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靳璟縮在被窩裏,直到日上三竿,門縫裏漸漸飄來飯菜的香味,她才如同一條蛇似的扭動著酸痛的四肢,掙紮著睜開眼睛,鼓足勇氣,終於離開了被窩的懷抱。


  雖然隻是大年初一,靳璟坐在飯桌上,已經預感到自己年後的體重了。過年必備的親友聚會,靳璟由於為愛情遠走他鄉的“壯舉”,成為親友們的重點盤問對象。靳璟一邊對親戚們的常規提問哼哼哈哈,一邊對桌上的美味佳肴展開攻勢。


  靳璟正認真的啃著羊排,電話卻響了起來。她眼睛一亮,狠狠啃掉了羊排上最後一塊肉,拿著手機,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了包間。


  “陽陽?”靳璟輕柔的語調中溢滿了欣喜。


  “小璟,過年好。”


  許是好幾天沒有聽到他的聲音,靳璟從嗔怪秦陽沒有送她去車站,到新年回家後的奇聞異事,一股腦的說給他聽。秦陽聽了,隻在電話裏嗬嗬的笑。


  “小璟。”秦陽止住了笑,沉靜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怎麽啦?”


  “小璟……我……”秦陽有些語塞,氣氛在這一刻也顯得有些微妙。


  “有事嗎?”靳璟有些緊張,“發生什麽事了?”


  “額,沒事。”


  “沒事?”


  “真的沒事,小璟。”聽著話筒那邊女孩歡快的聲音,秦陽有些驚訝自己的舉動——新春佳節,沒人想聽到傷心欲絕的消息。自己簡直是昏了頭了。


  隨意聊了幾句,掛了電話後,靳璟突然感到一股熟悉的不安——縹緲無形,卻又將自己與愛人之間劃出一道鴻溝。她在包間門外,聽著房內的歡聲笑語,突然就沒有勇氣與自信再踏入那道門。


  靳璟靠在門邊,漫無目的地翻著微信,看到了那抹藍色的頭像。


  最後聯係時間還是那天在火車上的日子。靳璟沒有多想,給裴英秀發了條“每逢佳節胖三斤”的憂鬱小豬表情。隨即,她關掉微信,吸了口氣,推門進了包間。


  裴英秀正和一眾朋友在火鍋店小聚,看著手機屏幕裏“每逢佳節胖三斤”的滾圓小豬,笑了笑,隨手發了個調皮貓咪的表情給她。


  “笑啥呢,吃,吃啊。”李智傑看了眼英秀,又繼續往自己盤子裏撈著涮羊肉。


  “吃你的吧,還嫌自己不夠胖啊。”裴英秀戲謔他一句,夾了一筷子生菜丟進鍋裏。


  今日小聚的,都是昔日武術套路隊的隊友。看著裴英秀不是往鍋裏扔青菜,就是下豆腐,隊友們看著心疼:“英秀,不用比賽了,你怎麽還專吃青菜啊?”“英秀,吃點肉,沒事的。”“哥們兒,沒有人來查你的尿樣,甭擔心啊。”


  “可能我有強迫症吧。”英秀笑了笑,咬了口紅薯片。


  “還強迫啥?以前吃根火腿腸都擔心有瘦肉精,如今不在隊,當然要對自己好一點。”“運動員的自律已經不適用你啦。”眾人七嘴八舌地揶揄他,不一會兒,英秀的盤子裏就堆滿了涮肉、鴨腸和牛肉丸。


  火鍋散發著誘人的香氣,熱氣氤氳間,每個人的臉都透著紅暈的喜氣,幾杯酒下肚,眼神中,卻折射出些許茫然和憂慮。裴英秀看著兄弟們,李智傑早已發福,全然沒了運動員的樣子。其他幾個師兄弟,或者當了教練,或者做了體育教師,更有甚者,開大車跑起了運輸。


  曾經的意氣風發,刀光劍影,都隨著歲月的流逝,最終漸行漸遠,直至模糊不清。二十七歲的年紀,換做旁人,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光,而自己的二十七歲,卻離往日的青春飛揚越來越遠。


  “英秀,你網吧前一段的事情,現在還有影響嗎?”東子有些擔心,忍不住問道。


  “沒事了,開門做生意,這些事情有時也免不了。”


  “這人是欠揍吧?忒不地道了也。”幾個兄弟還在為裴英秀鳴不平。


  阿西師兄的聲音也低沉了些:“事後我才知道,就你們三個人,去找那夥人幹了一架。你還帶著傷,膽子還真大。”阿西放下酒杯,“你瞅瞅傑子現在,能有多大本事?”李智傑聽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還有,穆佳畢竟是個女孩子。英秀,你當時那種情況也敢上,就不怕他們傷了你?”


  “傷我?”英秀淡淡地看了師兄一眼,“他們還沒那個本事。”


  “好,好……”阿西隻能無奈歎氣,“那以後再碰上這樣的事,叫上我們哥兒幾個給你撐腰


  總行吧。”話音一落,大家紛紛附和。


  裴英秀鼻子有些發酸,給自己滿上一杯啤酒,站起來,“那我就謝謝大家了。”


  “客氣啦!”師兄弟們紛紛舉起酒杯。


  “英秀,聽說你的退役報告還沒打?”阿西師兄喝了口啤酒,看著裴英秀,收起了些許笑意。


  “不是吧?”


  “幹嘛一直拖著啊?”


  “畢竟重傷過,不服老也不行啊。”隊友們都七嘴八舌的問向英秀。


  “就辦,過完年吧。”裴英秀吃了口涮肉,將半杯冰涼的果汁灌進喉中,“我心裏有數。”


  “英秀,”阿西師兄拍了拍他的肩,“早點辦完就完事了,也好專心生意。”


  英秀點了點頭:“我明白。”


  小聚散場時,E城早已一片星夜璀璨。


  告別幾位隊友,裴英秀迎著初春的涼風,恍恍惚惚的,頭有些發暈,看著隊友們遠去的背影,悵然若失,心中生出一陣感慨,卻在這黑夜中變得迷惘。


  不知不覺的,他沒有走向回家的路,而是沿著馬路邊的槐樹,一路向西。


  從少年時代開始,一直到青春歲月,這條路,都是裴英秀最熟悉的路。如今,也隻能在這寂寥寒涼的夜,再來感受這條通往昔日榮光的路。


  “英秀?”裴英秀驚訝的回過頭,喚他的,正是剛才一起小聚的阿西師兄。


  “師兄?”


  “怎麽不回家,反而跑到這條路上了?”


  “有點喝多了,隨便走走。”英秀笑了笑,“師兄呢?”


  “我也隨意逛逛——剛才一起吃飯,我就覺得你有心事。”


  “心事?”裴英秀停下了腳步,“什麽心事?”


  “從你離隊到現在,也有一年了吧。”阿西和他並排站立,看著近郊稀疏的車流,“你在外麵吃飯,還是隻吃素菜;夜裏超過九點,兄弟們就肯定約不到你——還是一個自律的運動員標準。”


  “這麽多年,都習慣了。”英秀看了看師兄,繼續慢慢向前走。


  “你為什麽還不打退役報告?”


  “早晚的事,何必這麽著急。”


  “所以英秀,在事實上,你還是一個現役運動員。”


  裴英秀的腳步一滯,並沒有回頭,還是沿著馬路往前走去。“英秀!”阿西追上他,“你的心裏,還抱著希望吧?希望有一天,還能回隊,還能重返賽場。”英秀沒答話,勉強擠出個笑。


  “是吧,英秀?”裴英秀眼見路口開過一輛車,自己卻覺得,那車燈被水暈染了,模糊如紗。


  阿西沒再繼續問他,借著路燈,分明看到師弟的眼中,流淌著清澈的水色。


  二人並排默默走著,不一會兒,那棟熟悉的老舊建築已然呈現在眼前,正是運動隊的駐地。


  英秀停下了腳步,看著院落中梧桐掩著的運動館,“師兄,你知道,我最後一次比賽,是被擔架抬下去的。”


  “英秀……”


  “後來我看了錄像,大腿都變形了,還真挺嚇人的。”他笑了笑,“我知道股骨受傷意味著什麽,我就是……我就是,真的……不甘心。”


  裴英秀坐在了運動館前麵的地上,透骨的寒意慢慢滲進了體內。“我一直不相信那是我運動生涯的終點。我積極恢複,趁著休養做了手術,想把多年積累的傷病也一並治了。我試過,腿能發力。”他歎了口氣,擠出點笑,雙手抱住了膝蓋。


  “你還真是……”阿西搖搖頭,“全國賽、單項錦標賽,該拿的也拿了,該有的也有了,英秀,運動生涯已經沒有遺憾了,你是最好的,你已經是最好的了。”阿西看著他,“可是英秀,你能做一輩子運動員嗎?在不同的年齡做不同的事情,一直往前看,這才是最重要的啊。”


  “我才二十七歲。”


  “咱們的項目,你清楚二十七歲意味著什麽。”


  阿西神色肅然:“恢複係統訓練需要有多大的毅力,老隊員麵對傷病又要付出比年輕人多得多的努力,這你不是不知道。況且,摘金奪銀的優秀選手複出,引人關注,這種壓力,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阿西正色看著他,“還有,英秀,你能保證,你能有尊嚴的進行比賽嗎?”


  英秀有些驚異地看著阿西。


  “你也不願意自己被後輩選手打得稀裏嘩啦,在年輕人口中落得‘裴英秀也不過如此’的議論吧。”


  裴英秀笑了兩聲,伸手摟住阿西的肩,“這種話,也隻有師兄對我說了。”


  二人坐在路邊,看著烏雲遮月,梧桐樹影隱匿在夜幕之中,寬闊馬路上的車輛,迫不及待地歸程,留下了引擎的轟鳴和揚起的塵灰。


  “英秀,”阿西看著他清朗的側臉,“你還真是個理想主義者。”


  “有什麽不好麽?”裴英秀轉過頭來,微微一笑。


  “Far over, the Misty Mountains rise,”裴英秀哼起了The Song of the Lonely Mountain。


  “Leave us standing upon the height

  What was before, we see onbsp;more

  Is our kingdom, a distant light”


  阿西心中一動,跟著他一起唱起來,


  Fiery mountain beh a moon

  The words unspoken: we"ll be there soon

  For home, a song that echoes on

  And all who find us will know the tune

  Some folk we never fet

  Some kind we never five

  Haven"t seen the babsp;of us yet

  We will fight as long as we live

  “曾經的過往,不知能否重現,未出口的諾言,將會努力實現。一些人不會忘記,一些事,終不能釋懷。也許某日還會踏上行程,繼續戰鬥,竭盡一生。即使置身風暴之中,也要追回失落的光輝。中文歌詞譯得真好。”裴英秀輕輕念著,眼光落在早已看不見的遠山。


  “以前,我還抄過這首歌的歌詞呢。”


  阿西彎了彎嘴角,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路燈高高的,微弱,那光亮猶如蟬翼,將沒有光的暗夜擋在一旁,卻將兩人籠罩在光亮中。


  深夜的L城,城北的小山無法抵擋洶湧而來的寒流,強勁的北風吹走了樹上孱弱的樹枝,也吹走了僅有的一絲入春的期盼。瑟瑟寒意帶來的,是突至新春的暴風雪。


  季繁希捧著一杯熱茶,窩在暖氣片旁邊的窗前,看著黑夜裏路燈下映出飛舞的雪片。雪片如棉絮般,急促地落下,又被疾風吹得卷起,在空中扯得粉碎。


  她回頭看了一眼歪在床頭發呆的靳璟,心中開始惴惴不安,又夾雜著無處發泄的氣惱和無奈。


  “我總覺得秦陽要說些什麽……”靳璟抱著靠枕,眼睛盯著暖暖的台燈,小聲的嘀咕。


  “你都想了快一個晚上了,大小姐——”季繁希斜睨了她一眼,“猜來猜去的有意思麽?大過年的,你就不能快活一點?”


  “沒有,我隻是好奇而已。”靳璟歪在床上,“還總覺得哪兒有點不對勁。”


  “有啥不對勁的。是你把臭男人看得太重了。”繁希走過來,和靳璟一起躺倒在床上。“換做是我,我就不會去猜他要說什麽,要做什麽。他做他的,我走我的,有什麽相幹?”


  靳璟扭頭看了看繁希,想說什麽,終究還是歎了口氣。


  繁希沒看她,還是自顧自地說著:“我更不會想那個男人是不是離自己越來越遠,因為該走的留不住,該來的也躲不掉。”


  “小璟,”繁希看著好友有些消瘦的臉,“你為了他離開了家鄉,放棄了自己喜歡的專業,可是得到的卻是不安和焦慮。你覺得值嗎?”


  “我想,我好像是掉進了一個泥濘的陷阱,想爬出來,卻使不上力氣。怎麽掙紮也沒用,像隻困在陷阱的老虎。至於下一刻,來的是獵人還是動物保護者,隻能聽天由命了。”靳璟歎了口氣。


  “感情已經是你的包袱了,小璟。”繁希摟住她的肩,“如果我是你,也許我會離開他。”


  “怎麽可能?”靳璟笑了笑,“我們已經……”


  “可是你真的快樂嗎?”繁希黑亮的眸子緊緊盯著她,“如果以後還會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呢?如果以後……以後會麵對肝腸寸斷的傷心呢?”


  靳璟有些驚訝,她愣了半天,“怎麽會……不會的。”


  “小璟。”繁希突然覺得如鯁在喉,在闔家團聚的新春,她隻覺得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如此純真,又如此讓人心疼,她的肩膀,也是如此的單薄。


  季繁希抱著靳璟,許久地不肯鬆手。


  “怎麽啦?抱得我好疼啦。”


  “我就喜歡這樣抱你,再吃了你,哈哈哈……”


  窗外的暴雪,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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