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她趕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往擔架的方向急急趕去。


  等她到了急診區的深處,早已看不到擔架,隻能看得到隊醫、領隊以及黃教練和一個一起前來的棍術隊員,幾個人都在外麵的座椅上等待,沒有人說話。


  靳璟抬眼一看,手術室“in surgery”的燈亮著,鮮紅刺眼。


  她終於感覺到剛才摔得腿疼,腳下一軟,頹然地坐在了一方塑料座椅上,任憑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清,由著淚水奔湧而出。


  靳璟掩著麵,努力讓自己不哭出聲來。


  一旁的黃教練打量著靳璟,走了過來,拍了拍她的肩。“你就是那個原先在E城運動館找過英秀的姑娘吧?”


  靳璟抬頭,抹了下淚,點點頭,看著黃教練麵熟,想說什麽,卻隻是抽噎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黃教練坐在她身邊,看靳璟的眼睛紅紅的,連頭發都淩亂了,隻能安慰她:“你也別太難過了,運動員都有大大小小的傷病,隻要積極治療,就不會有大問題的。”


  她點點頭,緊抿著唇,拿過紙巾,捂著自己已經流出的淚。


  隊醫走了過來,歎了口氣:“剛才在急救,我說得話可能有不對的地方,不好意思。”


  “沒,沒關係……”靳璟努力吐出幾個字來。


  隊醫在一旁坐下來,看著正在拭淚的靳璟,輕聲問她:“我知道這樣問很冒昧,可我還是想知道,你對他的身體狀況,了解多少。”


  “我……”靳璟看著眼前年輕的隊醫,咬了下唇,“我後來知道,他的腿,骨折過……”


  隊醫無力地笑笑:“我本來以為,會有人勸得住他的。”


  “什麽?”


  “不僅是骨折過那麽簡單,肌肉,韌帶,半月板,甚至脊柱,都有問題,可他還是一腔熱血的回來,複出,比賽,可最後這樣的結果,太殘酷了。”隊醫推了下眼鏡,眼中已經斂不住水色一片。


  “如果我知道這樣,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我怎麽也不會支持他複出……我還鼓勵他,鼓勵他為運動生涯的圓滿這樣做……我才是惡人!”靳璟終於大聲哭了出來,之前壓抑的緊張、不安、痛苦,還有此刻鋪天蓋地而來的自責和愧疚,一齊迸了出來,淚珠順著她掩麵的指尖,一滴滴的砸在了光潔的地板上,不多時,淚就已經連成了線,在地板上化為了一片悲戚的潭。


  “我要是當初能給他講明利害,再狠一狠心,可能也就不會這樣了。”隊醫摘下眼鏡,茫然地望著手術室緊閉的門。


  “好孩子,不哭了,”黃教練拍了拍靳璟的後背,“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用了。再說,英秀決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他不可能放著這樣的目標,不去追不去想,我們能做的,也就是全力地支持他。孩子,他是戰士,他戰鬥到了最後一刻,不是嗎?”


  靳璟不住地用紙巾擦著淚,輕輕點了點頭,模糊的視線,對上了手術室“in surgery”的紅字。


  她的腦海中,突然閃現過一段話:比賽是戰爭,運動員是戰士,背後是國家,背負巨大的責任,雖然我們被傷病一次次擊倒又一次次站起來,但這是我們選擇的道路,唯一的希望,就是堅持到底。


  我不要你做戰士,我隻要你,平安出來。


  E城,正值一年中的連綿秋雨,整個城市都浸泡在了泥土氣息之中,潮濕陰暗,風吹雨淋,恍惚間,竟然看不出這是一座北方城市了。


  裴英晨坐在公寓的沙發上,抱著肩,雙眸無神地看著體育新聞。


  先前,她已經在網絡媒體上知道了堂哥受傷的消息,隻是那條簡短的消息,遠沒有電視媒體清晰的畫麵來得更具衝擊。


  裴英晨眼前,隻見得到擔架以及擔架旁亂糟糟的人——教練、隊員、醫生、急救員,還有電視畫麵中,一閃而過的最後那個旋風腳720接豎叉。


  她看不大清楚,那個動作究竟哪裏出了問題,竟然會讓英秀被擔架抬下場,連帶著上了氧氣罩。


  和那一年,幾乎一模一樣。


  難道,這真的是宿命?


  “目前,裴英秀正在當地醫院進行治療,後續的情況,我們將繼續跟進報道。”記者在體育館裏,麵色嚴肅的做了最後的陳述報道。裴英晨嘴角勾了一下,冷冷的笑了——在洲際運動會這樣的大型綜合運動會上,本國代表團摘金奪銀無數,電視台轉播賽況都有些捉襟見肘選擇困難,哪裏還會對一個冷門項目的受傷選手投入更多的資源報道?


  裴英晨耳中再也聽不進去各種各樣的賽事戰況,她站起身,煩躁地踱著步子,先前已經打了英秀的電話,始終沒人接聽。她想了想,翻出了靳璟的電話號,又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把手機鎖了屏,扔在了沙發上。


  異國他鄉,單薄無助,還是不要讓身處其中的人更加擔心了。


  英晨重新坐了下來,正要開一瓶葡萄酒,手機又不安分地響了起來。她看也沒看一眼,直接接了起來。


  “喂?”


  “英晨,你在家嗎?”


  “秦陽?”她丟下手裏的海馬刀,嘴角撇了撇,“有事?”


  “在家嗎?”


  英晨趕緊往陽台走去,在窗簾邊悄悄往樓下看了看,秋雨中,樓下一個人影也沒有。“不在家還能在哪兒?”她籲了口氣。


  “我還以為,你會連夜飛去音城。”


  英晨恍然大悟,聲音冷冷的:“你這算是溫暖問候呢,還是幸災樂禍?”


  “我對他的事情不感興趣,隻是擔心你的情緒會不好,所以,要不要出來坐坐,咱們可以喝一杯。”


  “沒興趣。”


  “我馬上就到你家樓下了。”


  “你膽子還真的大。”


  “現在,E城對你來說,當然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當然對我來說,可能也是如此。”他的聲音低低的,富有磁性,而又多了一點挑逗的意味。


  裴英晨心裏一頓,悄悄從陽台窗簾後探出了腦袋,果然,一輛越野車已經停在了樓下的梧桐樹旁,亮著暖暖的車燈。


  “你,不會是來找我借錢的吧?”


  “雖然我遇到了很麻煩的事情,但你會把錢借給我嗎?”


  裴英晨又探頭看了看那輛車,停在陰冷的秋雨之中,倒顯得有些落寞孤獨。


  迷失達達尼爾酒吧中,任憑窗外淒風楚雨,可酒吧內還是一片歡騰,眾人在舞池中縱情搖擺,歌手在舞台上,高亢地唱著一曲拉丁rap。


  “你都這樣了,合作夥伴都撤資了,竟然還有心情在這裏找我喝酒?”


  “那還能怎麽樣,不喝酒就能解決問題嗎?”秦陽無奈一笑,仰頭灌了一口啤酒。


  裴英晨凝視著他:“可我看不出你在著急,難道你弄到錢了?”


  “當然不會一分都弄不到,隻是暫時不會死而已。”他這話說得哀傷,酒吧晦暗的光映在他愈發削瘦的側顏上,給他添了些許憔悴迷惘。裴英晨心中一動,又趕緊扭過臉去,將目光對準了手中的酒杯。


  “既然不會死,那你也不需要長籲短歎了。”


  “你呢?”秦陽岔開了話,“你的星河之隅怎麽樣,總不會像我這樣淒慘吧?”


  “那是自然。”她抿了一口杯中的威士忌。


  “你們現在也高大上了,什麽沒見過的設備,不敢想的東西,通通都能在你們店裏找到,怎麽樣,下了不少本吧?”


  裴英晨瞥了他一眼:“原來你找我出來,就是想問這個?”


  “也不是。”秦陽側過身來,注視著眼前的長發女孩,說得反而輕描淡寫,“就是在這個令人擔憂的夜晚,怕你擔心寂寞。兩個人坐在有聲音的地方,耐心等待,說不定心情還能輕鬆些。”


  裴英晨心中那股悸動,幾乎開始萌發——的確,在這樣的雨夜,獨自徘徊等待,隔著千山萬水,杳無音信,確實讓人備受煎熬。


  他的心還是很細的,可是……英晨閉了閉眼,在這個備受煎熬的夜晚,她再也不想被其他的紛擾纏繞。剪不斷,理還亂,更多時候,結局隻能是徒勞和傷心。


  況且,結局,早已注定是沒有結局。


  有時候,決定就是來得這麽快,不帶有一絲的猶豫,決絕果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僅此而已吧。秦陽。”裴英晨將轉椅對準了吧台,沒再看他,“我希望就是現在這樣,僅此而已。”


  “什麽僅此而已?”


  “就這樣聊聊天喝喝酒,也很不錯,就這樣吧。”她撩過垂下肩的長發,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我們都要對身邊的人和事,負責任。”


  秦陽點點頭,嘴角蕩起一絲笑,“我自己在做什麽,自己很清楚。”


  “清不清楚,我不知道,我隻是想告訴你,不要再傷人的心了。”


  “你這算是,徹底的,”秦陽挑了個婉轉的字眼,“劃清界限?”


  “算是吧,有時候,真的不能不相信命運,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


  秦陽笑得有些尷尬:“好吧,我明白了。不過,我也要告訴你,不要輕易相信別人,尤其是無緣無故對你熱情的人,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也沒有莫名其妙的情。”


  “你在說什麽啊?”


  “我是說,”秦陽的眼中,凝著昏暗的光,在瞳仁深處,卷成一朵漩渦,深不見底,“人在極端情況下,都會做出極端的事,會不可避免的傷害到別人,尤其是,熟悉的人。”


  “莫名其妙。”裴英晨笑了一下,繼續給自己倒上酒。


  “我沒喝醉,希望你記住這句話,別怪我沒有提醒你。”


  裴英晨沉默了片刻,想到了之前和安然合作的種種,再想秦陽這句話,突然有些心悸,她不知道是否之前的事情出了紕漏,讓秦陽這隻狐狸嗅出了什麽不同的氣味。


  再看秦陽時,他已經將目光轉向了舞台上那個撥著古典吉他的歌手,整個酒吧,都浸染在一片吉卜賽曲調的狂放哀傷中,瘋狂而孤獨,熱情卻迷惘。


  此時,音城,也已經進入深深的夜色之中。


  靳璟在太陽落山之際,終於等到了手術室外那鮮豔的紅字熄滅,片刻後,昏睡的裴英秀已經被醫生護士推了出來,送往病房。


  此刻,伴著夜色,靳璟正守在裴英秀的床前,幾乎不眨眼地看著他。


  裴英秀臉色蒼白,嘴唇也有些發灰。他的發絲貼在額上,單薄無力,更像是一叢無所依偎的枯草。


  他還在睡著,靳璟站起身,輕輕用手指撥開他的額發,露出他光潔的額頭。手指拂過他的額前,還有些細密的汗珠。


  靳璟拿出紙巾,輕輕拭去他的汗珠。


  她有些不敢看他打著石膏的腿,就那樣蕩悠悠地懸在床邊,破碎無力,將他的痛,就這樣明晃晃地暴露在空氣之中。


  靳璟扭過頭,將臉輕輕貼在他的枕邊,聽著他均勻綿淺的呼吸。這樣,也許能讓自己平靜一點。


  但是她的耳邊,始終飄著英秀剛出手術室時隊醫的話——這次的骨折部位,幾乎和兩年前那次一模一樣,一個部位,斷了兩次,肯定不能再繼續運動生涯了,現在要做的,就是讓正常生活不受影響,努力保證生活質量。


  字字錐心。


  靳璟想到此處,心中根本無法平靜,她又坐直了身體,看了看手機。微博上,那個不為多數人所知的應援會,果然有人現場應援,親眼目睹了這場慘烈遺憾的比賽。


  打開主頁,瞬時,靳璟的眼前被一片哭泣的表情湮沒。各種新聞消息的轉發,博主在轉發時寫了一段話:“英秀,謝謝你!謝謝你的堅持與努力,不舍與熱愛。雖然結果讓人如此痛苦,這樣殘酷的結果,怎麽可以發生在你的身上……縱然歲月流逝,年華老去,你依然溫柔了我們的青春歲月,驚豔了流水一般的時光。你永遠是最好的裴英秀!”


  打開評論,無一例外的整齊排隊,都是哭泣的表情,加上讓人心碎的“英秀,謝謝你!”


  靳璟心頭一痛,淚水又不住的掉落下來。


  她無法在這間病房裏哭泣,索性跑出房間,勉強關上門。下一刻,靳璟已經蹲在牆邊,捂著嘴,讓淚水從臉頰流到了手中,再順著手指,一滴一滴地滴落下來。


  不知道忍了多久,她才從這昏天黑地的恍惚中轉了出來,努力定了定心神,坐在椅子上,拿著麵巾紙一張張地擦去淚水,直到臉頰被擦得有些疼。


  她確信自己的神誌清明了,這才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撥通了電話。


  裴英晨還沒有離開酒吧,她放在吧台上的手機一亮,還沒等手機唱起歌,她就趕緊伸出手去,有些發顫地劃了下手機屏幕。


  英晨顧不得那麽多了,直接接起了電話:“璟姐!”


  一旁的秦陽聞聲側身,隻見英晨的眼睛中泛著光,滿麵都是焦急緊張的表情。這一刻,他竟有些羨慕那個千裏之外的同行了——不管怎樣,有人牽掛有人擔心,還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哥怎麽樣了?”


  “已經手術了,還是左腿的地方,骨折。”


  “天……”裴英晨發出一聲驚呼,手指也安分地在吧台上摩挲,“那怎麽辦?要徹底治啊,不能再保守了!”


  “對,至少,要讓以後的生活不受影響。”


  “也就是說……”裴英晨抹了下眼睛,“我哥他……這樣的事為什麽會發生在他身上!天,太不公平了……”她掩著麵,側過身去,整個人都陷在了陰翳裏。


  “英晨……”


  裴英晨竭力沒讓悲傷的情緒再傳染給靳璟,又勸解了靳璟幾句,掛了電話。


  她再次抬頭時,秦陽已經靜靜地注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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