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清晨的風,收起了寒涼淩厲。綿柔輕盈的微風吹過,道路兩邊綠樹搖曳,給這個高樓林立的城市添了點點生機和溫柔。
裴英秀從熙熙攘攘的道路出發,一路向西,行人車輛越來越少,一直接近郊區,那棟灰色的建築才呈現在眼前。
從今天開始,一切都將重新開始了。
習慣了自由鬆散的生活,即使是裴英秀,也在吃飯、更衣,甚至是和朋友們打招呼這些再平常不過的小事中,多了一絲拘謹和緊張。
訓練前做拉伸時,他的餘光看到,許多目光都朝他這邊看過來,讓他的脊背都免不了陣陣發冷。裴英秀自己知道,此次回來,是憑著自己的一腔熱忱,可這一腔熱忱究竟能給自己帶來什麽,他的心中也空落落沒有底。
他吸了口氣,順其自然罷了。
訓練館的一角,告示欄上寫著,兩周之後會有隊內測驗。
裴英秀雖然身經百戰,戰績斐然,但畢竟久疏戰陣。“隊內測驗”這幾個用水筆寫成的潦草的字,讓他陡然緊迫起來——那種大賽前的生理緊張和興奮的狀態,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英秀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一個“隊內測驗”而已,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參加,竟然讓腎上腺都開始緊張了。
他有意地放慢動作速度,調整呼吸,慢慢讓自己平靜下來。一切都不用著急。
練了幾個基礎A級和B級動作,他站在場地一側,看了眼場內的小選手正在練成套,難度有了,動作卻還略帶稚氣。裴英秀笑了笑,拿起水杯抿了一小口。
靳璟從落地窗的方向飄到座位上,她也不知道,這樣了無生趣的生活還要持續多久。她不再揉眼睛了——都是徒勞無功。
打開電腦,開始一成不變的枯燥工作日。有時候靳璟會想到,這種日子持續了這麽長,持久的壓力,無常的加班,冷漠的同僚,還要忍受那個壞脾氣的上司。她竟然堅持了這麽久,到如今還能筆挺地坐在座位上,笑臉迎接那些或刁鑽或和善的客戶。
她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
眼前的燈光被擋了擋,靳璟習慣地沒抬頭,直接問:“您好,需要辦理什麽業務?”
“小璟。”
靳璟的心跳陡然快了起來,她疑惑地抬起頭,季繁希那張圓圓的臉正低頭看著她。
“希希?有什麽急事嗎?”
“有急事。”季繁希的口氣倒很平靜,她環顧了下周圍,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後麵也沒有人排隊。
“你跟我出去下,快一點。”
“幹什麽啊?”
“我說起來就起來,請假,和我去醫院。”
“幹什麽?”
“你說幹什麽?”季繁希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不要眼睛啦?”她伸手拉住靳璟的袖子,“跟我走!”
“你等一下啊,等一下!”
“好,”繁希鬆開了手,看了看手機,“我已經給你約好了時間,現在給你五分鍾,趕緊請假,和我走。”她的臉冷冷的,全然不像平時那個笑盈盈的陽光女孩了。
靳璟見她這樣,隻得答應她,戰戰兢兢地一步一步往經理辦公室挪,不時回頭看看在前台吧凳上坐著的季繁希。
“快去啊!”季繁希喊了一句,就差拉著她直接離開。
等到靳璟從經理室籲著氣出來的時候,座位旁的圓圓哼了一句:“又不知道什麽事,請假手段也升級了,連救兵都搬來了。”
“誒,誒!”季繁希聽到這話,伸手拍了拍桌子,“什麽事也輪不到你指手畫腳吧!”
“某人連累得我們獎金績效受影響,怎麽著,你給我們發啊?”圓圓沒抬頭,手指繼續在鍵盤上飛舞。
“希希,”靳璟拉住她,“好啦,走吧。”
季繁希站起身,還不忘回了圓圓一句:“您老人家就繼續在這兒拿命換錢吧。”
醫院裏,似乎永遠都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看不出這是個浸滿悲傷和絕望的地方,倒像是個生氣滿滿的市場。
靳璟和繁希坐在眼科外麵的座椅上,無聊地等待著叫號。
“你有什麽必要和圓圓說那麽多?”
“我就是看不慣她那個樣子。”季繁希拿出麵包咬了一口,“你可能見慣了不注意,你都不知道她那副替資本家賣命的樣子,恨不得把賣命錢也一張張替別人數了,嘖嘖,真像一條走狗。”
靳璟笑了兩聲:“社會是個浮世繪嘛,什麽人都有,幹嘛要在意呢。”
“我算是知道了你為什麽天天不開心,那樣的環境,換個人恐怕早就瘋了。”兩個人正說著,護士就已經叫靳璟的名字了。
裴英秀看了看表,不知不覺中,已經接近了中午。
他收拾了東西,在食堂裏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了下來,要了兩份菜,頭也沒抬,靜靜地吃了起來。
果然,食堂的飯菜,比自己這一年來吃的清淡多了。雖然過年時還被隊友們調侃為素食動物,可當裴英秀真真切切的看見體重秤的數字時,還是有些後悔,後悔自己沒有管住嘴。
剛夾了一筷子青菜,他餘光就看見,眼前有人坐在了他的對麵。
“黃指。”裴英秀趕緊咽下菜,含含糊糊地打了個招呼。
“怎麽樣,還習慣不?”
“我才離開不到一年,怎麽會不習慣。”裴英秀笑了。
“身體呢,有反應嗎?”
“早就沒事了,以後強度上去了,訓練結束好好放鬆恢複就可以了。”
黃教練點點頭:“你剛回來,兩周後的測驗,就先不用參加了。”
裴英秀頓了下,還是點了點頭:“我明白,可是……時間緊迫,還是按常規訓練恢複,我怕來不及。”
“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我知道。”裴英秀勾了勾嘴角,埋頭吃飯,不再言語。
畢竟是剛開始恢複訓練,裴英秀的強度並不大,待午飯休息過後,他又隨隊簡單練了一會兒,便告別了教練隊友,往家的方向回去了。
踏上公寓的樓梯,他掏出鑰匙,還沒到家門,就聽到一聲幾乎尖細變形的女聲:“你如果不要命,那就盡管出去,以後再有什麽事,我也不管你了!”
裴英秀愣了一下,隨即飛快地往樓上跑。
他對門公寓的大門敞開著,季繁希漲紅了臉,竭力克製著,一旁的靳璟戴著一柄茶色太陽鏡,正要往樓下走。
“靳璟?”在裴英秀的印象裏,這對摯友從來沒有鬧別扭的時候。他有些納悶,走上前去,“你們吵架了?”
季繁希一把拉住裴英秀:“你看看她幹的事,是對自己負責任嗎?”
“怎麽了?”英秀往靳璟身邊走近了些,仔細看她。她茶色太陽鏡的下麵,左眼擋著一片紗布。
“是去醫院了嗎?醫生怎麽說?”
“別提了,”季繁希喘了口氣,“都這樣了,公司一個電話打來,她還要去上班!”
“我就是整理下,好移交給別人,一會兒就回來了。”
“你那個吃人的公司,誰知道會不會又把你按在那裏,吃你的骨頭?”
“我不上班,怎麽在E城混?”靳璟努力笑笑,摟了摟繁希的肩,“我保證,移交了工作,就馬上回來。”
“是啊,眼睛是你的,腿是你的,命也是你的,到時候我沒法向叔叔阿姨交代,就隻能把一切的事情實話實說了。”
“哪有那麽嚴重,我馬上回來哈。”靳璟招了招手,快步下了樓。
“靳璟!”裴英秀回頭喊她,正要去追。季繁希歎著氣:“她自己不要命,我們又能怎麽辦?”
公寓裏,季繁希將病曆和診斷書拿給裴英秀:“咱們是鄰居,小璟也多虧了你才沒有發生大事,所以,我也就不瞞著你了。”
裴英秀翻了翻像鬼畫符似的診斷書,皺了皺眉:“醫生怎麽說?”
“長期用眼過度造成的疲勞,視網膜脫落的前兆,剛做了個小手術,控製住還好,再不注意,你懂得。”
“這也太胡鬧了。”裴英秀放下診斷書,使勁搓了搓臉。
“誰說不是呢,”季繁希歎了口氣,“曆史係的高材生,被秦陽誆到這裏,幹了件生不如死的工作,本來想著守得雲開見月明,可現在,男朋友沒了,健康也快沒了。”
裴英秀突然想到,那天靳璟醉倒在路邊,自嘲地對他說起,“我覺得我就是個為騙子們服務的騙子……我也是大騙子!”
他突然有些揪心。
“我也一直想問,她為什麽不換工作,或者,直接回家去呢?”
“E城人才濟濟,合適的工作哪那麽好找,就是那份吸血的工作,還是擠破頭僥幸得來的。再說,父母親戚,都知道小璟為了愛情遠走他鄉,搞成這個樣子,怎麽好灰頭土臉的回去呢。”
裴英秀猜到了,可卻沒聽靳璟說起過。那個拚盡一切堅持的女孩,用瘦小的身體支撐起一切悲傷和無助,甚至用生命來維護最後的孤傲和尊嚴,她沒有回頭,而回頭,也許意味著可以找尋依靠,忘記所有,重新來過。
裴英秀一下子站了起來:“你別著急。”
寫字樓上,一片忙碌,所有的人都像是溫順的鵪鶉,為了填飽肚子的稻穀,低頭找尋,全然顧不得身旁的一切。
大廳一側的偏廳裏,隱約見到一大片黑壓壓的腦袋,各色衣著各種年齡的人們,正認真聆聽著講台上神采飛揚舌燦蓮花的講師授課,仿佛人類的健康和財富將要由他們來守護,成功的夢想就要來臨。
裴英秀不可思議地瞅了一眼,繼續往裏麵走。
所有的人都穿著黑色的製服,翻文件的,敲鍵盤的,和客戶口幹舌燥解釋的,並沒有人注意到他。
他直奔大廳一側,抬眼就看到靳璟戴著太陽鏡,正專心致誌地對著電腦屏幕核對著什麽,她的台前,還坐著個臉色焦躁的客戶。
英秀剛想上去叫她,想了想,又背過身去,低聲找到一個穿製服的女孩問了幾句,就低著頭,往旁邊的辦公室走去。
夏經理正敲著鍵盤,裴英秀敲了下門進來,勾起一點笑:“經理你好,我有些事情,想讓經理批準。”他走上近前,把診斷書推到經理麵前。“靳璟身體出了狀況,需要休假兩周,還請你批準。”
夏經理滿臉狐疑,看了看那張診斷證明,抬眼說了句:“她既然能來上班,說明沒有到要休假的程度吧。”
裴英秀遏製著自己的火氣,指了指百葉窗的外麵:”她戴著墨鏡,眼睛貼著紗布,還在工作,她是剛做了手術的,你真的不怕有什麽事嗎?”
“大家都是成年人,有成熟的判斷,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我知道,是你打電話叫她回來的吧。”
夏經理臉色一沉:”一大清早來了就請假,說是一個小時,一上午也沒見人影!我當然要給她打電話,沒算她曠工,已經是仁慈了!”
裴英秀吸了口氣,忍了忍:“是,是靳璟沒有預估好時間,可作為領導,你的判斷也這麽短視麽?是帶病拚命工作硬挺著好,還是養好了再工作更能提高效率呢?”
夏經理手裏轉著一支簽字筆,抬頭看了看這個年輕男子:“我還沒問你呢,你是她什麽人?”
裴英秀沒回答,指了指桌上的診斷書:“她忘了拿診斷書,我隻是來替她告假。”
夏經理鬆了鬆腰,把上半身都靠在柔軟的椅背裏:“成吧,反正我們也使喚不起靳小姐,就讓她回去歇著吧。”
大廳裏,靳璟正拿著一張紙巾,擦了擦不住流淚的眼睛。
“跟我走。”靳璟覺得自己的手腕突然被有力地抓住,她努力睜開了眼睛,有些驚訝:“你……你這是要幹什麽?”
“我說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