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什麽事?”裴英秀揉了揉太陽穴,喝了口水,已經掩不住疲態。


  “那個……”英晨坐在一邊,語調也柔和了些,“哥,這段時間你也忙,不如……不如就讓我來協助星河之隅的賬目和雜事,可以嗎?”


  裴英秀和靳璟不約而同地看了英晨一眼。


  英晨見堂哥的眼中一片猶疑,趕忙又說:“我不會像先前那樣了,都說吃一塹長一智,這回我肯定不胡亂蠻幹,隻好好守著星河之隅,等到哥哥回來。”


  “穆佳的賬目料理得很順手,你突然跳出來……”英秀放下水杯,托著腮,眼神中看不出什麽波瀾。


  “我是學財務的,隻把賬目好好整理下,別的那些,當然還是要由她經手。”英晨思量著說了一句,見裴英秀沒說什麽,接著又說:“聽說穆佳早早退役,也沒什麽營生,後來才是哥哥把她招了過來?”


  靳璟抬頭,看了看英秀的側臉,他看了裴英晨一眼,並沒有說話的意思。


  “可是她也闖過禍啊,不是帳對不上,就是,就是……”她的餘光掠過靳璟,繼續小聲說,

  “之前還對小璟姐出言不遜來著,還真把自己當成女王了。”


  “她是有些急脾氣,”英秀笑了,想了想,“英晨,那我訓練比賽期間,星河之隅還要靠你,靠大家守護了。”


  英晨的大眼睛閃過一絲光亮,嘴角也綻出了笑。她一下子上前撲在堂哥身上,“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謝謝你,還繼續信任我……”


  “好啦,好啦,”英秀眼中滿是寵溺,他將英晨鬢邊的亂發拂過耳後,扳正了她的肩膀,“搞好團結,剛才那些話,不許再說了。”


  “知道啦!“她的回答中顯然帶著歡快,隨後就一溜煙地鑽進臥室去了。


  “你也回去睡吧。”英秀看著靳璟,在她的額頭落下了吻。


  夏日的白天,仍然拚盡全力,彰顯著它的炙熱和躁動,雖然繼續將城市籠罩在焦熱火爐中的時日有限,但在這悠長的時光中,白花花的太陽,依舊是這裏的主宰。


  裴英晨坐在涼氣充足的吧台前,對著電腦和賬本,一項一項看著各種賬目。這一點,她倒是雷厲風行,一掃前些時日的頹靡和慵懶。


  穆佳坐在一旁,麵無表情地看著仔細對賬的裴英晨。


  裴英晨關上電腦,隻是覺得賬目有些混亂,但還好,沒有對不上的情況。她看了眼穆佳,還是說:“把帳好好整理下吧,看著太亂。”


  “你不是專業的嗎?”穆佳小聲嘟囔了一句。


  “正因為是專業的,所以才覺得帳太亂。”英晨站起身走開,沒打算和她繼續說下去。


  陶冶看氣氛有些不對,伸手拉了下穆佳:“好啦,你這是幹什麽啊?”


  “你懂什麽?”穆佳一瞪眼,一下打開了陶冶的手。


  “要不,我幫你整理整理?”陶冶一臉諂媚的壞笑,得到的隻是穆佳憤怒的白眼。


  “自己幹了損失慘重的事情,現在還來查賬,也不知道英哥是怎麽想的……”


  “少說兩句吧!”陶冶的神情有些緊張,趕緊按著穆佳坐下。


  裴英晨遠遠地看著這一切,也聽到了穆佳的話。


  她猛地站起來,剛想衝過去,又想了一想,竭力讓自己重新坐了下去。英晨拿過馬克杯,咕咚咚地喝下一杯涼水,旋即起身,出了星河之隅。


  白天的“迷失達達尼爾”,安靜慵懶,酒吧中播放著一首曆經滄桑歲月的藍調,伴著冷氣彌漫的氛圍,倒顯得格外優雅寧靜。


  裴英晨坐在吧台的高腳凳上,豪放地喝著一杯黑方,縱然胸口處不斷地竄出熱氣,她還是有些憋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她環顧了下粗糲的牆壁,有些黯然,也有些無奈。


  “我這樣的人,也許在別人看來,是沒資格在這裏抱怨的。是我拋棄了從大學一起走來的女友,即使我不喜歡她了,不想和她繼續了,可總之都要受到譴責,這點,我沒什麽可說的。”


  那天,一樣在這間酒吧,秦陽的那番看似強詞奪理的話又浮現在腦海中。


  裴英晨有些感懷,是啊,做錯了事,總要受到譴責,誰都能理直氣壯的譴責她,被各種人指責和非議。


  這世間還真是涼薄。


  麵前的這瓶威士忌很快就見了底,裴英晨已經有些醉了,她仰起頭,正要喝下最後一杯酒。


  忽然,她覺得有什麽東西扯住了自己的手,那隻酒杯再也到不了自己的唇邊。


  一扭頭,模模糊糊中,那雙柳葉般的眼睛,正看著自己。


  “別喝了。你已經醉了。”秦陽不知何時坐到了旁邊,一把拿走了英晨手裏的酒杯。


  “是,是你啊?”英晨咧開了嘴,“你來幹什麽?”她重新低下頭,拿不到酒杯,索性拿過了那個幾乎已經空了的酒瓶,晃了晃,酒瓶底部隻殘留著一點點酒液。


  “一起喝一杯?”英晨歪著頭看看秦陽,隨即叫道:“服務生,這裏再上一瓶黑方。”


  服務生的眼光看向秦陽。


  秦陽揮了下手:“你先去忙吧。”服務生應了一聲,就轉身離開了。


  “誒,嘿!回來啊!”英晨有些驚訝,敲了敲桌子,“要一瓶黑方,沒有聽見嗎?難道是怕我不給錢嗎?”


  她的聲音有些飄忽的高,在白天的酒吧中,格外突兀。


  裴英晨很快回過神來,看著秦陽:“幹嘛不讓他給我酒?”


  “大白天的,喝什麽酒?”


  “誰說白天就不能喝酒了?服務生!服務生!”


  服務生隻好一臉苦相的回來,有些尷尬地看著已經有些醉意的裴英晨。


  秦陽看了眼服務生,隻能說:“給這位小姐來一杯血腥瑪麗。”


  “好的,經理。”服務生轉身離開了。


  “經理?”裴英晨有些納悶了,“他怎麽叫你經理?難道你是……”


  “對,我的另一處投資,是這裏的老板之一。”


  裴英晨愣了片刻,隨即笑了起來:“你倒是過得風生水起啊,可是你卻把我害慘了,到現在,嗯,我哥店裏的那些不入流的渣渣,還揪著我不放呢。”


  秦陽聽得雲裏霧裏,看她的樣子,又不好多問,隻能坐在一旁,喝著白水。


  “這樣看來,你我還真有點像,都這樣受人憎惡,哈哈哈……”她的黑色長發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蒼白瘦削的臉,顯得單薄可憐。


  秦陽心裏有些不忍:“是我做事不對,在這裏給你再次道歉了。”


  她看著他如水一樣的那雙柳葉,有些如墜夢中,還是喃喃地說:“你我這種被人憎恨的家夥,倒真是天造地設啊,哈哈哈哈哈……”


  秦陽扶過英晨:“你喝醉了,還是趕緊回家吧。”


  他的臂膀堅實而有力,胸膛溫暖而誘人,他的周身,還散發著淡淡的雪鬆味道,凜冽冷清。


  裴英晨倒在他的身上,說出的話也不受控製了:“你知道嗎。當初我來E城,你送我回去的時候,那樣子特幹淨,特迷人呢。”


  秦陽怔了怔,沒說話。


  “可惜啊。”裴英晨還在自顧自的說,“你我之間,卻連孽緣都算不上。”


  秦陽扶著她靠在吧台上,低頭看著這個青春洋溢的女孩,這張青春的麵孔,俏皮的眼睛,曾經也勾起了他最美好的回憶。


  隻是如今她的頹萎和心痛,都是自己帶來的。


  自己,終是不止被一個女孩憎恨。


  還有另一個。


  他的心頭彌漫著一股懊惱,看著裴英晨散著紅暈的臉和扇子一樣的睫毛,一絲他心中罕見的悲憫湧了上來。


  秦陽就這樣讓她靠在懷中,自己連著她,坐在了一旁的卡座裏。


  他不知道,自己的後方,隻留下一雙清瘦的逆光剪影。


  傍晚,靳璟騎著單車,獨自來到E城運動館門前。


  前一日,她親眼看到了裴英秀的疲憊——他一向都將這些隱藏起來,即使是昨天,自己也隻是見到了冰山一角,就如那日他包中的止疼片一樣。


  太陽今日的氣數將盡,連帶著溫度也降了下來,隻是那執拗的餘暉還籠罩在運動館旁邊的白楊樹上,將翠綠的葉子也染得金黃了。


  不多時,靳璟眼中一亮,那抹期盼已久的影子已經走了過來。


  “英秀!”她大聲招呼他。


  裴英秀見到了她,一襲藍色連衣裙,站在單車旁邊,伸著手,露著明媚的笑意,正大聲地招呼著自己。


  他有些恍然——靳璟一向都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等著他走上來。


  “小璟!”他回應著她,飛快地跑了過來。


  靳璟嬌俏的鼻子上,還滲著細密的汗珠,她伸手一抹,咧嘴笑了笑,指了指車座,對著裴英秀說:“上車吧。”


  英秀習慣性的握住了車把。


  “誰讓你握車把了,我說上車,後座。”


  他有些發愣,又問了句:“難道你要帶我嗎?”


  “不行嗎?”


  “哪有女生帶男生的,多不好意思,再說,你帶不動我的。”


  “怎麽帶不動?”靳璟伸出手指,捅了下裴英秀的胸膛,“吃得比我少,動得比我多,我怎麽就帶不動了。趕緊上車。”


  英秀拗不過他,隻能坐上後座,還有些不放心:“你要是騎不動了就告訴我啊。”


  “知道了!走了啊!扶好。”


  他扶著她纖細的腰,從背麵看去,靳璟顯得更加嬌弱單薄,她長長的馬尾順著夏日的熱風飄揚起來,正好撩過裴英秀的鼻尖和臉頰。


  香香的,還有些癢。


  “今天怎麽一反常態,騎車來接我了?”他克製住內心的悸動,問了她一句。


  “你總是載著我到處跑,我這是給你發個回饋禮包。”


  “騎著吃力嗎?還是我下來帶你吧。”


  “不費力,你太瘦了。”靳璟側了側頭,又看向前方,“比我剛認識你的時候還要瘦。”


  裴英秀笑了笑,一手扶著車座,一手扶著她的後背。他伸展的雙腿有些無處安放,隻能微微交叉。他閉上眼睛,享受著不可期的寧靜。


  他不知道,他們的單車,已經招來許多豔羨的目光了。


  靳璟車把一拐,上了銀樹路。


  裴英秀看著寬闊的道路,思量片刻,還是對靳璟說:“小璟,我先不回家,我想去趟第一醫院。”


  “什麽?”靳璟嚇了一跳,連帶著單車也晃了晃。


  “小璟!先停車!”他下意識地攬住她的腰。


  “刺啦——”靳璟靠邊停了下來,扭頭問他:“你哪裏不舒服嗎?”


  “不是我,”裴英秀看著她緊張的臉,“是,是林楠。”


  靳璟猛然想起,那個在賽台一側,痛苦倒下的年輕選手。


  臨近晚間,連醫院也難得的靜了下來,但來往穿梭的醫生護士和神色凝重的病患家屬,還是有些讓人感到寒津津,周身發涼。


  走過長長的走廊,走廊盡頭的病房靜悄悄的。病房的門虛掩著,透著孱弱和蕭條的氣息。


  “我去找找繁希。”靳璟並不願在他的世界中,無孔不入。


  裴英秀點了下頭,伸手推開了房門。


  林楠已經做了手術,腿上打著包紮,半靠在床上,隨意玩著手機。


  “林楠。”


  少年抬起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吃驚:“你來幹什麽?”


  英秀見他有些蒼白無力,隻能緩緩說:“沒別的意思,隻是來看看你。”


  “我不需要你來看!”霎時間,林楠的臉漲得通紅,他的指尖緊緊抓著被單,竭力保持著最後的鎮靜。


  靳璟被病房裏傳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她有些害怕,心一橫,幹脆坐在了走廊上的長椅上。


  裴英秀並不理會林楠的憤怒,隻是將手中的水果放在桌上,淡淡的回他:“不管怎麽說,我們還是並肩而戰的隊友,於情於理,我應該來的。”


  林楠抿著唇,垂眸看著自己的右腿:“十字韌帶撕裂,滿意了嗎?前輩,我的笑話你看到了,現在可以走了。”


  “我並不是來看所謂的笑話。”


  “是麽?難道是來告訴我,一定要堅強起來,好好恢複,以後再戰?你們的大韌帶斷過嗎?你

  們早早結束運動生涯了嗎?這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句子,我這幾天已經聽膩了。”


  裴英秀笑了笑,坐在了床邊。


  林楠有些訝異:“你還不走麽?”


  “我隻是想說,以後的E城隊,甚至是最高級別的隊伍,還要靠你,靠你一樣出眾的年輕選手,可是如果你過不了這個坎,就會像很多新星一樣,早早隕落。”


  “你到底想說什麽?”


  “這樣的傷,你是要好好規劃運動生涯的未來了。繼續走,的確很難;放棄它,無可厚非。可是你如果真的熱愛這項運動,你就依然可以繼續走下去。”


  林楠冷哼一聲,別過頭去,看向夜幕降臨的窗外。


  “你說得對,我的韌帶沒有大傷過,我的運動生涯還在延續。但是我的腿斷過,像你一樣,就在賽場上,甚至比你還要危險,不僅被擔架抬了下去,當時連氧氣麵罩都用上了。”


  林楠回過頭,看了看裴英秀。


  “我聽說過。”


  “可我現在就站在這裏,還和你一起訓練比賽,我已經二十七歲了,你才十八歲,有什麽不可能的呢?


  我的退役報告,寫了扔,扔了寫,拖了將近一年,可是我不甘心,我知道我可以,我要重新回來,我會重新回來,不僅為了我,也是為了我愛的人,為了愛我的人,為什麽不能再嚐試一次呢?”


  他低頭看了下自己的腿,繼續說:“我這條左腿,現在還有鋼釘,腿上也留下了難看的疤,甚至到現在,我都沒有讓女朋友看到過。我拖著這條腿,為了洲際運動會打拚,很多人都說我什麽榮譽都拿到了,為什麽還要這樣做,我也想過,可是,我真的放不下,我真的還想,再戰一次。”


  林楠沉思片刻,終是說:“可是誰能預料到以後的事呢,我不能,你,好像也不能。”


  英秀的眉眼一彎:“對,可是想這些也沒有用,先把傷養好,才能想更遠的事情。”


  林楠擠出個笑,點了點頭,權當回應。


  裴英秀站起身,看著眼前蒼白的少年:“當年,我也是踩著阿西師兄的失敗,走上了巔峰,我也希望你,日後能踩著我,走向你自己的勝利。”


  “可是……”


  “你可以的。”他笑了下,看著眼前沉靜的少年,沒再多說,轉身離去。


  靳璟在門外,飛速斂去了眼中的水色,綻出個笑,伸手挽上了出了病房的裴英秀。


  回到公寓,天早已全黑了。


  小區的一側,靳璟見著一輛黑色越野,甚至眼熟。


  她的心有些發沉,不去看那輛車,挽著裴英秀,推著單車,往小區裏走。


  英秀的腳步倏然停了下來。


  靳璟一愣,隨著他的目光看去,正是那輛熟悉的車。靳璟的眼睛瞬時睜大,驚訝地捂著了就要驚呼出聲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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