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電話那頭顯然停頓了一下,但很快,聽筒這邊傳來了帶著笑意的男聲:“你好,趙小姐。”


  “不好意思,這麽晚了還打擾你,但是我有些事情,想找先生商量。”


  “什麽事?”


  趙曉雅的目光落在床邊暖意融融的台燈上,思忖了下,還是說:“我覺得還是當麵談比較好。”


  “說實話,接到趙小姐的電話讓我很驚訝。”電話那頭微微岔開了話題。


  “您這樣說,顯得我確實是唐突了。”趙曉雅眯眼笑著說,低下頭,看了下葡萄酒杯中自己黯然的臉。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這兩天很忙,小姐突然來電,倒叫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先生太謹慎了些,”趙曉雅又抿了一口紅酒,“和我見麵,對於你來說,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聽筒那邊沉吟許久,隻能聽到淺淺的呼吸聲。


  趙曉雅等待了一會兒,繼續說:“做生意,當然要以利為先。我有信心讓先生無法拒絕我的條件。”


  “生意?趙小姐,我冒昧地問一句,小姐最近的生活,有什麽不順利嗎?”


  趙曉雅揚起頭,看著已經漸漸安靜的窗外,平靜地說道:“沒有,都很好。那麽,如果先生想好了,就聯係我。”


  她掛斷電話,周圍的一切都瞬間安靜下來,沒有人聲,沒有水聲,什麽都沒有。


  她的心頭彌漫過一種從未有過的落寞和失落。


  又一輪紅日初升。


  E城的清晨,已經開始有了絲絲的涼風拂過。


  燥熱的季節,雖然仍然持續,卻終有離開的那一天。


  裴英秀和眾隊友站在那麵鮮紅的冠軍牆前,站成隊,最前方的是一臉嚴肅的總教練。


  “這次選拔賽的形勢,對我們全隊來說,非常嚴峻,”他掃了一眼眾人,“前不久的D城邀請賽上,林楠重傷,我們失去了隊伍中有力的競爭人選。”


  一眾隊員聽著教練如是說,有幾個年紀小的,還不時抬頭偷偷看一眼,更多的“見過世麵”的隊員則是一臉淡然。


  “除了D城邀請賽,近來我們年輕選手參加的其他比賽,發揮也不盡如人意。”


  總教練拿出成績單,開始宣讀:“Z市邀請賽,閆子安第四名,王東第六名,李南第九名。R市青年賽,張北第五名,莫西第八名,邱曉明第十一名。”


  現場已是鴉雀無聲。


  “都看過比賽錄像吧?我就想問一句,你們睡醒了嗎?”


  “閆子安,王東,張北,還有小明你們這些年輕選手,比賽並沒有展現出你們的真實水平,在家練得都行雲流水,為什麽一到比賽就掉鏈子呢?是運氣不好嗎?是真的沒有奪冠實力嗎?未必,你們有拿好成績的可能,可前提是必須要付出,必須要有超常的投入和專注。看看自己的錄像,你們做到了嗎?想打動別人,就要先打動自己。


  對,這些都是邀請賽,不是錦標賽更不是選拔賽,看看你們的動作,態度不到位,動作怎麽能到位,今天你們在敷衍自己敷衍比賽,明天裁判就會敷衍你們放棄你們,我在你們的比賽中,看不到對這項運動最原始的熱愛和純粹。”


  被點名的幾個年輕人微微低頭,噤若寒蟬。


  場館內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


  “可是我們有的選手,”總教練繼續說,“經過了這麽多年,也遇到很多事情,有過許多種選擇,可還保持著對這項運動的尊重和熱愛。你們也許會說,這是赤裸裸的擋後輩的路。可那種發自內心的熱忱,在場上的舉手投足,都是不一樣的。再拿遍幾乎所有榮譽之後,還能為了心中的熱愛繼續出發,單憑這一點,就值得作為年輕選手的榜樣。”


  總教練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投向了裴英秀所站的後排角落。


  幾名隊員扭過頭來,看了裴英秀一眼。


  他的嘴角綻出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挺起腰,眼前是那麵鮮紅的牆,“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幾個大字,鐫刻在冠軍們的相片之上,靜靜地,凝望眾生。


  解散後,隊員們各自訓練,時間過得很快,最後做了兩組跳躍和一個成套之後,裴英秀也準備下課了。


  走下場地,彎腰收拾好包,正要離開,裴英秀突然停下了腳步。


  左腿從大腿到膝蓋,突然竄出一股僵硬的疼痛,像是去而複返的嗜血魔鬼。他不敢再試著動彈,生怕那股疼痛會蔓延開來。


  電話不合時宜的響了起來。


  裴英秀接了電話:“小璟?”


  “結束了嗎?”他聽得出來,電話那頭的她帶著期待。


  裴英秀環顧了下訓練場,小聲對著話筒說:“還沒,今天會有些晚,你不用等我了。”


  黃教練從後麵走來,招呼了下英秀:“不舒服麽?趕緊去醫院看看。”


  裴英秀臉色變了變,下意識的捂住了聽筒:“等我回去了來找你哈。”


  “英秀?”


  “嗯?”他有些緊張。


  “沒什麽,你先忙吧。”


  他終於鬆了口氣,掛了電話。


  長久以來,那份不自信和不淡然,讓裴英秀也有些苦惱。“等完全結束了,等到不再麵對這些時,一切都會好的。”他這樣想著,背著包,慢慢離開了場地。


  第一醫院的運動醫學科,護士送來了加急出來的片子。崔教授看了看,微微皺起了眉。


  裴英秀心下一抖,試探著問:“怎麽樣了?”


  “原先骨折的地方本來就脆弱,再加上大運動量訓練,可能有重複性損傷的風險。”


  “不過最近都很好啊,很久都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了。”


  “等到你覺得不舒服的時候,可能損傷已經進入另一個階段了。”


  英秀抿著唇,看著那張片子,呆呆地沒說話。


  “另外,膝蓋和脛骨也有損傷的跡象,情況比較複雜,有以前遺留下來的,也有新近的傷,像你這樣的情況,要注意疲勞性骨折和隱形骨折的可能性。”


  英秀有些心驚肉跳,急忙問:“那現在應該怎麽辦?我馬上就要有很重要的比賽,我要保住參賽的機會,所以……”


  “所以沒時間係統治療。”崔教授眯眯眼,無奈地一笑,“你們這些小毛孩,我見得多了。先保守治療吧。”


  “麻煩您了。”


  “我還是要提醒你,治療要抓緊,你可以等,可你的身體等不了,要是嚴重了,誰也不能預測以後會發生什麽,也不能保證你的運動生涯是否還能繼續。”


  “我知道,”他微微垂眸,低低的歎了口氣,聲音輕不可聞,更像是說給自己,“不會一直拖下去的……”


  再堅持一下。


  他默默地收拾好東西,拿過片子裝好,一步一步地挪出了診室。


  空蕩蕩的走廊,房頂上嵌著刺眼的燈,白花花的,更是將周遭的一切都照得一覽無餘,似乎是要將每個房間,每個人的淒慘和無助都毫無保留地展示出來,曝光在所有的目光前。


  一排藍色的走廊座椅上,蜷縮著一個瘦削的身影,黑色裙子,黑色頭發,在這明燦的光芒下格外突兀。


  他輕輕走上前去,探究地看著那個身影。


  裴英秀在她麵前幾步的距離,停了下來。


  她仿佛是聽到了什麽,猛地抬起頭,驚詫一閃而過,眸子笑得彎彎的,“可等到你了。”


  靳璟站起身,看著他。


  裴英秀心頭一動,那灣明眸透著暖暖的漣漪,沒來由的,即便這是件不太好的事,他還是對著靳璟,露出了一個暖暖的笑。他自己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靳璟。


  英秀就這樣,定定地站著,沒說話,定定地看著她。


  靳璟掃了下他手裏的巨型塑料袋,複又看著他,走上前去,貼在他的胸膛上,雙手伸展,緊緊地摟住他。


  擁著她柔順的黑發,裴英秀覺得鼻子有些酸酸的。


  “小璟……”


  “裴英秀,你真是個傻瓜。”


  他莞爾,“我……也覺得好傻。”


  顯然,在電話裏,靳璟聽到了那聲看似不經意的招呼。


  她知道,裴英秀為什麽在電話裏那樣說,隻是……一個人去醫院,一個人做檢查,一個人等待結果,一個人離開這空蕩蕩的醫院,太淒涼了。


  而他,是那個籠罩著璀璨華光的溫暖的人。


  裴英秀牽著她的手,努力讓自己平複下來,“一切都會好的。對嗎?”


  “是,這一點你不用懷疑。”靳璟仰頭對著他笑。


  “我會小心的。”


  “你當然要小心,”靳璟把頭靠在他的肩上,“等以後,你有了孩子,還要展示給你的孩子看,讓孩子看到,他的爸爸是多麽帥,和別人的爸爸都不一樣。”


  這些,他倒沒有細想過。


  “回去吧,我給你做好吃的。”靳璟拉住了他的手。


  “好。”


  “其實……英秀,我就是想,我能陪著你的時候就陪著你,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不要讓我擔心,就好了。”


  英秀側過頭看著她。


  “不讓我擔心,不是什麽事都不告訴我。”靳璟立時擺出一副嗔怒的表情,狠狠地錘了一下他。


  醫院門口,停滿了電動車和各色汽車。


  靳璟拉著他走到一輛自行車前,開了鎖。


  “小璟,”裴英秀拉了拉他的手,突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怎麽了?”靳璟眼睛裏全是茫然。


  “那個……你今天能帶我麽?”他眯著眼睛,摸了下鼻子。


  “什麽?”


  “我腿疼。”他柔柔地笑了,還有些靦腆。


  “上車!”她豪氣地拍了拍後座,“今天就來一出美救英雄!”


  單車飛起,靳璟使勁一蹬,自行車悠然地駛過已是華燈初上的街區。


  裴英秀的麵頰吹過一陣涼爽的微風,他猛地感覺到一陣釋然,不再糾結,也不想再被一些東西纏繞牽絆。


  他伸開雙臂,像一隻鳥兒一樣擁抱這個夜幕降臨的城市。閉上眼睛,任憑風聲人聲車聲從耳畔掠過。


  “誒,誒,坐好!”靳璟的車子晃了晃,“我說裴大俠!現在不是你表演輕功的時候,坐好啊!”


  夜已經完全黑了,“迷失達達尼爾”那亮藍色的霓虹招牌閃爍起來,仿佛波浪一般,伴著潮水將白天一切的歲歲和煩惱統統衝掉。


  隔著玻璃窗,都能看得到,酒吧已經熱鬧起來。


  門外不遠處的梧桐樹下,一輛紅色轎車一閃而過。


  趙曉雅避開人流,在一個小路口停了車,撥通了手機。


  “你好,是我。不在達達尼爾見了,太顯眼。”


  “趙小姐是在擔心什麽嗎?”


  “還是換個地方吧。”她的語氣,透著不容商量的氣場。


  “可以,趙小姐方便就好。”電話那邊的人,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


  燈光昏黃的咖啡廳中。趙曉雅隨意坐在卡座裏,信手用咖啡勺攪著咖啡,將卡布奇諾上畫著的那片樹葉攪得粉碎。


  “趙小姐確定要這樣做嗎?”


  她有些猶疑,沒抬頭,燙成大波浪的長發柔柔地灑過肩頭,她隨意撥了撥頭發,露出了凝脂手腕的那串珍珠手鏈。


  她不經意地看了那腕上風情一眼,珍珠仍然閃耀,色彩依舊溫柔。


  “趙小姐還是再想想吧,畢竟開弓沒有回頭箭,這年頭,做事業不容易,我想,小姐的本意,並不是要毀了一切,對嗎?”


  趙曉雅勉強笑了笑:“看先生的樣子,倒是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那人正襟危坐:“是我唐突了。”


  趙曉雅回身,從包裏拿出一個文件袋打開來,攤到對麵來人的麵前,“我明人不說暗話,也不喜歡婆婆媽媽的做事風格,今天就把我的價碼告訴你,你要是覺得能接受,就可以等我的通知。”


  那人低頭看了看紙上的文字。


  “小姐倒是爽快,可是作為,作為朋友,我還是想問一句,您花的代價不少,就隻是為了那樣做嗎?那樣對你,又有什麽好處呢?”


  趙曉雅微微低下頭,有意不讓麵前的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是啊,可是,當自己身處繁華喧囂的街頭,沒有花香,沒有大海,沒有繁星,隻有自己形單影隻。縱然曾經不理會世俗,不想與人間煙火纏繞,卻最終被卷進這一片洶湧的塵世之海,不能自拔。


  可是此刻,她還是想被自己擁抱,想被自己治愈。僅此而已。


  趙曉雅抬起頭,“以我們趙氏企業的實力,我雖然沒有進入家族企業,可這點毛毛雨還是出得起的,”她喝了口咖啡,“至於旁的,先生,你明白的,不深究,就是最聰明的做法。”


  麵前的男人點點頭,笑了笑,掏出振動的手機,“不好意思,接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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