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靳璟左突右衝,在一眾悠閑的觀眾中突出重圍,急急地衝到門外。


  運動館外,靜謐無聲,隻有不時吹過的暖風拂過她的發絲。整個運動場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靳璟方才血流奔騰的感覺在這略顯涼爽的夜色中,似乎漸漸冷卻下來。她看向仍舊燈火通明的運動館,像是希冀著什麽,並沒有就此離開。


  她習慣性的想摸包裏的手機,手指所觸,碰到了一串冰涼的鑰匙。


  她抱著肩坐在塑膠跑道上,看著昏暗的路燈發呆。靳璟發現,早就有一種冥冥之中的力量讓她牽掛,令她緊張,今天,她終於按照這股力量的指示來到運動館,又不顧一切地衝出來,等待著什麽。


  這種等待,似曾相識。她也曾等待秦陽出差歸來,等待和他一起共進晚餐,甚至放下尊嚴在公寓樓下等待他回心轉意。


  就這麽快嗎?靳璟將手指張開,擋住昏暗的燈光。新的等待來得好快,快到她自己也始料未及。


  “先找隊醫看看,然後再說。”靳璟正在出神,耳後傳來幾句低語。


  她扭頭去看,隻見裴英秀和黃教練往這邊的方向走來,教練拿著裴英秀的包,光線昏暗,夜風拂來,靳璟仔細看去,並沒有發現裴英秀有什麽異常。


  靳璟沒再往前走,就這樣呆呆地愣在原地。


  裴英秀見前麵有人,他繼續往前走,那人的身影也愈發的熟悉起來。


  “靳璟?”他停下腳步,驚詫地看著她,“你在這裏?”


  靳璟明亮的眸子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遲滯了一刻,才說:“你剛才……沒事嗎?”


  “沒什麽事,”英秀莞爾,再看靳璟,她麵部僵硬,仍然沉鬱,“真的沒什麽事。”


  “我……”她張口語結,心跳的更快了。


  “咱們先去隊醫那兒吧。”黃教練走了上來。


  “你有事嗎?快去吧。”靳璟朝他揮了揮手。


  裴英秀點點頭,繼續往前走,不多時,他回過頭,靳璟沒有離開運動場,而是不遠不近地跟著他,有些拘謹的輕手輕腳邁著小碎步。裴英秀趕緊扭過頭去,沒讓靳璟發現他回頭看過她。


  靳璟見運動場一側就是另一棟灰色的樓,怕跟丟了,又怕莽撞地緊跟著他有些尷尬,正在猶豫時,眼見裴英秀和教練已經要上了樓,她摸了下手裏裴英秀的鑰匙,心一橫,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治療室裏,隊醫給英秀準備熱敷:“現在太晚了,隻能先處理一下,明天去做核磁共振,看看到底什麽情況。”


  英秀坐在床邊,聞言,露出點無奈的笑。


  “可能還要再調整調整,”教練微微笑著,拍了拍英秀的肩,“老江湖了,這點事不值得煩惱,放寬心,應該沒什麽大礙。”


  “我都知道,隻是一回來就被這些事情困擾,希望節奏不被打亂吧。”


  “那也隻能先看看再說。急不得。”教練又和隊醫說了幾句,準備離開了。


  見到教練離開,房中安靜下來,裴英秀閉著眼睛,獨自恍惚出神。


  “姑娘,你怎麽跟過來了,是來找英秀的嗎?”門外,黃教練的聲音傳了過來,英秀陡然睜開眼睛。


  下一刻,靳璟就站在了門口,披肩長發有些被風吹亂了,額前的發絲貼在臉上,那一襲藍色長裙,倒讓她顯得更加瘦削。靳璟站在門邊,有些局促。


  “我可以進來嗎?”她感覺眼前的一切都不大真切,心卻砰砰跳得很快。


  “當然,請進。”


  “你還好嗎?”靳璟走到床邊,看著裴英秀手中按在腿上的熱水袋。


  “應該隻是有點拉傷。不要緊。”


  “我想……你不用想得太多,這才剛開始……”


  “我知道的。”裴英秀指了指床,“你也坐吧。”


  靳璟輕輕坐在床邊,低頭看著英秀的腿,他的腿和熱水袋隔了一條長褲,看不出什麽。靳璟動了動手指,又縮了回來,“想想就覺得很痛。”


  “還好啦。其實還算順利了。”


  “金牌隻有一塊,榮譽也不可能屬於所有人。你的運動生涯不缺少獎牌和榮譽,你是為了嚐試重返巔峰才回來的。”靳璟水波粼粼的眸心對著裴英秀的臉,“所以不管有什麽樣的結果,不管發生了什麽,隻要竭盡所能努力,不讓自己後悔就好了,對嗎?”


  “對……”裴英秀的手臂觸到了靳璟落在肩下的長發,光滑如絲,隱隱飄來梔子的香氣。


  裴英秀心中生出一股悸動,壓抑的情緒終於流淌出來,他看著靳璟清澈的眸子,有些恍惚飄悠,他的嘴唇翕動了下,深吸了一口氣,終是輕輕說出了口:“那麽……你願意和我一起……並肩而戰嗎?”


  靳璟的眼睛瞬時瞪得大大的,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心瞬間放大,裴英秀甚至能從她的眼中看到自己緊張的臉。


  靳璟低下了頭。


  裴英秀見狀,趕緊繼續說:“當然,我這話可能有些唐突了。我隻是一個運動員,雖然也像你說的那樣,不缺少獎牌和榮譽,卻幾乎無人知曉,也鮮有關注。除了這些,我也沒有其他的技能,現在,也隻經營著一家普通的網咖而已,遠遠不能比肩這個城市的成功男生。”


  “不是的,”靳璟抬起頭,“你的經曆在我的世界裏與眾不同,你的故事也很有意思,說實話,我還挺崇拜你呢。”


  “崇拜?”裴英秀有些不好意思,“我小的時候,也像你,像大多數人一樣,在學校裏安安靜靜地上課,回到家裏乖乖聽話地寫作業,就這樣過完了一年級。學校再次開學時,我記得有一次上體育課,來了幾個嚴肅的大叔,手裏拿著一張畫著黑點的紙,讓全班同學目不轉睛地凝視。後來,體育老師帶著我們跑了四百米,又跑了兩個三十米,這時候,剩下的人就不多了,接下來,又跳了立定跳遠。”


  裴英秀動了動腿上的熱水袋,接著說:“我記得這時,隻剩下三個人了,那幾個大叔又拿著軟尺在我們身上量來量去。再往後,我就稀裏糊塗地跟去了體校。”


  “一開始,爸爸媽媽隻以為是強身健體,也沒什麽意見,可是越往後,我就覺得越喜歡,到了十一二歲的時候,父母也坐不住了,但他們沒有強迫我或者替我做決定,而是鄭重地告訴我,必須在正常上學和專業訓練中選一個。”


  “聽你這樣說,好像冠軍們的經曆都是相似的。”靳璟笑了。


  “也許吧,”裴英秀望了眼窗外的梧桐樹,“那時候我毫不猶疑地做出了決定,還不能完全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後來我才明白,專業訓練和電視劇裏的俠客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好在我還不算太差,一步一步地,各種冠軍慢慢都有了,雖然很辛苦,但自我感覺挺良好的,傻樂嗬唄。”


  “之後參加了一次全國競技體育的盛大頒獎典禮,我們隊員穿著正裝走在紅毯上,幾乎沒有人注意我們,也很少有人認識我們,那些舉著應援燈牌的尖叫粉絲,我們從來不曾擁有。”


  “那次典禮,雖然早有準備,但是當我們真正像透明人一樣坐在燈火輝煌的台下,才明白非奧冷門項目的處境確實尷尬——雖然它被譽為國粹。”


  “那……你覺得遺憾嗎?”


  “也沒什麽遺憾的,作為運動員,很多事情並不能決定得了。隻要做好自己就好了。再者,我們的項目,如果不把進入奧運會作為終極目標,還能純粹些吧。”


  “那後來……”


  “後來……”裴英秀咧咧嘴,眨了眨眼睛,臉上也帶了些許自嘲的表情,“就像所有勵誌冠軍的故事一樣,本人的年紀越來越大,傷病越來越多,就離隊了,因為資質還不夠做教練,自己也想做點不一樣的事情,就拉了幾個師弟師妹,又招了一個待業大學生,拿著積蓄,開了這家網咖。穆佳和傑子還說過我心有不甘,是大隱隱於市。現在想來,他們說的還有點道理。”


  說到此處,裴英秀自己也笑了。


  靳璟雙手托著腮,眼波流光:“聽起來很像似曾相識卻又陌生的故事,又像是小說裏的片段,感覺很不一樣。”


  裴英秀側過臉看她,鼻尖裏沁著絲絲梔子花的香氣,他輕聲說:“可能人都會對與自己經曆不一樣的故事感興趣吧。我就是這樣的人,一個默默無聞的運動員,一個“賊心不死”的網咖店主,你能喜歡上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嗎?我今天講我的故事,就是讓你了解我。其實我想了很久,用什麽方式向你說出心跡呢,但怎麽辦都覺得很可笑,我覺得自己又那麽生澀。本來打算,再好好想想卻不知所以,真是找不出來想說的方式了。你現在想跟我說什麽,想說盡管說,不會對我有影響的。我隻要讓你知道,我這個人到底怎麽樣就行了。你可以不用馬上告訴我你的答案。”


  他一口氣說完,便微微低下頭,不再看靳璟。


  “你把我想象得太好了,我沒有你想得那麽好,這些你應該都知道。”


  “那什麽是好,什麽又是不好呢?”裴英秀澄澈的眼眸望著靳璟,“是說,不能愛上一個有過戀愛經曆的女人嗎,我還從沒聽說過這話。要麽就是,不能愛上一個被別的男人放棄的女人,這話我也沒聽過。靳璟,沒有人可以說,除了初戀就都不能再愛了,除了初戀的經曆,就無法享受自己的人生了。我隻會想一點——這個女人是不是我想愛的。其他的,都不能成為障礙。”


  “那麽,你了解我什麽呢?你又知道我多少事呢?”靳璟抿了抿唇,“我知道,我最難堪的樣子都暴露在你眼前,我所有的窘迫和懦弱都在你的眼中無所遁形,你救過我的命,而我從未幫過你。這樣一個不完美的人,你究竟喜歡她什麽呢?”


  “你要知道,你不欠我的,我幫了你,也不是要你回報什麽,”裴英秀繼續說,“而且,我隻要知道一件就行了,其他的事可以在以後的漫長生活中一點點地去發現,這一件事就是,你是個好女孩。從這一點上知道就足夠了。你認為自己是個一無是處的女孩嗎?真是那樣也沒關係,隻要我認為你是好女孩就足夠了。我也希望……在你眼裏我也是個好人。其實我也沒想過自己這麽快喜歡上一個人,但就是這麽機緣巧合。我也很希望,聽到你也能說出和我一樣的話——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喜歡上別的男人。”


  英秀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靳璟,隨即輕聲道:“好了,我不說了。”他拿開熱水袋,站起身,“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靳璟坐在出租車上,看著路邊的樹影飛快的倒過去,待到她再往窗外看的時候,那片樹影早就不見了,道路兩旁,已是斑斕閃爍。E城市區,仿佛無論在什麽時候,總是這樣光豔照人,寵辱不驚。


  她知道自己的願望,知道自己仍然有想要獲得幸福的動力,靳璟掐了下自己的胳膊——“你不是麻木不仁的。”


  她下了出租車,一步一步的緩緩上了樓,開了門,一頭栽在床上。


  可是……靳璟又努力拍了拍自己的臉,“真傻,到這個節骨眼兒上,為什麽要違心地說出那麽多話,提出那麽多的問題?”


  是不敢再勇敢一次了嗎?

  可是現在,自己又有什麽可以失去的呢?靳璟坐起身來,看著鏡子裏麵色有些發黃的自己,

  “你還有什麽是不能失去的呢?”


  她看了看窗外,沒有月亮。


  靳璟,她心裏暗暗問自己——你能像十九歲時一樣,毫無保留地喜歡一個人嗎?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一個在正常情況下,和你沒有生活交集的人。


  靳璟心煩意亂,終於抱著枕頭歪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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