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縱然裴英秀再保持專注,也被這不尋常的聲音吸引了。他重新回到檢錄室,順著那幾位選手的目光,看向了監視器。
人群都聚集到小小的監視器前,待到裴英秀擠過去,他隻看到了林楠倒在地上,瑟縮成一團,臉龐都扭曲了,痛苦地按著自己的膝蓋。
裴英秀呆呆地看著這一切,驚異地有些不知所措。
前幾天,林楠還是那個血氣方剛,朝著自己吹口哨的少年。
“英秀,該準備了!”黃指導已經在門外叫他。
“知道了。”他應了一聲,轉身出了亂糟糟的檢錄室,背著包,進了場。
走在長長的通道中,裴英秀的腦海中不時閃過一幕幕記憶的碎片,絳紅的賽台,刺眼的鎂光燈,掉落的長劍,還有,深入骨髓的疼痛……
“擔架,快!”這聲音從腦中傳來,遙遠又縹緲,卻又那麽清晰可辯。
他倏然停下腳步,眼前是幾個賽場醫務工作者飛快地抬著擔架向賽台奔去。
那聲“擔架”,在現實裏和自己腦海中那模糊痛苦的記憶,竟然嚴絲合縫的重疊在一起,影影綽綽,又化為亂糟糟的一團。
他不由得往場上看去,隻見林楠並沒有接受擔架,而是在醫務員和教練的攙扶下,慢慢挪著步子,走下賽台。
“還能走,應該還不是特別嚴重吧。”裴英秀思忖著,回過頭,努力讓自己不再分神,開始了最後的熱身。
靳璟在看台上,隨著各位觀眾發出驚呼聲。
她眼見著那個曾經在E城測試賽中懊惱下場的少年,此刻倒在了賽台一側,掩著麵,極力隱忍著痛苦和失望。
她有些心驚,又開始隱隱地擔心。
“哎,林楠是槍劍全能最有希望入選的選手了,這下傷得不輕啊。”“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參加測試賽。”“懸啊。”“他要是上不了,團體賽的槍劍項目就要考慮其他的人選了。”
周圍的觀眾議論紛紛,說得靳璟更緊張了,她不知不覺中攥緊了手指,手中的那張門票,早就被捏得變了形。
仿佛在無盡的忐忑和焦慮中漂流,她的後背也滲出了汗。DJ一聲話語,讓靳璟的眼睛亮了起來——裴英秀上場了。
他的動作依然流暢如水,身輕如燕,劍影閃過,轉馬步為弓步,順勢一竄,騰空躍起,旋子又輕又飄,身形飛轉,一個漂亮的旋子720,引得周圍觀眾掌聲陣陣。
接下來他的動作如清泉流過,空靈通透,卻又如瀑布一般,蘊藏著力量。末了,裴英秀深吸一口氣,準備著結束動作。
助跑,起跳,空中翻腰,如葉片般輕盈飄逸,旋風腳720接豎叉,穩穩的落在賽台一角。
靳璟緊攥著的手指終於鬆開,她長舒一口氣,再看周圍,許多觀眾已經起立鼓掌,她也跟著起身,眼神掠過對麵那方橫幅,模模糊糊的見到幾個女孩揮舞著橫幅,大聲喊著什麽。
“看了這麽久,還是裴英秀穩啊。”“隻要不出大問題,選拔賽估計也是他了。”觀眾議論紛紛,靳璟的眼光追尋著那個身著藍色比賽服的身影,看著他快步走下賽台,看著他和教練擁抱,最後披上外套,消失在運動員通道。
他還是依然沒有看到她。
靳璟抿嘴笑了笑,目光依然向著空蕩蕩的運動員通道。
待到靳璟走出體育館,已經是D城的夜晚,地處郊區,已經繁星滿天,隱約還能看到星河繚繞,華麗璀璨。
坐上公交車,透過玻璃窗,郊區的靜謐景致逐漸變成了燈光閃爍的繁華街景,燦若白晝。
靳璟在裴英秀一行人所住的賓館附近下了車,在街上隨意逛著,果然,一家花店立在賓館附近,花香飄悠,沁人心脾。
她走進賓館大廳時,大落地窗一角的長沙發上,已經坐了十來個女生,人雖然不多,但在夜
晚空蕩蕩的大廳中甚是顯眼。她們各個心懷期待,準備著馬克筆和筆記本,還有的已經開始調著手機。
靳璟坐在了沙發一邊的高腳凳上,看著那些女生的樣子,E城的隊伍應該還沒回來。
又等了一會兒,隨著女生們的尖叫和歡呼,賓館的轉門一閃,E城套路隊一行人已經進了來。
果然還是成績好又俊朗的人受歡迎,很快,裴英秀就被女孩子們圍在中間,手中被塞上一支馬克筆,開始簽名合影。
靳璟遠遠站在一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
她有些心驚肉跳。
她從未想過,自己的愛侶,還有如此光鮮的一麵,他長身玉立,像是站在聚光燈下,驚豔了所有投來的目光,迷醉了一切聚焦而來的鏡頭,溫柔,卻奪目。
這樣的他,靳璟有些陌生。
他眼含笑意,簽了最後一個名,把筆還給之前的女生,微微頷首,正欲走開。又有人上前和他說了什麽,隻見幾個女生展開了一麵橫幅——正是靳璟在體育館中看到的那幅,一眾女孩拉著橫幅,將裴英秀圍在中間,各個綻放笑容,大聲喊著茄子,留下了最後的大合影。
末了,女孩們道謝散去,裴英秀終於轉過身,向著電梯走去。
靳璟回過神來,看了看自己懷中一大束白色的“心之水滴”,花瓣上還綴著水珠。
她飛快地往電梯的方向跑去,留給那些女生一臉錯愕和鄙夷。
“誰啊這是?”“野生的吧。”“這不是打擾人家休息嘛?”
她哪裏能顧得上這些,在電梯最後要合上的一刻,大喊一聲,“等一等!”
電梯重新打開了,靳璟微微氣喘著走了進去,仰著頭,看著滿臉驚訝的裴英秀。
“小璟!”
“祝賀你!”她展顏一笑,甩了下垂在眼前的碎發,將懷中那一大束花塞進英秀手裏,“我也和那些女孩一樣,今天是來追星的。”
英秀咧著嘴笑了,“你來怎麽沒有告訴我?”
“告訴你也沒什麽用啊,難道你能陪著我到處逛?”她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歪著頭看他。
“謝謝你,小璟。”裴英秀低頭看著那束奶白色的玫瑰,臉頰竟然浮出兩團淡淡的紅暈,過了片刻,才輕聲擠出一句話:“我還是第一次收到女孩子的花。”
“怎麽會?剛才那些女孩那麽熱情,以前沒有送過花給你嗎?”
“不一樣。”
靳璟垂眸:“我還以為,你真是默默無人知,誰成想,你真的是個明星啊。”
“這樣就是明星了?你也太小看明星的號召力了。”他眉眼一彎,俯身將手指搭在她的肩上, “我就是個隕石而已。”
靳璟笑笑,沒再和他爭辯。
裴英秀看著她,靳璟穿著一件煙色連衣裙,頭發隨意的向後梳,劄成一束馬尾,小小的,清純可人。
英秀禁不住一陣悸動,上前一步,勾住她的下頜,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個吻。
靳璟睜大眼睛,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了一下,很快,她放鬆下來,雙手勾住他的腰,享受著片刻的溫存。
叮咚一聲,電梯的門打開了。
裴英秀懷裏抱著花兒,另一隻手拉了拉靳璟的手指,眼中閃過一絲波瀾:“等我結束了這一切,我會好好陪著你。
“你現在就已經陪著我了啊。”她仰著頭,對著那張俊朗的臉,笑了。
等到英秀結束全部比賽,回到E城已經是幾天之後了。
夜晚,一場驟雨不期而至,滴滴答答地敲在窗子上,有些讓人心焦氣躁。
穆佳坐在吧台的電腦前,一手拿著計算器,劈裏啪啦按著各種數字,計算器發出的僵硬人聲都有些跟不上了。
“你在幹嘛,煩死啦!”陶冶堵著耳朵喊了一句。
“算賬,算賬懂不懂?”穆佳沒空理他,繼續飛快地在計算器上按著數字。
裴英秀撐著傘,從外麵進了來。
“英哥?”陶冶站了起來,“這個點兒你怎麽來了?”
“這一段時間都在訓練比賽,好久都沒來看看了。”他看向眉頭緊鎖的穆佳,問道,“怎麽了,都還好嗎?”
下一刻,穆佳一下拉住了他的手臂,“還好沒有對不上,可我感覺總是亂糟糟的。”
裴英秀低頭去看。
“記賬的時候都亂,又沒有即使整理,怎麽能不亂?”李智傑哼了一句,啃完最後一口披薩,看了看時間,“我下班了,你們繼續。”
穆佳的臉開始紅了。“以後仔細些。”裴英秀對了對賬目,歎了口氣,“多留點心。”
陶冶吃著雪糕,在角落中默默地看著兩人,沒說話。
“我知道了。”穆佳隻能點點頭,之後,她一頭趴在桌子上,使勁地揉著臉,“我都要被這些數字煩死了……”
“那能怎麽辦?誰讓你是財務呢。”陶冶舔了舔雪糕棍,不鹹不淡的回了一句。
“那你來,你智商高,趁早接盤。”穆佳閉著眼,顯然不想搭理他。
陶冶斜睨了她一眼,沒說話,轉身站起來,將雪糕棍扔進了垃圾桶。
夜雨,還在繼續。
回到公寓裏,剛才的狂風驟雨已經停了下來,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猙獰麵目瞬間變得溫婉和煦。
裴英秀一頭倒在沙發上,舒展著有些酸痛的雙腿,合上眼睛,不願去想這些天的紛紛擾擾。
從無緣D城比賽的參賽名單,到意外得到參賽機會,在D城看到林楠受傷下場,連帶著選拔賽的走勢都變得撲朔迷離,在一片迷惘中站上了曾經熟悉的冠軍領獎台,直到今晚,看到了星河之隅各種紛亂的賬目……裴英秀使勁抓了抓頭發。
他實在不知道,要先考慮哪件事,處理哪件事……
真想好好睡上一覺,什麽都不願去想了。
“英秀……”靳璟正巧來和裴英晨玩兒,剛出了臥室,就看到了倒在沙發上的英秀。
她走上前,倒了一杯水,拍了拍他,“起來喝點水,困了就回房睡。”
他渾渾噩噩的,點了點頭,揉了揉眼睛,總覺得恍惚。“你也早點睡吧。”裴英秀用靠枕蒙住了臉。
靳璟拿下靠枕,拍了拍他的臉:“上床睡去吧。”
仔細看他,回想冬天的時候,他的臉頰還有柔和的線條,而現在,顴骨顯現,瘦了不少。他的雙眉緊蹙,猶有心事。
在白晃晃的熒光燈下,他的臉顯得有些蒼白,更添了些許疲憊憔悴。
“英秀,”靳璟有些心疼,她輕輕地依偎在他身邊,下巴靠在了他的肩上,“你別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能是最近事情太多了,有些顧不過來。”他揉了揉臉,睜開了眼睛。
“就像你當初要複出一樣,看似一點頭緒都沒有,可是現在,不也都正常了嗎?”
正常嗎?裴英秀沒答話,這也正是他一直以來探索的問題——自己也不能確定,是否還能站在頂級賽場上,如今的狀態,距離巔峰時又有多遠。
他自己也不能確定,當然也無從知曉,現在的樣子,是否正常。
裴英秀勾了勾嘴角,無奈地笑了笑:“都說人開始衰老的標誌,不是馬上就麵臨身體機能的退化,而是精力在不知不覺中逐漸下降。”
“可是你,一邊經營生意,一邊訓練備戰,精力充沛,哪有下降的樣子?”靳璟揉著他額前的頭發,又勾了勾他的鼻子,“裴大俠,您年輕著呢。”
他搖搖頭:“我自己能感覺到,現在想要長時間保持專注,就覺得有些困難,總能被一些別的事打擾到,或者直接去想一些不相幹的事情。”
窗外的夜色朦朧,雨,又開始下得大了。
“小璟,”他坐起身,“我越來越覺得,以我的狀態和年齡,執意複出,本來就是一件逆天而為的事情。”
靳璟有些意外,沉默片刻,她清透的眸子對上了他的眼睛,輕輕搖搖頭:“如果你真覺得這是逆天而為,當時就不會複出了。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就隻能繼續走下去。
你要證明給你的教練、隊友,證明給裁判看,你還能做得到,更要告訴你自己,裴英秀,你可以,你依然能行,你盡力了,沒有給運動生涯留下遺憾,不是嗎?”
“沒錯。”英秀莞爾。
她重新靠在了他的肩上:“我知道你很累,那麽,就再堅持一下,如果實在還是覺得累,我們就停下,好嗎?”
“好。”英秀用下巴輕輕蹭蹭她的額頭,“我知道,畢竟,我的血管裏流的是血,不是機油。”
正說著,臥室的門一響,裴英晨披頭撒發的走出來,手裏還搭著一床夏涼被。
她徑自走回來,並不溫柔地給裴英秀蓋上被子,又一下子坐在了一側的沙發上。
“哥,我有事和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