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臨近年關,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洋溢著節日的喜悅和期待。小街邊超市的低音炮放著喜氣洋洋的曲子,理貨員將一箱箱年貨擺在店門口兜售。而街邊的小商店,開門的卻隻剩下零星的幾間,給這條狹窄淩亂的小街平添了幾分蕭索。
靳璟拉著行李箱,在街口匆匆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火車站。
“小璟,公司臨時有急事,不能去送你了,對不起啦。等你年後回來,好好補償你。”剛才秦陽發的語音消息現在還縈繞在耳邊。靳璟總覺得,他輕鬆歡快的語調中,透著絲絲寒涼,猶如這最深的冬日,料峭刺骨。
縱然銀行卡裏有了比工資多三倍的年終獎,靳璟想到自己孤獨地坐在出租車上,又想到部門經理那張陰沉猙獰的臉,心中僅有的一絲喜悅也被吹得蕩然無存。
穿過人流澎湃的車站廣場,又在五味俱全的候車室浸染了一會兒,靳璟終於被人潮挾裹著進了站,上了車。雖然是硬座,但比起那些在車廂連接處苦苦掙紮的人來說,自己已經分外幸福了。
靳璟坐了下來,拿出保溫杯喝了點水,剛平靜了一會兒,手機便鈴聲大作。
“希希?”靳璟隔著手機屏幕都能聽到季繁希那邊嘈雜的聲響。
“你上車了沒?”季繁希的聲音也大得驚人,幾乎要喊破喉嚨。
“上了,你在哪兒,怎麽這麽吵?”
“年末最後一次單身狗聚會,正在預熱,哈哈哈……”
“好吧,”靳璟笑得有些無語,“那你什麽時候回家啊?”
“明天有個朋友過生日,後天的飛機。”季繁希的聲音歡快起來。
“好,那我們L城見。”靳璟正要掛斷電話,季繁希卻在另一頭嚷嚷起來:“誒,誒,別先掛!”
“那啥,秦陽不和你一起回去看看,拜訪下未來的嶽父嶽母?”這話聽得靳璟愣了半天。
“說話啊?”
“沒有,他沒提,我也沒往這方麵想。”
“你倆也有幾個年頭了,你又到他的城市工作,還不趁熱打鐵?”季繁希有些替靳璟著急,“還有,他眼睜睜地看著你坐硬座也就算了,優質的送車服務總得提供下吧。”
“呃,”靳璟有些語結,“他好像還挺忙的,我自己打了出租。”
“吼吼,過分!”季繁希嚷嚷了一聲,掛了電話。
靳璟握著溫熱的保溫杯,看著車窗外飛快倒過去的蕭條田野,一時有些迷惘——明明有相戀多年的男友,卻沒有在男友的城市享受更多的溫暖和愛意;明明有一份薪資還不錯的工作,卻沒有體會到工作的成就感和快樂。
她看著窗外飛快飄過的樹林和空曠的原野,竟不知道何去何從。
“叮鈴——”手機的聲音打斷了她飄遠的思緒和隱隱的焦慮,靳璟低頭翻看手機,是一條微信消息。
“已經回家了嗎?”
是裴英秀發來的。
靳璟看著綠色的對話框,頭一次仔細看起了裴英秀的頭像。她沒看清楚,點擊放大。
在清澈藍天下的戈壁灘,圖像上的黑衣男子側身一躍,身姿矯健。畫麵正巧定格在他雙腳騰空的瞬間。靳璟眯著眼睛看那小小圖片上他的臉,顴骨突的明顯,整個人線條硬朗,比現今的樣子更精瘦。
靳璟將微信點回對話框:“已經上車了。”
不一會兒,手機又響了起來:“注意安全。新年快樂!”
靳璟對著屏幕笑了笑,回複他“你也是”。
裴英秀沒有再回複。而靳璟心心念念的牽掛,似乎也將她遺忘在了這列擁擠的火車上。
車廂漸漸悶熱起來,攪得人有些頭昏腦漲。靳璟脫下羽絨服蓋在頭上,隻想快快睡去。
E城的陽光在與霧霾和雲團糾纏撕扯多日後,終於將一團厚實的陰霾撕破了一點口子,將城市攏在一片柔和溫熙之中。鱗次櫛比的大廈上,布滿塵埃的玻璃幕牆也在冬日的照射下映著耀眼的光,蓋住了灰塵,隻留下刺眼奪目的光點。
夕陽散發出最後一抹光芒,隨即沉了下去。E城華燈初上,開始了冬夜狂歡。
季繁希走過金碧輝煌的KTV大廳,推開厚重的包廂大門,喧嘩聲迎麵撲來,一群青年男女七七八八的坐在沙發上,同來參加生日聚會。眾人或低頭玩著手機,或嬉笑著聊天。季繁希和眾人打了招呼,坐在他們中間。
繁希打量四周,有自己認識的,但大多是生日主角少年時代的同學,自己作為生日主角的大學同學,並不熟識。她正欲和自己身旁相熟的朋友說點什麽,包廂的房門被打開。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過去,隨即,俏皮的哨聲,幽默的招呼聲,都向著今晚的主角而來。
“你才來啊!”“主角來啦,獻唱一首!”氣氛一下子熱絡起來。
趙曉雅穿著一件白色大衣,踩著高跟皮靴,薄施粉黛,笑盈盈的和大家打招呼。“謝謝大家來參加我的生日party!”眾人嗷嗷歡呼,幾個麥霸毫不客氣地高唱起來,幾首歌過後,趙曉雅也在朋友們的要求下獻唱。
季繁希和幾個朋友喝著可樂,隨意聊著天。包廂裏的暖氣很足,在這熱烈喧騰的氣氛下甚至還有些燥熱。繁希捋了捋袖子,看著方才深情歌唱的大學同學。在季繁希的印象中,曉雅陽光自信,即使已經畢業幾年,又在大洋彼岸闖蕩,卻未曾見到她的臉龐粘上煙火氣和勞碌的頹喪。
曉雅拿著麥克,等待著前奏,順勢看向季繁希坐著的沙發角落。她隨即走了過來,給了繁希一個擁抱,“Givenchy!”趙曉雅一如當年調侃地喚著繁希的名字。繁希笑哈哈的摟上她的腰,嗅到了她身上雪鬆和香草的氣息。
“Some say love it is a river (有人說,愛是一條河)
That drowns the tender reed (會淹沒輕柔的蘆葦)
Some say love it is a razor (有人說,愛是一把剃刀)
That leaves your soul to bleed”(讓你的靈魂流血)
斑斕閃爍的燈光下,季繁希見身邊的趙曉雅朱唇微啟,唱起了這首經典老歌。柔美和緩的曲調從她的喉中流出,竟有些傷感,卻隱隱透著強韌,和這火熱的狂歡格格不入。
曉雅的眼角斜睨了下緊閉的房門。
“When the night has been too lonely (當夜晚太過寂寞)
And the road has been too long (當前路太過遙遠)
And you think that love is only (或者當你認為)
For the lubsp;and the strong” (隻有幸運者和強者才能得到愛的時候)
歌曲的旋律漸漸高亢起來,曉雅拿著麥克風,全情投入,眼波在炫彩的燈光中流轉,水光瀲灩。
房門突然被輕輕推開。趙曉雅輕掃了眼房門處的人,繼續唱著。
“Just remember in the winter (你要記得)
Far beh the bitter snows (在冬天厚厚的積雪下)
Lies the seed that with the sun"s love(一顆種子一直都在那裏躺著)
In the sprihe rose” (等春天的陽光灑下,它會綻放成最美的玫瑰)
一曲終了,大家紛紛鼓掌喝彩。曉雅又將麥克風交給幾個麥霸,自己坐在沙發上,喝著一杯血腥瑪麗。
季繁希喝了兩杯雞尾酒,在昏暗的燈光中,她隱隱約約覺得剛才來的人有些麵熟。身邊的沙發已經空出了位置,繁希發現方才身側坐著的曉雅已經去招呼剛來的客人了。
“你來晚了。”趙曉雅坐在來人身邊,抿了一口血腥瑪麗,勾出一個淺笑。
“沒有來晚,”他靠在沙發上,開了瓶可樂,“聽到了歌神最美的歌聲。”
趙曉雅笑了笑,仰頭喝了一大口血腥瑪麗,凜冽的伏特加直上她的胸口,喉中已經竄出了火辣的酒精氣息。她覺得有些熱,挽了挽衣袖,翹著二郎腿,抬手勾了勾他輪廓清晰的下巴,“油嘴滑舌,這才是我認識的你。”
他笑了幾聲,任憑她的指尖劃過他的下巴,又順著脖頸劃到了胸膛。
“噢-哦——”旁邊的朋友已經有人玩味地吹起了口哨。他並不理會,卻在這燥熱的包廂中解開了襯衫的扣子。望著趙曉雅柔媚的眼角,他抬起手,輕輕握住了她拿著的那杯血腥瑪麗,在她的手中,順勢喝了一口。
“唔——”有人開始擠眉弄眼地發出怪聲。
季繁希迷迷糊糊的正打盹,被一陣怪叫吵得醒了過來。
男子覺得身上的血液猶如泛著暖流的溫泉溪水,流遍全身,也暖遍全身。情不自禁的,他輕輕抬手,撫了下曉雅纖細的腰肢。他又突然覺得不妥,正要抽出手,一雙柔荑按住了他的手背。
曉雅盯著他明亮的眸子,拿過手包,掏出了一個黑色絲絨小盒。“能幫我戴上嗎?”昏暗閃爍的燈下,眼前嬌媚的笑漸漸變得迷離,他接過小盒,拿出了一串珍珠手鏈,手指觸到她纖柔的手腕,替她扣上了搭扣。
遠處的沙發角落,季繁希瞪大雙眼,驚愕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趙曉雅身旁的男人,是他。
是秦陽。
繁希驚詫地看著眼前的情景,看著趙曉雅的手臂搭在秦陽的頸上,扶住他的後腦,在秦陽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季繁希聽不清耳邊朋友們的歡呼聲,打趣聲,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她在一片歡呼打趣的聲音中慢慢站起了身,麵無表情,直直地瞪著二人。“繁希?”身旁的朋友拉了拉她,“怎麽啦?”
她突然甩開身旁人的手,用力撥開麵前幾個微醺的人,往包廂的另一端擠。“秦陽!”季繁希的聲音湮沒在一片嘈雜聲中。
趙曉雅已經和秦陽出去了。
繁希衝出門去,輝煌的廊道上卻空無一人。“秦陽!”她大聲喊著秦陽的名字,回應她的隻有各個包廂內傳來的嘈雜歌聲。繁希沿著走廊往前跑,卻碰到了隻身返回的趙曉雅。
“秦陽呢?”季繁希抓住趙曉雅的肩,失魂落魄地搖著她,“秦陽呢!他人呢!”趙曉雅有些詫異,看著眼前的大學同學眼睛發紅無光,麵有慍色。隻能回她:“他有事,先走了——你怎麽了?”
季繁希一把抓住了趙曉雅的手,“曉雅!這是怎麽回事?啊,這是怎麽回事?”
趙曉雅的手被繁希抓得生疼,她想抽出手,繁希卻沒有鬆開,反而更加用力地抓著她的手腕。
“什麽怎麽回事?”
“你和秦陽啊!”繁希的眼眸蒙上了一層水霧,眼淚急得就要滴下來。
“我們是多年的同學和朋友了,”曉雅語氣淡淡的,“現在也許……也許以後並不止於此,就是這樣。”
繁希聞言,腦中如暴風席卷。她緊緊攥著趙曉雅的手,不可置信地盯著她,嘴唇也微微發顫,“可是,秦陽他有女朋友啊!”
“我猜到了。”趙曉雅淡淡一笑,“所以我給他時間,讓他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
“你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麽嗎?”
“當然。不過看秦陽的態度,他的女友並不是他理想的結婚對象,”趙曉雅用力掙開季繁希的手,“你把我弄疼了。”
“曉雅,以你的條件,為什麽非要是秦陽?”
“這樣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呢?”
“不要把三流小說的那套愛情道德觀擺出來!”
“我沒有破壞別人的家庭,也沒有一廂情願做出讓所有人都討厭的事,有什麽不對?”趙曉雅躲開季繁希,往包廂的方向走去。
“還有,我七歲的時候就認識他了。”她微微回頭。
“你這樣說,不覺得自己幼稚又卑鄙嗎?”
“如果能得到我想要的,我不在乎。”趙曉雅回頭看了一眼季繁希,繼續往前走。
“曉雅!”繁希追了過去拉住她。“你非要這樣做,可能連你自己也要受傷害啊!”
“繁希。”趙曉雅停住腳步,“我從小到大,循規蹈矩。多少次,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東西消失,卻不能去要,去搶。”曉雅有些語結,“你知道那是什麽滋味嗎?!所以即使說我幼稚、卑鄙,我也想要為了自己爭取一次,為自己好好活一回——你明白麽?”
“人人如果都這樣想,你不覺得這個世界就太可怕了嗎?”
“我是個普通人,拯救不了世界——隨意吧。”曉雅胡亂補了補妝,頭也不回地往包廂走去。
繁希看著她遠去的影子,怔了怔,呆呆地走出了金碧輝煌的大廳。
寒涼的北風迎麵卷來,吹去了身上最後一絲燥熱的暖意。繁希踉踉蹌蹌走出大門,無力地扶住路旁的一棵洋槐樹。
她和她一起長大,她看著靳璟努力地考上大學,甜蜜的開始戀愛,又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放棄所有,來到陌生的城市,麵對陌生的臉,做著陌生的工作。
季繁希沒有想到,自己的摯友,最終還要麵對一個陌生的男人。
如果純真年代的感情都不能相信,那麽在這個險象環生的世界,又有什麽是值得信任依靠的呢?這樣想來,季繁希突然覺得後背有些涼涼的寒意。看著滿目的霓虹閃爍,她竟覺得有些想哭。
她冰涼的手顫顫地掏出手機。
“小璟,你到哪兒了?”
靳璟望著黑洞洞的窗外,不知身在何處。她總覺得季繁希這通電話有些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希希?有什麽事嗎?”
“沒事。就是……想你了。”繁希咧嘴笑了笑,沒讓眼淚流出來。
“嘿嘿,我們很快就要在家見麵啦。”靳璟的話音透著欣喜。
“好,我明天回家。”
掛了電話,一陣北風吹過,繁希頓覺臉上涼涼的有些痛。用手一摸,眼淚已在不知不覺的時候流了下來,化了原本姣麗的妝容。
點點淚光,融化了眼前的華麗燈色,將眼前暈染成一片彩色的漩渦,美麗張揚,卻又深不見底。
季繁希抹了抹眼淚,終是一步一挨地走向家的方向,不願再看這夜幕的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