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靳璟胡亂睡了一夜,輾轉反側,心煩意亂,耳畔總是響著裴英秀的話,那些軟磨硬泡讓自己離開的話。


  她甚至想到了曾經的秦陽——秦陽當初那樣狠絕,反而更容易讓人斷了希望,可是裴英秀……靳璟不敢往下想了。


  昨天吵架時,她努力了半天,那句“我來到這裏,就是為了和你的距離更近一些”,始終沒有說出口,可能是因為這句話太過卑微,也太過矯情了。


  她再也不願給戀人留下這樣的印象了。


  靳璟草草洗漱,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有些憔悴的樣子,又有些後悔——今天是裴英秀的比賽,不知道昨天那通爭吵會不會影響到他。


  她匆匆出門,往運動館的方向趕,時間還早,但她更想弄到一張票。清晨的細微晨光中,已經有些熾熱的味道了。靳璟想了又想,趁時間還早,還是拿著手機,猶豫不定的撥下了那串號碼。


  裴英秀正要下車,看了眼手機,趕緊接了起來,“小璟?”


  他的語氣中透著驚喜,靳璟不禁微微一笑,接著說:“你到體育館了嗎?”


  “我正要下車。”


  靳璟沒有再提及昨天的事情,一時也說不出別的,隻得低聲說了句,“你別緊張啊……”這話一出口,靳璟自己都覺得自己傻得莫名其妙。


  電話那邊的裴英秀笑了一聲:“好,不緊張。”


  聽筒裏傳來了一陣嘈雜,靳璟隻聽見裴英秀匆匆說了聲:“下車了,我掛了。”就草草掛斷了電話。


  他,還有些生氣吧。靳璟這樣想著,腳步放慢了些,悠悠逛逛地往運動館的方向走——可是我,又何嚐不委屈呢?


  裴英秀將手機放在背包裏,最後整理了各種物品,隨著教練領隊和其他隊友,一起下了車。


  他抬眼看了下音城這座極具現代氣息的銀白色圓形的體育館。


  音城的最後一戰,即將打響。


  場館內,已經陸陸續續來了些人,看台上,稀稀拉拉的坐著一些觀眾,大多數還拿著N國的鮮豔國旗,不時揮舞幾下。


  各個代表隊的選手,按照抽簽的順序,一個個的開始了賽前熱身。


  裴英秀脫下外套,開始在場下做著簡單的拉伸——因為是最後一個上場,所以留給他的時間還比較充裕。他喝了一口水,抬眼看著賽台上的翻轉騰躍,而他的臉上,似乎永遠是從容不迫,雲淡風輕。


  他已經撇開了前日的焦慮不安——到了如今,還有什麽是可以失去的呢?


  待到身體已經活動開來,裴英秀登上賽台,開始最後的熱身。幾個關鍵的動作,他順了一遍,並沒有什麽不妥。英秀最後做了兩個旋子,然後下了場。


  此時,場館內的觀眾開始多了起來,周圍漸漸嘈雜喧囂,N國的旗幟也越來越多,而看台的一角,竟也有了一抹鮮紅的顏色,隻是離得太遠,看得出他們有應援橫幅,卻看不清楚。


  裴英秀重新穿上了外套,坐在一旁靜候。


  靳璟此時正在場外,操著許久不用有些生澀的英語,連帶拿著手機中的翻譯軟件,和兩個國人一起,和一位皮膚黝黑的男子討價還價。


  她有些著急,看了看表,毅然接受了黝黑男子的報價,撇下了兩個就要發怒的臨時同盟,獨自往體育館的方向跑了過去。


  場內的確很大,這是一座能實現各種功能的運動館,自然也會在這次運動會期間,舉行各種項目的比賽,而整個場地對於武術套路來說,確實很大了。


  她拿著票,一路說著讓一讓,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座位的看台位於場館的邊角,視野並不是特別好,不過所幸離場地還不算遠,算不上坐在高山之巔俯瞰人星點點。


  落了座,靳璟的心總算有些著落了。


  裴英秀閉著眼睛,聽著現場播音員一個接一個的介紹,場內如同一鍋熱水,現在,已經漸漸沸騰了,尤其在東道主N國選手出場後,全場更是一片歡呼。


  他脫下外衣,露出藏藍色的比賽服,開始做著最後的準備。


  待到一位穿著黑衣的少年行禮下場後,裴英秀挺直了腰背,快步走上了賽台。


  執劍行禮,全場安靜。


  那把劍,劍身在歲月的磨礪下,已經泛著柔潤的光澤,甚至還有些褪去鋒芒的恬靜。


  裴英秀向前一步,隨著一朵淩厲耀眼的劍花飛過,他順勢躍身而起,旋子540靈活飄逸,一瞬間,隻能看的到他模糊的影子。落下的一刻,他腳下一定,這次,站住了。


  全場響起了掌聲。


  英秀也稍微鬆了口氣,接下來,望月執劍。燕式平衡,如鬆如柏,他稍作喘息後,氣沉丹田,騰空一個鷂子,那把劍穩穩刺出,如銀光乍泄,流暢如水。


  裴英秀一個虛步,站在賽台一角,最後的兩個大難度動作,關係著這套動作的成敗。


  他深吸了一口氣。


  看台上,靳璟屏息凝神,緊緊盯著那方淡藍色的賽台,她甚至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裴英秀左腿邁出,一個旋子後,又緊接著一個旋子900,看得人眼花繚亂,喘不過氣來,那把劍,還是穩穩地握在他的手中,末了,平穩有力的刺出,鋒芒畢現。


  場內有了歡呼聲和掌聲。


  最後一個動作了。


  裴英秀右腿飛速一邁,左腿向側踢,身形跟著騰躍起來,旋風腳720又高又飄,在騰身而起的時候,他習慣性的眯著眼看向了高高的天花板。


  落地。


  英秀登時聽見了“嘎嘣”一聲脆響,突兀,可怕的讓他心悸。左腿的疼痛瞬間又傳了來,隨著左腿,伴著呼吸,開始一絲一絲滲進血液,抓住神經,直直地往骨髓最深處流去,洶湧如潮。


  他知道不好,隻能憑著感覺,右腿竭力向前蹬,身形也跟著向前,幾乎是擺出了最後接豎叉的動作。


  看台上的觀眾或許是看不清楚,照例送上了熱情的歡呼和掌聲。


  裴英秀已經顧不得這些了,他發現,自己在“擺”出最後的豎叉動作後,已經站不起來了,而左腿的疼痛,已如同鋼鋸一般,狠狠地鋸著他的骨髓,吱吱作響,直達心肺。


  他大口喘著氣,低著頭,掩飾著表情,左手不漏聲色地抓著褲子,想讓自己站起來。使了下勁,他隻能慢慢收回右腿,可左腿,依然是動彈不得。


  看台上,觀眾開始議論紛紛,賽台周圍的閃光燈,開始一下下地對準他,“哢嚓哢嚓”地拍著照片。


  英秀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可那鋪天而來的疼痛,卻絲毫沒給他站起來,甚至是喘息的機會。


  鎂光燈,閃光燈……


  又是這樣。


  怎麽會,怎麽可能……又是這樣……


  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覺得呼吸漸漸困難,伴著尖銳的刺痛。而自己,猶如在海中掙紮,在狂風裏,在漩渦中,用力遊,卻永遠遊不出那狂風驟浪,直到自己精疲力竭,沉入海底。


  裴英秀隻覺得自己鬢邊涼涼的汗珠開始往下掉,在視線一片模糊間,隱隱約約,看見了教練、隊醫齊齊地往賽台跑來,還有場邊的急救員,抬著擔架飛速趕了過來。


  站起來,行禮,站起來……你,必須站起來……裴英秀,你要完賽,完賽!這樣子,這樣子是不算一套完整的動作,會,會白費的……站起來……


  裴英秀不住地給自己暗示,可是呼吸伴著刺痛,腰背一軟,他已然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軟軟地倒在了賽場上。


  又是擔架……他的眼皮用力地撐著,沒讓自己閉上眼睛。


  靳璟在看台上,已經站了起來。


  她腦海中已經一片空白,瞠目結舌的望著這一切,隻見教練、隊醫還有場邊穿著急救服的醫護人員一起上來,將裴英秀團團圍住,她縱然踮起腳,還是什麽也看不到。


  “英秀,能呼吸嗎?”隊醫開始問他問題。


  “嗯……嗯……”他隻覺得胸口都被疼痛纏繞,有些憋悶的喘不過氣了。


  見他麵色發白,氣息不勻,隊醫迅拿過了氧氣罩。


  “左腿,應該是左腿!”


  “英秀,能告訴我們到底是哪裏疼嗎?你指一指就好!”


  他微微抬手,貼了下自己的左邊大腿外側。


  隊醫拿出剪刀,剪開了他的比賽褲裝和繃帶。年輕的隊醫楞了一下,馬上開始處理,“趕快固定!夾板!快!”


  教練也怔住了——裴英秀的大腿,已經變形了。


  肉眼就可以看得出,這是一次嚴重的骨折。


  場內的大屏幕上,開始播放裴英秀最後一個旋風腳720接豎叉的慢鏡頭,各種角度。


  靳璟一時看不清場內狀況,隻能隨著觀眾們注視著慢鏡頭,終於,在一個超高速慢鏡頭的回放中,人們總算看清楚了裴英秀的落地,空中的轉體角度稍有出入,在落地的一瞬間,左腿的角度就已經不對了。


  看台上發出一陣驚訝的聲音。


  可能是組委會認為超高速慢鏡頭不宜播放這種太過血腥殘酷的鏡頭,所以接下來,屏幕上開始播放其他選手的比賽集錦了。


  她離開了座位,一路往看台的最前端走去。隔著廣告牌,靳璟探著頭,想看清楚場上的狀況,卻被安保員勸了回來。


  “Sorry.”她草草說了一句,趕緊往出口的方向走。靳璟抹了一下臉,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滿麵淚水了。


  裴英秀覺得此時呼吸順暢了一些,左手卻狠狠抓著賽台一角,不肯鬆手。


  “英秀,我們現在要去醫院……”隊醫輕聲對他耳語,而一邊的教練連同隊友,已經把他的手指一根根的從賽台邊緣掰開。


  終於,頭頂高高的鎂光燈,開始模糊了……裴英秀隻覺得視線扭曲,眼前是一片水色和燈光交織的光怪陸離,眼角一熱,一行清淚順著他的眼角,蜿蜒著流向臉頰,滲入了鬢邊的發絲裏。


  “英秀,堅持住!”


  這句話仿佛是從遙遠的方向傳來,聽起來縹緲空靈。他覺得身下一空,這才感覺到,自己已經被擔架抬了起來,慢慢地離開賽場。


  場內觀眾集體起立,為擔架上的裴英秀獻出了鼓勵的掌聲。


  英秀,英秀……靳璟看著擔架要往場外抬,她顧不得那麽多,在觀眾們的怒氣中,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出口跑去。


  比賽還沒結束,場外空無一人。


  靳璟並不知道擔架和救護車會在哪個出口停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個出口跑出來的。環顧四周,空空如也。


  “英秀……”她的心狂跳不止,舉目望去,留給她的隻有空曠和虛無。手足無措中,她的眼淚又不由得低了下來,她隻能伸出手胡亂擦著,想了一下,又往體育館前的小廣場跑去。


  果然,一輛救護車就停在空地上,靳璟眼看著那方擔架被抬上了車。一群人簇擁著,她隻模模糊糊看到了裴英秀腦後的黑發。


  “英秀!”她猛跑一陣,總算在救護車啟動之前追了過來。


  “英秀!”她拍著救護車的後門,探著頭往裏麵看去。


  “你幹什麽的,誰啊?”隊醫推開了她,“不要妨礙我們工作!”


  “我是裴英秀的女朋友!”她破了音,哭著喊出了這一句話,讓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讓一下!”隊醫馬上反應過來,推開了靳璟的手,“那你就應該更加配合我們的工作才是!現在都什麽時候了,不要在這裏妨礙送醫!”


  “沒有多餘的位置了!”另一位隊醫看了她一眼,一群人都已經顧不上她,直接上了救護車,車門一關,將靳璟隔在了門外。


  “英秀!英秀!”眼見著救護車就要開走,她隻能趕緊追了幾步,恰巧,一輛出租正停在路邊,她趕忙跑了過去,坐上車,對著司機說:“Follow that ambulanbsp;hurry!Please!”


  車輛漸漸駛離音城新區,往城市中央進發。而音城的道路,顯然並不通暢。出租緊跟著救護車,而前方的救護車,時不時地被各種摩托車和私家車阻礙,行駛緩慢。


  靳璟一邊看著表,一邊用手使勁抹著淚。縱然心急如焚,可眼前的緩慢車流,隻能讓所有的焦急不安都成幾何倍數的放大,平添徒勞。


  過了五十分鍾,救護車才駛入了音城的中央醫院。


  擔架被抬了下來,飛速被推入急診區。


  “讓一讓,讓一讓!”急救員和隊醫,連同領隊和教練,都跟著擔架進入急診區,靳璟腳下一滑,跌在了光滑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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