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凜冽的北風早已消散,冬日,終於越來越遠了。傍晚,柔軟的春風中,裴英秀推開星河之隅的玻璃門朝外走去。
暮色漸深,裴英秀走在還沒發芽的槐樹下,有些無聊,低著頭,踢著腳邊的石子。終於,在路口,他的餘光瞥見綠燈閃爍。英秀趕緊將石子踢向遠處,飛快地往路口人行道跑去。
還是晚了一步,綠燈熄滅,紅燈亮起,英秀有些懊惱,又要等上六十秒了。
他的目光毫無目的地投向遠方,馬路對麵閃過一道熟悉的影子。她還穿著前幾日的米色薄大衣,雙手插在衣兜裏,瑟縮在春風中,慢慢往前走。
裴英秀呆呆看著靳璟逐漸消失的影子,她正往住所相反方向走去。
夜幕已經完全拉了下來,雖然已經是春天,白日長了些,但也許是自己走得太慢,走到樓下,天已經完全黑了。
靳璟有些恍惚,出門前,她隻是想去街口吃一碗麵條,也算在難得的周日假期中享受下屬於自己的閑暇時光。可不知道怎麽回事,就一步一步的走了過來,像是一塊磁鐵,不管怎麽掙紮,還是抵不住鐵塊的強大力量,被緊緊吸附。
靳璟站在樓下的綠地旁,有些發冷。她哆嗦的縮著脖子,來回不停地踱步。
一輛越野車亮著耀眼的車燈,駛了過來。靳璟的眼睛恰巧被晃到,她眯了眯眼睛,終於在車要轉彎的時候看清了它。
靳璟挺起胸,走上前去。
她走到車旁,低下頭,看向車窗。
秦陽拔了車鑰匙,正要開車門,猛地看到車旁的靳璟,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打開車門走出來:“你裝鬼還沒裝夠嗎?”
靳璟沒理會他這句話,探究的往車內又瞥了眼,在暗沉夜色中,隱約看見一個女子坐在副駕駛位上,她的臉側到一邊,沒有往自己和秦陽的方向看。
“我在等你。”靳璟看著他。
“簡直蠢透了。”秦陽沒看她,徑自往前走。
靳璟跟了兩步,抬頭看他:“我在等你。”
“你是不是就會幹這個,一廂情願地等在這裏。你一點自尊心都沒有嗎?”
“秦陽,我之所以會來這裏等你,不是要胡攪蠻纏,而是……我覺得我們的感情沒有結束,我覺得我們可以挽回……我們……”
秦陽轉過身看著眼前瘦削的女孩,“我認識的靳璟,自尊自愛,敢作敢當,而不是現在我眼前的怨婦。”
“秦陽……”
“你真的就沒一點自尊心嗎?”秦陽的聲音抬高了些,“此時此刻,你應該說,好吧,混蛋,背叛我的家夥,我們走著瞧!”
靳璟聽著如暴風驟雨的話,漸漸沒了力氣,還是小聲說:“你會後悔的,再考慮考慮吧。”
秦陽沒聽她這句話,繼續說:“可是現在呢,背叛你的家夥就站在你麵前,等著你的顏色看。可是你……看不出來你竟然這麽愚蠢呢,蠢透了,沒人會同情你的!”
靳璟的眼光終於盯上了麵前變得陌生的男子:“我們的感情還沒有結束,你就想拋棄我!”
“就當我不認識你,”秦陽重新打開車門,上了車,“我從來就沒愛過你,你就當我死了好了。”引擎轟鳴,車子掉了頭,揚長而去。
靳璟看著遠去的車輛,那尾燈的光亮也離自己越來越遠,終於,自己又置身於黑暗之中,和先前一樣。
和以前一樣的。
靳璟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可笑。自取其辱,也不過如此。隻是,為什麽會突然間變成這樣,她回想往事,沒有端倪,沒有起因。模模糊糊的,隻覺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卻沒想到,如此之快,自己,如此的不堪一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完回家的路的。
拐進幽暗雜亂的小巷,坑坑窪窪的路麵讓靳璟穿著高跟鞋的腳開始痛起來。一步一挨的,她終於走到了那棟老式居民樓前。
樓棟黑幽幽的,像是死去的野獸徒勞的張開毫無恫嚇力的大口。靳璟掏出手機點開手電筒,邁開了步子。
黑夜中,靳璟剛要走進樓門,旁邊就蕩過一個黑影,立在她的身旁。“靳小姐。”
靳璟嚇了一跳,回身去看,隻見到身側立著一個長發披肩的女人,看不清長相。她拿著手機照了照,才見那個女人麵容姣好,可她嘴唇上明豔的唇膏,卻在這詭異手電光的照耀下,活脫脫的成了一個鬼魂。
靳璟回過神來,壓下心頭的憤怒:“是你?”
“趙曉雅。”曉雅向麵前的女孩伸出了右手。
靳璟沒有和她握手,“你有事?”
“不覺得我們應該談談嗎?”
“我想我們沒什麽好談的。”
靳璟說完,轉身躲開她,徑自往單元門走去。趙曉雅上前一步攔住了她,也將窄小黑暗的單元門堵了個嚴實。“我不是來做秦陽說客的,我今天來,是想說點別的。”
小區的老式花壇邊,趙曉雅抱著肩,眯著眼睛,沒有看身邊低著頭的女孩。“我和秦陽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同學,也是好朋友。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看靳璟沒說話,她繼續說,“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所以我認為,我對他的了解,遠比你要多。”
“所以呢,仗著是舊相識,就可以這麽霸道的參與他的感情生活嗎?”靳璟猛地側過頭看她,然而在黑暗中,也隻是看清了她的輪廓而已。
“我並沒有這樣的意願,隻是湊巧而已。”趙曉雅笑了笑,“大概高中的時候,現在看來,可能我那時對秦陽,有了青春期的好感。可是你也知道那時候,這種感情是不被允許的。我沒有向任何人說過,然後我們就各自上了大學,有了自己的生活。”
“隻是現在,”趙曉雅看著臉龐僵硬的靳璟,語調也高了些,“我們重新相遇,很親切,很溫暖,也很默契,想開始我們一起的新生活,我覺得這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水到渠成?”靳璟憋著的氣湧了出來,“你還真是目中無人啊!”靳璟的胸口急促的起伏著,“我不管你們是什麽交情,你這樣做……”靳璟努力撿了個好聽些的詞,“太卑鄙了!”
“我不知道大學時秦陽為什麽被你吸引,但是根據他對你的描述,我認為你們並不適合,即使沒有我,也是一樣的。”
“無恥!”
趙曉雅麵不改色:“我還是那句話,漫長的歲月沒有意義,它隻能讓感情冷卻——如果你們真的還在熱戀,他是不會和我交往的。”靳璟聽了這話,一時語噎,竟然不知道如何回她。
“放手吧。”趙曉雅從花壇邊站起身,轉到靳璟麵前,對著她那雙黑得毫無光亮的眸子,“你這樣隻會浪費時間。秦陽的心比你硬,也比你狠。”
“既然這樣,你就願意和心又狠又硬的人在一起?”
趙曉雅嘴角勾出一抹笑意:“因為我不是你。”
她已經轉身,準備離開這個老舊小區。“還有,”趙曉雅複又回過頭,“不要再來找秦陽了——如果你再去找他,”趙曉雅抿了下鬢邊的碎發,“那我就不會像今晚這樣,在靳小姐家樓下心平氣和的等你了。”
靳璟從未見過如此傲慢無禮的人,卻沒有更好的辦法:“你想幹什麽?”
趙曉雅卻似乎答非所問:“幹什麽?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奉勸靳小姐就此罷休,如果你還想在E城待下去的話。”說罷,揚長而去。
靳璟不想聽趙曉雅細細的高跟鞋敲擊地麵的刺耳聲音。她飛快地往家的方向奔去,又到了那黑洞洞的單元門下。她衝過黑暗狹窄的樓道,往樓上跑去,卻冷不防被一架橫在樓梯間的破自行車絆倒在地。
堆在自行車和樓梯間的雜物和煤球被靳璟這一撞,都淩亂的散落下來。靳璟被泡沫箱子砸中了後背,旁邊豎著的木條也倒了下來,一時間,樓梯道變成一片廢墟,而靳璟就順勢怔怔地抱膝坐在這一片淩亂之中,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樓梯間,狹小的窗子映著孱弱的光——那絲光亮並沒有照亮黑暗的樓道。
不知過了多久,靳璟摸索著站起身,沒有回家,而是下了樓。
初春之夜的後街鬧市大排檔,經曆了一個冬天的蟄睡,已經恢複了些許元氣。劃拳聲、大笑聲不絕於耳。小攤前多是三五個、七八個一群人團座一桌,對著熱氣騰騰的炒海鮮、涮菜開吃,或者擼著肉串,喝著啤酒,在油膩膻腥中度過享樂時光。
靳璟麵前擺著一盤涼透了的涮菜,幾個啤酒瓶橫七豎八倒在桌上。她又拿過開瓶器開了瓶啤酒,咕咚咚的就往嗓子裏灌。
不知不覺間,靳璟覺得眼前模糊起來,連身體都愈發的輕了。她知道自己不勝酒力,現下已經有些醉了。看著周圍一桌桌的食客,心中那股孤獨悲涼又肆無忌憚地奔湧出來,翻滾橫流。
自己憑借一直的堅持與隱忍,放棄了那麽多,失去了那麽多,得到的卻是他冰冷蠻橫的羞辱。秦陽,竟然變成了自己也不認得的陌生人。
“也許我本來就不認識他吧。”靳璟在啤酒杯中倒了滿滿一杯酒,朦朦朧朧看著自己悲戚微醺的臉映在酒杯裏。靳璟看著自己的倒影,突然覺得自己醜陋無比,一下就推倒了酒杯。
啤酒瞬時就灑了滿桌,又翻滾著泡沫流到地上。她想到,自己從來不與人說的孤傲和自尊,已經被那兩個人踐踏得麵目全非。
星河之隅中,李智傑對著電腦屏幕查看客戶記錄:“英哥,今晚包夜的不少。”
“交給你了,傑子。”裴英秀攬了下李智傑的背,“我先走了。”
“放心。”李智傑又坐了下來,開始啃著漢堡當宵夜。裴英秀剛想揶揄他貪吃,目光不經意一轉,玻璃窗外那棵點綴著彩燈的槐樹似乎和以往不同。他仔細看去,那樹下仿佛坐著個人。
裴英秀出了門,才看清槐樹下蹲著一個年輕女孩,正對著樹坑嘔吐,隨即一股淡淡的酒味和酸味彌漫開來。
他突然一驚,趕緊上前,輕輕拍了下她的背,“靳璟?”
靳璟被人一拍,迷蒙地轉過臉來看了一眼,又回頭去順著自己的胃部,含混不清地答了一句:“你好啊,裴老板。”突然一股熱浪湧上來,靳璟顧不得許多,又扶著樹,將腹中之物盡數吐出來。
“你這是喝了多少?”裴英秀皺皺眉,一下一下拍著她的後背。過了一小會兒,看她吐出來的幾乎成了清水,裴英秀才問:“好點沒有?”
“我沒事兒。”靳璟擺擺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回家了哈。”
“你這樣能回家嗎?”看著一步三晃的靳璟,裴英秀趕緊上前了幾步。
“怎麽不能回?”靳璟看了看裴英秀,抬手指了指,“我家就在那條街……”話還沒說完,靳璟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臉色一變,滴下淚來,順勢又坐在了路邊。
“你還好嗎?要不進店裏坐會兒?”裴英秀彎著腰看她,想了想,扶著她的胳膊想要拉她站起來。
“我不去……”靳璟甩開了他的手。“我家不在這兒,不在這裏。我的家……不在這兒……”靳璟坐在路邊,頭埋進臂彎,嗚嗚地哭了起來。
裴英秀見狀,覺得夜深了不安全,又不好強行拉她,隻能坐在靳璟身旁。對著喝多了的靳璟,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我……”靳璟又抬起頭,“我……好歹也是曆史學碩士畢業,為了男朋友,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幹了份生不如死的保險公司內勤……”她突然覺得悲從中來,“我覺得我就是個為騙子們服務的騙子……我也是個大騙子!”
“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裴英秀隻能掏出紙巾遞給她。
靳璟沒接紙巾,隻是說:“我的尊嚴,都沒了……全都被他耗完了,他耗完還不算,還要那個女人再來一遍……”靳璟又開始大哭了起來。
裴英秀沒見過她如此失態,即使是那晚驚魂時刻,她也竭力保持著鎮定,維持著堅強。
裴英秀又將紙巾遞給她,靳璟這次拿過紙巾擦了擦臉,說了句稍微清楚的話:“我也不知道我是為了那個男人不甘心,還是為自己的付出和青春不甘心。”說完這句,她又抽抽搭搭的哭了起來。
裴英秀卻不知怎的,聽到這句話,心裏竟生出一絲震蕩。
是啊,到底是為了所謂圓滿的運動生涯不甘心,還是為自己的付出和青春不甘心呢?
來不及多想,靳璟的手機開始鈴聲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