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裴英晨定定地看著他,秦陽的眼睛裏,仿佛還閃過一絲別樣的情緒,擔心,感懷,甚至是憐惜。
這並不常見。英晨有些尷尬,她對著秦陽微微笑了下,又開始喝起了酒。
“不好嗎?裴英秀?”秦陽也知道,這句話問得多麽尷尬突兀。
“能好到哪兒去呢?”英晨勉強扯了扯嘴角,“不過話說回來,鬥來鬥去又有什麽意思,你以後還是做好自己的事吧。”
秦陽沒回答,看了看窗外:“不早了,得到消息你也應該心安了,我送你回去吧。”
很快,吧台上就隻剩下兩個空酒杯了。
靳璟拿著手機,還是在醫院走廊上的椅子坐著——剛和裴英晨通了電話,雖然聽得出她也很擔心,但自己的苦痛總算也有人傾聽訴說,她看了眼走廊的盡頭,覺得眼前也清晰了些。靳璟站起來,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她輕手輕腳地坐在床邊的凳子上,收起手機,拿出kindle,讀著一本好久都沒有看完的小說。
裴英秀微微側了下臉。
“堅持住!”“馬上就好了!”“能呼吸嗎?”一聲聲呼喚,仿佛從遙遠的世界盡頭傳了過來,縹緲虛浮,恍如隔世。那些呼喚,不知什麽時候,就這樣消失在了光影的漩渦之中,越來越遠,越來越微弱,慢慢消失了。
眼前的光亮有些刺眼,眼皮也有些發沉……牆,是白色的……窗外,好像黑漆漆的,是晚上嗎?
腿,腿上,有些涼涼的,想動一下,卻仿佛有千斤重,動彈不得,像是有一方巨石壓在腿上,積在心口,悶悶地透不過氣。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裴英秀努力將眼皮撐開一道縫,影影綽綽中,待到眼前的光暈漸漸散開,他似乎見到了靳璟正低著頭,靜靜地坐在他的旁邊。
她的側影像是暈染上了一層明亮的光影,她穿著一條淡綠色的連衣裙,在滿是白色的世界中,顯得跳脫清新。
英秀覺得嗓子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堵得慌,使了使勁,才聽見了自己有些沙啞的聲音:“小璟……”
“英秀!”靳璟幾乎跳了起來,丟下kindle,趕緊湊到英秀的床前,他的臉色依然蒼白,微微睜開了眼睛,雖然眼神有些渙散,可她分明看見,他對著自己,露出了一抹笑,隻是這抹笑,在如今的情景下,顯得更加淒楚勉強,讓人心疼。
裴英秀皺了皺眉,他的視野變得漸漸清晰,當然,他也看到了自己打著石膏,懸在床尾的左腿。
“要喝水嗎?”靳璟扶著他,在他腦後又加了個枕頭,拿過水杯,給他喝了點水。
英秀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眼睛時,他把視線從左腿上移開,再不去看它——這樣的情景,簡直就是當年噩夢的重演。
隻不過,這次多了一個更加傷心的人。
他收起哀傷,看向靳璟。靳璟的眼睛已經紅腫起來,臉上的妝早就掉得幹幹淨淨,在冷色的熒光燈下,顯得麵色有些灰暗,鬢邊的碎發,被她胡亂抿在耳後,淩亂又慌張。
“小璟……”他竭力抬起手,想摸摸她透著滿滿悲傷的臉頰。靳璟會意,低下頭,握著他的手,拂上了自己的臉。
他手指一勾,將靳璟飄下的碎發抿過耳去,笑了笑:“不許再哭了。”
這話一說出口,靳璟看著他,怔了怔,眼睛一眨,大滴大滴的眼淚又落了下來。
“怎麽,我怎麽又把你惹哭了。”他的眼睛依然彎彎的,即使是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還能看出他明亮的眸中,透著暖暖的氣息。
“對不起!”靳璟抹了把淚,“比賽前一天,我不該讓你生氣的,也不該那樣鑽牛角尖,和你吵架,我不應該在比賽前夕影響你……對不起,英秀……”
她終於控製不住,伏在他的床邊,低聲哭了起來。
這一天,她終於毫不掩飾地,在他的床前,哭出了聲來。
“小璟。”裴英秀眼中水色瀲灩,他的目光又移到了左腿上,心中的悲傷開始暈散開來,這時,他才真正地意識到,一切可能都結束了。
曾經的目標,美麗的夢想,痛苦的回歸,辛勤的奮鬥,都在這條傷痕累累的左腿前,化為泡影。
上天給他開了最大的一個玩笑——他竭盡全力複出的比賽,依然複製了曾經的故事,絲毫不差,甚至比曾經更殘酷。
他知道,即使自己再堅強,也敵不過歲月,抗不過現實了。
已經沒有機會了。
再也沒有了。
他別過頭去,悄悄抹了下眼睛,這才又側過臉,伸手撫著靳璟的頭發,“好了,小璟,小璟?不哭了。”
“英秀……”
“你想啊,等我好了,還是會好好地站在你麵前,咱們回E城,如果我不能繼續了,我會好好專注生意,你呢,就好好上班,教書育人,那樣的日子,多好啊。對吧?”
他越是這樣說,靳璟就越是難過,隻是在這樣破碎的裴英秀前,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掉了眼淚了。
她抿著唇,使勁擠出了一個笑:“好啊。咱們就這樣說定了。”
“好,”英秀輕聲答應她,還是伸出手去,用手背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淚花,“那咱們也說好了,你不許再哭了。”
“嗯!”靳璟使勁點了點頭。
“小璟,”他的目光飄移不定,最後仿佛是落在了天花板上,“前天,我對你說,想讓你回E城。”
靳璟看著他,英秀的眼睛裏,突然就流過一卷悲戚。
“我想勸你回E城,是怕萬一……就是不想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英秀!”靳璟咬著唇,扳過他的頭,緊緊地摟著他,“傻瓜!我怎麽可能就那樣走呢?還有,你知道是不是?你知道可能會發生不好的事?”
“我隻是感覺不太好,可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歎了口氣,“可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我如果不上場,誰又能代替我呢?選拔賽前,就已經損兵折將了。臨陣退賽,我好像還沒有那樣的勇氣去承擔那樣的壓力。而且,我心存僥幸,並不會出現什麽嚴重的事,可是……”他沒再能說下去,心中的那團鬱結,悄然間浸透了他。
英秀用一隻手,掩住了自己的麵。
靳璟輕輕伏在他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輕聲說:“你已經拚盡全力了,傻瓜……你已經很棒了,還和全隊一起拿到了團體冠軍,這不是任誰都能做到的,是嗎?”
他點點頭,笑了:“我知道,都知道,隻是,小璟,我還是有那麽一點點,一點點不甘心啊……”
她聽得心碎,卻不敢再掉淚了。
“好了,我又把你勾得傷心了。”裴英秀嘴角一彎,摸了下她的臉,“咱們倆都不再傷心了,好不好?”
“好……”她輕輕地吻了下他的額,“好啦,你也別想了,好好睡一覺,乖。”
似乎裴英秀的麻藥藥力還沒有完全散去,他又在靳璟的輕聲細語中,沉沉睡去了。
夜深人靜,連音城中心這家中央醫院都已經漸漸入睡了。靳璟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想著裴英秀的那句話,“咱們倆都不再傷心了,好不好?”——怎麽可能不傷心呢,最傷心最痛苦的人,是你啊。
坐了一會兒,靳璟又站起來,走到衛生間,洗了洗臉,對著那方鏡子出神——她理了理頭發,看著鏡中蒼白的鏡像。要堅強,要鎮靜,靳璟,你要成為能夠被依靠的人。
不要哭。
不許再哭了。
當太陽再次升起,黑夜裏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被隱藏起來,暴露在陽光之下的,永遠是繁忙、奔波、按部就班,以及其他一切人想要看到的東西。
安然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隔著薄薄的窗簾,看著朦朧陽光下的人流車輛,還是熟悉的景象,熟悉的忙碌螻蟻。
他坐了下來,撥通了電話。
“英秀?是你嗎?現在怎麽樣,還好嗎?”
裴英秀坐在床頭,已經接了各路親朋好友的問候電話,此時接了安然的電話,他的嗓子已經有些啞了。
“還好。讓你掛心了。”
“我們之間還這麽客氣幹什麽?隻要人沒事,就是最大的幸運了。”
裴英秀笑了:“這倒是沒錯,事到如今,也隻能往好處想了。”
“大風大浪都見過了,這次肯定也能化險為夷。別鬱悶了,也別掛心,積極治療,肯定能行的。”
聽了昔日隊友這樣說,英秀竟然覺得比一眾親朋的話來得更讓人想要相信,雖然這樣的邏輯顯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知道……隻是,我也不知道以後能怎麽樣。”
一邊削著水果一邊聽著往來電話的靳璟停了一下,悄悄看向裴英秀,他的臉上,還露著淡淡的笑,隻是再看不出什麽情緒了。
“什麽怎麽樣,順其自然唄。”安然的指尖不由得輕輕敲擊著桌麵,身體一放鬆,靠在了轉椅上。
“現在除了順其自然,好像也不能做什麽了。”英秀也笑了。
安然的腿一伸,幹脆將修長的雙腿翹在了桌邊,瞬時,整個人都舒服了。“別胡思亂想了,你我兄弟以後還要傾力合作,我還想和你好好一起幹幾件大事呢。”
裴英秀怔了怔,想了想,這才說:“我一直沒時間過問,英晨都跟我說了,等我回去,也差不多到了付設備尾款的時間,到時候一起給你。”
“行啦,還是先把身體養好,等你回來了再說。”安然翹著嘴角,又隨意聊了兩句,掛了電話。
他舒展著身體,享受著絲絲微弱的陽光,透過窗簾穿了進來。安然又想到了什麽,歪了歪身子,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筆記本,翻開扉頁,拿出了一張老照片。
一群穿著紅衣的少年站在照片當中,正中間的少年,是拿著榮譽證書笑盈盈的裴英秀,仔細看去,還能模模糊糊看到那展開的榮譽證書上,有著“最佳新人”的字跡。安然的目光移開了照片正中的人,落在了最右側。
最右側,那個不起眼的瘦弱少年,正是自己。那個瘦弱少年的嘴角,還露著笑,隻是安然已經想不起來,當時笑的心情了。
他放下照片,又想起方才裴英秀有些無力的話語了。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大概就是這樣吧。
安然吹著口哨,放下了舒展在桌邊的雙腿,健步如飛,出了辦公室,悄然間從步梯下了樓,不著痕跡的離開了寫字樓。
寫字樓側邊的角門附近,肖湛坐在一輛白色的轎車上,靜靜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
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天空中升高的太陽,有些無奈。肖湛推了下身旁有些迷迷糊糊的年輕人:“喂,你看到什麽了沒?”
“啥啊,連個鬼影都沒有。”
肖湛歎了口氣,瞪了那年輕人一眼:“笨蛋,讓你一起出來,什麽忙都幫不上。”
“肖哥,你盯了這麽多天,也是連姓安的影子都沒看到,不能怪我啊。真不知道經理是怎麽想的。”
肖湛拿過保溫杯喝了口水,開始打電話:“地下停車場有什麽情況了嗎?沒有啊?好,知道了。”
他看了眼身邊的小年輕,聲音低沉:“撤!”
過了一會兒,安然接到了一條消息,他這才點開了手機的手電筒,小心翼翼地從二層的電表室出了來,他走到走廊盡頭的落地窗看了一眼,樓下已經沒有人了。
“一群蠢貨。”他默念了一句,慢悠悠地走下了樓梯。
獵狐部落裏,秦陽窩在轉椅中,一言不發地看著有些發窘的肖湛。
“對不起,經理,我們天天盯著,可這些日子,並沒有再發現安然了。”
“那麽按你的意思,他丟了?還是失蹤了?難道是,人間蒸發了?”秦陽站了起來,走到肖湛麵前,輕輕的話語,讓肖湛的心砰砰跳得加速。
“對不起……”
“他就這樣坑了我,可我連他為什麽這樣做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秦陽有些惱怒,聲音也抬得更高了。
“可是我覺得,經理,比起找安然問個究竟,咱們更應該注意達達尼爾酒吧的經濟狀況了,雖然我們先前也挪了些錢過去,可還是吃緊啊。”
“對,”秦陽漸漸平靜下來,“現在可行的路子,要麽不夠資質,要麽風險太高,甚至還有赤裸裸變相搶錢的,我們隻能另辟蹊徑了。”
“另辟蹊徑?”
“你還記得,前一段時間,裴英晨喝醉了的時候嗎?”
“那份合同?”肖湛眼中一亮,又暗淡下來,“費了那麽些周折,也隻是看到了她和安然簽的合同,對我們來說,也沒什麽用處。”
“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就一定肯定,沒有用嗎?”
“你的意思是?”
“如果什麽辦法都不行,為了達達尼爾,也為了我的獵狐部落,就隻能做一些另類的事情了,”他柳葉一樣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肖湛,閃過一片凜冽的光,“這都是他們逼我的,既然如此,那我也隻能走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