如你。
靳璟不由得笑了起來,伸出手,想要環住他的腰。她的手慢慢收緊,可是下一刻,她環住的,隻是一團空氣。
什麽都不見了,裴英秀,單車,陽光,雲朵,都在一瞬間消失。她的耳邊,又傳來了滴滴答答的雨聲,掉在樹枝上,砸在窗欞上,清晰得隻讓人更覺得心驚。
靳璟猛地睜開了眼睛。
恍惚間,她有些驚愕,眸心放得大大的,她使勁眯了下眼睛,再睜開眼睛時,眼前的景象竟讓她懷疑,自己依舊陷在夢中,遠離了現實。
靳璟使勁地揉了揉眼睛,借著走廊投進窗戶的微弱亮光,她看清了,一個長長的影子就靜靜的立在她的床尾,坐在凳子上,托著腮,若有所思。
她看得見他垂下的額發,還有挺立的鼻梁,以及在椅子一側舒展開的修長雙腿。靳璟驚得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聲音引起他的注意,在下一刻馬上消失。
靳璟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地喚了聲他的名字,“裴英秀。”
門被輕輕推開了,她趕緊閉上了眼睛。門外走廊的光線穿透了房間,在她的眼皮上也投下了一點亮光。護士來查房了。
片刻後,房門被重新關上了。
她再次睜開眼睛,英秀的影子,已經不見了。
靳璟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環顧了下黑暗的房間,空空如也。
心裏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如果再次錯過,就可能真的錯過了。
她胡亂披上衣服,拖著腿上的夾板,蹣跚地衝了出去。走廊上,也是空無一人,隻有明亮的燈光,一直照亮到廊道的深處。
靳璟顧不了那麽多,扶著牆邊的扶手,一顛一顛地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挪到了電梯門口,毫不猶豫地下了樓。
住院大樓的大廳門前,隻有寥寥幾個人,她的目光不住的搜尋,卻找不到那個影子了。外麵還在下著雨,還有些起風了,絲絲雨線貼在了大廳門前的玻璃上。冷雨涼風,大廳外麵,隻能看得到地上的水麵被雨珠砸出一道道漣漪。
她用手擋著頭,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大廳外,一股冷氣襲來,透著刺骨的涼,還有迎麵撲來的涼風,隻一下就把她的頭發吹亂了,她在目光所及處繼續尋找,無果,繼續再往前走。
靳璟覺得腿越來越疼了,她不知道還能走多遠,隻能沿著這條花園小道一樣的石子路,繼續往前走。
在石子路的盡頭,已經可以看到寬闊馬路上的輝煌路燈,而周邊的霓虹,星星點點,將這座流落光華的醫院,也一同映照在E城的絢麗之中。
她的腳步停住了。
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就在前方,他的整個背影,籠罩在一團暖黃色的燈色之中,他,正向著燈火中走去。
靳璟吸了口氣,鼓足了勇氣。“裴英秀!”
前麵的那個影子明顯地怔了一下,腳步也遲滯了。但是,沒有回過頭來。
“裴英秀!”她又喊了一聲。
裴英秀終於轉過頭來,怔怔的看著她,眼眸中,閃過了一道明亮的光。
“你不要走!”靳璟拖著右腿,慢慢地走上前去,就這樣走到他的麵前,幾乎貼著他的胸膛,抬頭,就能感受他的呼吸。
“小璟……”
“你為什麽要走?為什麽又要走?你以為你真能走得掉嗎?”
裴英秀垂眸,抿了下唇,定定地看著她。他的眸心,還映著燈火的輝煌。
“你當初說過,會和我在一起。你還記得去年春天的運動館嗎,我就那樣突兀地站在隊醫室外麵,好局促。”
英秀嘴角勾了下,連眼睛也跟著彎了彎,透出了一點暖暖的笑意。
“當初的你好勇敢,雖然無語輪次的,一看就是沒有經驗的小男生,但你還是說出了你想說出的話。今天我就來問你,你還記得當初自己說了什麽嗎?”
裴英秀低下眸,眼中蕩起一片溫柔,輕聲說了句:“記得。”
“可看看你現在,哪裏還像記得的樣子?”靳璟眼中一熱,兩行淚就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我……”
“你說,沒人會說,一個失戀的人就不能再戀愛了,也沒人說,不許愛上一個被放棄的女人。你還說,我,就是你心中的好女孩,不管別人怎麽看,我就是你心中認定的那個好女孩,這些,你都記得嗎?”
裴英秀的嘴唇微微一動,沒說出話來。這些,他都記得。隻是,今夜就這樣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連英秀自己,都不知道怎麽來麵對自己,又怎樣麵對靳璟。
“那我說了什麽,你又記得嗎?”
不等他回答,靳璟繼續說:“我說,對於複出而言,不管有什麽樣的結果,不管發生了什麽,隻要竭盡所能努力,不讓自己後悔就好了,對嗎?”
英秀聽了這話,再看麵前的靳璟,她的頭發被細細的雨珠打濕了些,劉海貼在額頭上,她的眼中,盈盈有光,映著燈火,他能看到她眼中的光,也能看到她臉頰上的淚,他覺得心頭的血都湧到了胸膛,熱熱的,他的眼睛也跟著一熱,瞬時就飄過了點點水色。
“可是你呢,什麽都沒有說,就一個人跑到L城和我告別,然後一個人就這麽消失了。你都不知道,你藏頭露尾,演技拙劣,你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可笑……”說到這兒,靳璟的眼睛又彎了彎,含著淚,笑了。
“所以,你這樣躲著我,用這種最簡單也是最渣男的方式對待我,對待你自己的感情。你覺得你竭盡所能了嗎?你真的竭盡所能保護自己的感情了嗎?你又真的竭盡所能相信自己相信我嗎?你這樣做,真的不會後悔嗎?”
他往前邁了一小步,微微低了下頭。
“回答我!”靳璟的聲音有些嘶啞了。
“好,我回答你。”裴英秀抬起頭,眸心正對著靳璟,“我當初,鼓足勇氣向你告白,是因為我認為自己是一個有規劃的人,當初我有信心,也認為有能力來保護你,即使我最後退役離隊,我也有足夠的資本和足夠的選擇來繼續新的生活,可是……你也看到了,後來發生的很多事情都不在我的控製之內,我連最後的安身之所都沒有守護住,你還不明白嗎?”
“你說,繼續說。”她抬起眸,又拉過衣袖,抹了下淚。
“我怕我給不了你好的生活,我不能讓你覺得我是在搭建一個空中樓閣,隻給你了玫瑰,而不能給你麵包,小璟,我怕我後悔拖住了你,我更怕,更怕你會後悔追隨了我,你明白麽?”
“明白。可是我也要說,玫瑰,你已經給我了,麵包,我們可以去賺啊。不光有你,還有我,我知道你是個劍客,可不是獨行俠,你這樣做,自己就不會累嗎?英秀?”
“因為我也不知道明天會怎樣,我承認,我害怕了,一切的恐懼都來源於未知,我幾乎跑遍了E城,可是一無所獲,在這個城市我竟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也不知道要不要留在這裏。即便不能給你最好,可我連起碼的安穩都不能為你兌現,我不知道該怎樣繼續勇敢……”
“可是你不能一個人就決定我們兩個人感情,你問過我嗎?你真的知道我會後悔嗎?裴英秀,你太自以為是了。”
英秀抬手抹了下垂下的發絲,也順便把自己眼中的那抹水色一並抹了去。他有些語結,“我不知道這樣一個我,一無所有,甚至是境遇淒涼,該怎樣麵對你…… ”
靳璟往前走了兩步,像在夢中一樣,環住了他的腰。
她感受到了他的僵硬和緊張。
“就像現在這樣麵對我,說你想說的,做你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