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道了別,裴英秀麵前的防盜門已經輕輕合上,他有些恍神,也轉身回了屋裏。


  翌日一早,靳璟按時起床,給自己畫了一個精致的妝,還塗了自己一向不怎麽用的深酒紅色唇膏。她穿上一條木槿色的衣裙,登上高跟鞋出了門。


  公司裏,滿眼一如既往的黑色調。來往的人無視她,她也不再小心翼翼地和周圍的人打招呼。她甚至覺得,旁邊偏廳裏業務員高喊的口號也不像以前那樣聒噪了。


  靳璟在這一刻才覺得,自己真正輕鬆了。


  她前幾天已經遞交了辭呈。


  經理室中,夏經理在離職手續的各種表格上簽字蓋章,最後抬起頭,對著靳璟說:“你要知道,在E城,競爭比你家鄉激烈得多,找到這樣一份工作,並不是特別容易,你真的想好了?後悔的話,還來得及。”


  “謝謝,我已經想好了。”靳璟輕輕接過了那幾張表格。


  “經理,”靳璟從包裏掏出一張購物券放在桌上,“上次上級公司來檢查,謝謝你替我擋了麻煩,這是還給你的。”


  夏經理笑了笑,接過購物券,又向靳璟伸出手:“希望你一切順利。”


  走出經理室,靳璟長長的籲了口氣,明淨的落地窗外,道路上的車流如螞蟻一般,在晴空下忙碌穿梭,未曾停歇。


  “你好,我來辦提取利息的業務。”


  “靳璟,靳璟!”靳璟回頭看去,是圓圓在喊她,“我忙不過來,你來辦下業務。”靳璟愣在原地看了看,有些驚訝,沒有立刻走過去。


  “快點啊!”圓圓又叫了她一聲,“來來,站好最後一班崗。”


  “就來。”


  靳璟坐在電腦前,看著麵前的趙曉雅:“請出示身份證。”


  趙曉雅拿出身份證,探身對靳璟說:“裴先生昨天參加了我的婚禮。”


  “我知道。”


  “他一個人,也沒有女伴,我看他當時有些無聊。”


  “我看你才是真的無聊。”靳璟沒抬頭,隻顧往憑證上啪啪地蓋著章。


  “我知道我的話有些不合時宜,”趙曉雅抿了抿頭發,收回身份證,“其實今天在這裏見到你,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靳璟終於抬起頭看著她。


  “聽說靳小姐也是畢業於老牌大學,可是卻在這裏做客服,”她壓低了聲音,“這樣的眼界和層次隻能和自己親密的人越來越遠。隻有讓自己更優秀,才能栓住人心,你應該明白吧。”


  “那我想問問趙小姐,什麽是優秀?”


  “靳小姐應該心知肚明,何必這麽問我?”


  “學曆,相貌,家世,財富,擁有這些才能叫做優秀嗎?性格決定命運,人品才能關乎成敗。”靳璟站起身,“你是我接待的最後一位客戶,再見了。”她拿過憑據遞給趙曉雅,轉身走了過去。


  “靳小姐,”趙曉雅快走了幾步,追上她,“當初你在秦陽公寓裏,沒有落下什麽東西嗎?”


  “什麽東西?”


  “如果有,”趙曉雅看了看手表,“今天我正好有空,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公寓,把你沒有帶走的東西收拾一下。我不希望在蜜月旅行回來後,還會時不時看見你的東西留在我的生活空間裏。”


  “我們分開沒幾天,秦陽就收了我的鑰匙,”靳璟停下腳步,“我的東西都已經帶走了。”


  “那這個呢?”趙曉雅拿出了那個黑色的粉盒,“這個是靳小姐的嗎?”


  靳璟看了看,想起來,的確是自己的蜜粉,當時還找了很久,卻記不起放在哪裏了。


  趙曉雅漫不經心的看了她一眼,將粉盒遞給靳璟:“既然靳小姐不肯和我去看看有什麽落下的東西,那麽如果我再發現,就隻能自行處置了。”


  “隨你。”


  靳璟走出寫字樓,也許是迎來了許久沒有的輕鬆,也許是碰到趙曉雅有些不快,她沒有回家,而是坐上公交車直奔市區。


  在各大商場中逛了一圈,靳璟下了下決心,將曾經心儀的東西幾乎都買了下來,從化妝品到衣服,還有書店裏一直擔心沒時間看的書。


  末了,靳璟把季繁希約出來,美美地吃了一頓火鍋。


  熱氣騰升中,季繁希一邊涮著羊肉,一邊問靳璟:“這是怎麽啦?太陽從南邊出來啦?竟然把舍不得買的東西都買了。”


  “隻是不想苛待自己,人生無常,還不如好好享受呢。”


  “這就對了嘛。”季繁希吃了口肉,“你別擔心,不著急找工作,我養你。”


  “得了吧。”靳璟笑笑,“那樣的話我們兩個都要餓死。我這次也算是破釜沉舟,錢花完了,自然就逼著自己再去工作。”


  “不過小璟,我還是希望你能找到喜歡的事做。所以不用這麽著急,好不?”


  “好。”靳璟夾給繁希一塊蝦滑。


  靳璟的手機在包裏唱起了歌,她擦了擦手,忙不迭地接了電話。


  “靳璟,我想麻煩你件事。”裴英秀的聲音如水。


  “什麽事?”


  “我最近有事,可能晚上不會回家,我想把家裏鑰匙給你,你能幫我澆澆花嗎?”


  “沒問題。”靳璟頓了下,又問,“你要去哪裏?”


  “最近有一個邀請賽,所以要做做準備,可能就沒辦法按時回家了。”


  “這麽快就比賽了?”


  “規格不是很高,先試試吧。等我有空了,就把鑰匙給你。”


  “好。”


  靳璟沒再多問,掛了電話,一聲不吭的涮肉。


  “誒,誒,”繁希懟了懟她,“這武林高手最近怎麽總和你聯係?”


  “沒啥,他出去比賽,讓我幫忙澆花。”


  “是嗎,那幹嘛不讓我去澆呢?”季繁希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長的看著靳璟。


  “吃你的吧,吃還堵不住嘴啊。”靳璟有些語結,不好意思地笑了,硬是往繁希嘴邊送了一根小油條。


  躁動的風胡亂拂過窗外梧桐的枝葉,樹的枝條不情願地扭了一下,又恢複如常。幾盞蒼白的路燈豎在運動場旁邊,無聲地照著塑膠跑道,映出了棕色的剪影。


  裴英秀倒在理療床上,抻著脖頸望著窗外燈影稀落的運動場。天已經全黑了,運動場早已空無一人。而矗立在運動場旁的這座老場館,此時人氣最旺的也就是理療室和康複室了。


  他默默歎了口氣,放鬆了脖頸,躺了下去。


  “腰側,這裏,疼嗎?”


  “有點酸。”


  “這裏呢?”


  “提拉時有點疼。”


  理療師有條不紊地對他的腰部進行按摩:“你這是老的疲勞傷病了,上了運動量,有反應也算是正常的。”


  “老了……”英秀哼了一聲,“要是換到原先,洗個澡睡一覺,第二天滿血複活,現在可好,一天下來,康複的時間比訓練的時間都長。”


  “所以說,”理療師換了個手法,“二十七歲就不要和十七歲的人比,比不了。”


  英秀也跟著樂了:“那又能怎麽辦,開弓沒有回頭箭。”


  “你嘴上雖然這麽說,心裏可不這麽想。”理療師瞥他一眼。


  英秀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左腿:“你幫我看看,今天左大腿內側好像拉了一下。”


  待到他褪下長褲,左大腿外側,當年股骨骨折留下的疤痕仍然清晰可辨,理療師的手探向內側,“這樣疼嗎?”


  “嘶……”裴英秀吸了口涼氣,眉頭也皺了起來,“也不是明顯的疼,就是不太舒服。”


  “大腿內收肌群的疲勞損傷,還好,不嚴重。”理療師開始幫他按摩,準備熱敷。


  裴英秀的手機一震,微信有了新消息。他點開看。


  “你的花,晚上澆水可以嗎?”


  “可以。”裴英秀回了兩個字。


  “今晚不回家嗎?”


  裴英秀略微想了下,“不回了,就在隊裏睡。剛洗了澡。”


  “你要休息了?”


  他頓了頓,回複“還沒有,躺床上玩會兒遊戲就睡。”


  “那,什麽時候比賽?”


  英秀看著這幾個黑色的字,突然感到有些心焦,他回複道:“三天後。”


  “加油,那不打擾你了,晚安。”


  裴英秀鎖了屏,把手機扔在一旁,臉貼在白色的床單上,連視線都模糊了。他不想說自己正躺在理療床上做治療,哪怕是輕微的傷痛。他覺得自己如同一隻小獸,在山洞裏獨自舔舐著傷口,不欲人知。


  可能是維護自己作為運動員的驕傲和自尊,但更可能的是,單純的不願讓她知道而已。


  想到此處,裴英秀更覺得腦中如一團亂麻,捆綁著,壓抑著那股即將奔湧而出的情緒,甚至是衝動。


  順其自然吧,也許……他強迫自己不去想的更多,於是他命令自己閉上眼,在理療床上睡去。


  風暖晝長,柳茂花妍……靳璟背著包從馬路拐進小區,放眼望去,小區裏的花幾乎盡數凋落,樹木的枝葉卻愈發濃密繁盛,春日,即將翩然遠去。


  靳璟在家休息了幾天,閑來無事,想著裴英秀參加的邀請賽就要開始,她查了票務信息,剛買了票回來。門票並不難買,反而辜負了靳璟一早就去排隊的熱情。


  果然是冷門項目,靳璟想著,剛要上樓,她掏出手機,在微信上寫道:“晚上體育館,我來看比賽,加油哦。”


  她剛上了幾層台階,似乎又覺得不妥,直接上手按住清除鍵,將這兩行字盡數刪去。靳璟上了一層樓,又突然停下來——買了裴英秀比賽的票,幫他澆花,前段時間,還在一起吃飯……似乎自己在不經意中,已然闖入了他的世界。靳璟感到一陣緊張,還有些不可思議——人,可能真的是健忘的動物。


  她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一下子癱在沙發上,隻瞪著手機,靜待晚上。


  晚間,正是黃金時段,運動館裏觀眾寥寥,大多是拿到贈票的看客。坐在座位上的人們百無聊賴,或者玩著手機,或者吃著零食,前排更有甚者,一群老大爺**短炮的占據了最好的位置,隻為了拍照以檢驗自己的攝影水平。而對於這場邀請賽本身,贈票觀眾們似乎並沒有太多熱情。


  “棄之可惜,食之無味,大概就是這樣子了吧。”靳璟看著自己手中80元麵值的票,再看看前麵那群贈票觀眾們的好位置,覺得有些委屈。


  “借過,借過。”一個年輕男子從後麵繞過幾個人,向靳璟這邊的座位靠過來。


  “小姐,對不起。”那男子指了指靳璟的座位,“您坐的是我的位置。”說完,亮出了門票。


  “啊?”靳璟連忙看看自己手中的票,趕緊往旁邊的座位挪了一下,“不好意思,我看錯座位了。”


  “沒關係。”年輕男子笑了笑,在靳璟身旁落座。


  他打量了下靳璟,小聲問:“您……不是拿贈票進場的嗎?為什麽不坐在前排?”


  靳璟回頭看他,搖搖頭:“我買票進來的。”


  “那您是有喜歡的運動員吧?”


  靳璟思忖一下,還是說:“就是閑著沒事,隨便看看。”她轉念一想,問道:“那你是有什麽喜歡的選手嗎?”


  “我,”男子笑笑,“我的幾位師兄師弟都來參賽,所以我想來看看。”


  “哦,業內人士啊。”靳璟笑笑,沒再言語。


  安然看著他身邊的女孩,長發披肩,藍色長裙,但那雙眼睛看向場地,卻透著無措和迷蒙。


  “看來也是一個什麽也不懂的。”他想了想,也就沒再搭話。


  比賽很快開始,不同於上次靳璟看到的隊內測試,這次是正式比賽,選手們都身著正式比賽服,而場邊,也沒有亂哄哄的人來回走動,裁判席就設在賽台一側。屋頂的燈光明亮,場內賽台端莊整潔,氛圍,果然不太一樣。


  靳璟有些看不大懂,隻覺得眼前滿是眼花繚亂的輾轉騰挪,刀光劍影,而自己隻能瞪大眼睛懵懵懂懂的瞅著,渾身都有些不自在。


  此刻後台,裴英秀在大腿上貼了肌效貼,又噴了噴氣霧劑,隨即來回跑了跑,準備上場。


  踏上賽台,久違了的緊張和興奮重新回到了身體中,與心跳,與血流,再次融為一體。


  他一襲月白賽服,抱拳行禮。


  劈刺、點撩、崩截、抹穿、挑提、兩組平衡,裴英秀心中默念,都順下來了。下一刻,他突然感覺有些異樣。


  已經沒有時間了,左腿內側有些緊繃,他並不敢冒險。裴英秀心中一動,將下一個望月平衡改為了燕式平衡。一個躍身之後,英秀直接以旋子轉體720結束了整套動作。


  原計劃的旋子360接720,裴英秀知道,這次已經不能勉強自己上如此的難度了。末了,他勾了勾嘴角,抱拳行禮。


  左腿的疼痛在動作結束後,一點一點地侵襲而來。


  走下去,一定要慢慢走下去,不能在第一場比賽就暴露出這樣的狀態……英秀緊緊握著手中的劍,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下賽台。


  “他沒上難度。”看台上,一直和靳璟坐在一起的安然湊過來,對著靳璟小聲說,“按照時間表,現在還沒上大難度,不知道以後……”他不再繼續說下去。


  靳璟的心砰砰跳著,雖然她不太懂得規則。她隱約看到了裴英秀結束抱拳時的僵硬表情。


  裴英秀下了賽台,一旁的黃教練給他披上衣服:“要回休息室嗎?”


  “不用了,”他終於喘了口氣。


  “要冰袋嗎?”英秀直接坐在了台下的長椅上,黃教練拿過冰袋遞給他,英秀輕輕笑了下,籲著氣,等待下一位選手結束後的分數。


  終於,分數打出來了,9.675。


  裴英秀背著身,淡淡的看了一眼屏幕,隨即輕輕推開教練扶著他的手,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這個分……”安然撇撇嘴,“他其實已經不需要繼續比賽證明什麽了。”安然看向靳璟,他看得出,這個長發女孩的眼中,滲透出絲絲擔憂。


  “如果我是他,可不會這樣再給自己找罪受了,何苦呢?”安然的聲音沉了下去,嘴角卻多了一抹笑。


  “可能在你看來,急流勇退或者審時度勢才能保護尊嚴和體麵。可即使他拿不到冠軍,甚至拿不到獎牌,但是我依舊會敬佩他,支持他,因為他願意傾其所有,戰至最後。”


  靳璟站起來,急匆匆的往門外跑,“我先走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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