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晨,第一道霞光透過纏繞的雲霧映出了天際,織出一縷縷淡淡的金色光芒,染著紫暈,將大地照成一片茸茸的金色。E城,從蒼茫的冬夜中蘇醒過來,重新披上了華麗的披肩,修飾好妝容,擁抱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奔波穿梭的車輛。
靳璟在秦陽處過了一夜,經過了喋血混亂的夜晚,望著鏡子中的自己,竟平添了一絲萎靡和疲倦。看著鏡中的自己麵色發黃,眼圈青黑,又瞅了一眼全是男士用品的梳妝台,她隻能胡亂拿起一罐麵霜往臉上抹。
在這裏想找到掩飾膚色的化妝品是不可能了,靳璟暗暗後悔沒有拿一些來備用。她還沒死心,總是希冀自己先前往秦陽的公寓拿過粉底液。
還沒找到粉底液,靳璟在梳妝台的角落裏找到一個藏藍絲絨的小盒子。“氣墊粉撲嗎?”她印象中自己沒有這麽一個盒子,卻也擋不住好奇心,輕輕拿過打了開來。
盒中放著的,是一條雙層K金真多麻珍珠手鏈。五顆灰藍色調的大真多麻珍珠,搭配三顆小海珠,猶如滿天繁星,明亮閃爍。珍珠的柔光,又讓它優雅溫婉,巧笑盼兮。
靳璟望著手鏈,呆愣了一刻,她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隨即轉過頭去。秦陽一邊臉還有些腫脹,正朝這邊的梳妝台走來。
靳璟的眼睛彎成一道月牙,她抬起拿著首飾盒的手,歪著頭看向自己的愛侶:“這是給我的‘壓驚禮物’嗎?”
秦陽看著她手中的珍珠項鏈,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臉上有些窘色,又馬上恢複如初:“嗯……呃……是的,小璟。”靳璟歡天喜地的收了,笑盈盈的收拾完畢,臨出門上班前,靳璟張開雙臂擁抱著秦陽,還給了他一個沾著口紅的吻。
秦陽聽見靳璟的出門聲,使勁抓了抓頭發,對著牆就是狠狠一拳。
公交車上,靳璟如沙丁魚一樣,擠在一群哈欠連天的人群中。身邊的婦人正大口吃著蘿卜粉條包子,讓站在一旁的靳璟胃裏一陣翻騰。好容易過了三站,有人下車,靳璟眼疾手快,邁了一大步,坐在了座位上,總算遠離了蘿卜包子的生化威脅。
她拿著包包坐在座位上,想著包裏放著的珍珠手鏈,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灰色羽絨服和黑色打底褲,最後,看向腳上為了走路舒適而穿的低跟踝靴——自己的行頭,好像跟那串珍珠手鏈並不搭調。
靳璟沒來由的,心中生出一陣驚慌和不安。
那種伸出手去卻抓不住東西的不安。
靳璟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似乎眼皮遮蓋了公交車上形形色色的乘客,內心就能得到些許的安寧和平靜。
早上的八點多鍾,醫院裏便已是人山人海。時節不好,醫院遠比臨近過年的商場更加喧鬧,掛號的,拿藥的,舉著輸液瓶的,抱著小孩的,到處都是人群。
裴英秀緩步走進大廳,穿過各種人群,往運動康複科的方向而去。
運動康複科的走廊相比其他地方,顯得安靜些。
躺在診室的床上,那種遙遠而又熟悉的感覺一點點的又回來了。裴英秀閉著眼睛,等著崔教授檢查完畢,這種感受,仿佛自己就像一隻待宰的羔羊,掌控命運的權利已經失去,下一刻得到的是屠刀還是飼料,自己永遠也不知道。
崔教授檢查完畢,有些疑惑地問:“你是不是做了什麽劇烈運動?”
裴英秀坐了起來,麵對一臉嚴肅的老教授,笑得有些心虛:“沒做啊,就是昨天走在濕地板上,差點滑了一跤。”
崔教授瞪了他一眼,接著說:“恢複得還算不錯。這次雖然是個小手術,可該注意的還是要注意。”
“我知道了,教授。”裴英秀一臉堆笑,穿上鞋係上鞋帶要出去。
“你也不用在這兒笑嘻嘻地蒙我。”崔教授在電腦上查看著他的病曆,“腰和腿也定期來檢查,防患於未然。”
“我知道。”
“不過英秀,我想問問你。這次遊離體清創的手術,如果不是要進行大運動量訓練,也不是一定非要著急處理。你這麽積極的治療,是有什麽想法嗎?”
裴英秀心裏突然覺得有什麽東西被堵住了,悶悶的,嗓子裏也好像被噎住了,一時沒說出話來。過了片刻,他才說:“其實……我也說不清楚,還沒做什麽決定。”裴英秀隔著運動褲,手指劃過左腿的那道疤痕。隔著褲子,疤痕並不是觸手可及。
可是它就在那裏,不管是不是穿著長褲,它一直在那裏,不分白天黑夜,春夏秋冬。
他和崔教授熟識,從十幾歲開始,直到今年二十七歲,他不知不覺的,成了這裏的常客。這所醫院,這間診室,見證了他的初露鋒芒,陪他走過巔峰,越過低穀,直到現在,從激昂流年中淡出,消失在茫茫人海。
複查完畢,崔教授也沒和他客氣:“英秀,聽說你現在開店做生意?”
“是,也許這樣在經濟上能更好些吧,也可以經曆下不一樣的生活,挺好的。”裴英秀穿上了外套。
“那你的退役報告已經交上去了?”
老教授的隨口一問,竟讓裴英秀的澄澈的眼眸中泛起了點點水色,朦朧了眼前的景象,也一點點地化開了胸口中冷卻的血液。裴英秀覺得自己的鼻子在發酸,他極力克製,壓住了自己的聲音,輕聲說:“還沒有。”
崔教授微笑著看著他:“人在不同的階段做不同的事,這很好。不管做什麽,隻要自己開心,那就是最好的了。”
裴英秀點點頭,“教授,我先走了。”低著頭,逃跑似的出了崔教授的診室。
出了醫院,那傷感又無力的哀傷也漸漸淡了些。裴英秀突然想到,自己已經許久沒去過“海風香氣”甜品店了。大伯當初盤下了店麵,卻因未在E城久居,店麵也疏於照顧,如今讓裴英秀幫忙料理,自己卻在這段日子中有些疏忽了。想到此,他匆匆離開醫院,往“海風香氣”而去。
秦陽坐在“海風香氣”窗口的位置,望著車來車往的窗外,心緒慢慢飄遠。
一陣高跟鞋的響聲將他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來,淡淡的依蘭香味飄悠地沁入鼻孔,秦陽目光流轉,趙曉雅已經坐在了麵前。
“今天怎麽有興致請我喝茶?”趙曉雅在桌子對麵落座,單手托腮,柔媚的眼睛眨了眨,饒有興趣地看著秦陽。
“雖然我們一直有聯係,可還是想見個麵,順便敘敘舊。”秦陽叫過服務員。
“山楂果茶。”
“冰桔汁。”秦陽合上了菜單 。
“你還是不喜歡喝熱飲,”趙曉雅眯眼一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你還記得?”
“怎麽不記得?” 趙曉雅的眼眸中閃出了一抹光彩,“那時候上學,冬天大家都在暖氣片上烤牛奶,一直烤到牛奶袋子裏冒泡泡,隻有你,大冷天還在喝冰水。”
秦陽也笑了,“對,還因為喝冰水太多了拉肚子。”
“我還幫你給老師遞過假條。”趙曉雅捂著嘴笑,“老師們聽到你請假,都鬆了口氣——混世魔王終於倒下了,可以安靜幾天了。”說到這兒,二人相視大笑。
冬日柔弱清涼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穿了進來,氤氳柔軟,仿佛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純真年代。
趙曉雅收了笑,“這麽久了,還是覺得咱們這些同學情誼最深。”她喝了口山楂果茶,有些酸酸的,“後來上了高中,上了大學,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之後出國上學工作,更是愈發覺得孤單了。”
秦陽沒說話,他看著麵前的女孩,分明看見她的眼中閃過一點失落,卻稍縱即逝。“所以你就回來了? ”
“也算是吧。旁人都覺得大洋彼岸更好,可自己總覺得漂泊無依,像浮萍似的,生不了根。”趙曉雅張開雙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還是在自己的城市快樂啊。”
秦陽笑了笑,突然,他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一聲。秦陽看向手機,是靳璟發來的微信消息:“陽陽,晚上我來你公寓做大餐,早點回來哦。 ”秦陽淡淡看了一眼,沒回複,重新鎖了屏。
趙曉雅不動聲色地盯著他,麵色含霜,隨即又笑了起來:“你和以前不一樣了,沉穩內斂又紳士,可隻是看條微信,怎麽有些緊張呢?”
“沒什麽重要的事。”
趙曉雅的眼睛盯著他:“怎麽,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沒有,”秦陽喝了口果汁,“要結,也要有合適的人選啊。”
趙曉雅眯眼一笑,那柔媚中還透著她從來不缺的驕傲和自信,她沒再說話,抿嘴吸了口果茶。
“我記得你是二月的生日。”秦陽岔開了話題。
“可現在還沒到二月呢。”
秦陽尬笑,喝了一大口冰桔汁,冰涼的果汁順著咽喉流向胸口,散發著涼意,也讓神經瞬間繃緊。“你我之間就不找那些彎彎繞繞的理由了。”秦陽拿出一個黑色絲絨小盒,推到趙曉雅麵前:“小雅,歡迎回來。”
趙曉雅的眼睛更彎了,綻出一個大大的笑:“自從兩年前恢複單身,還沒有男生送我禮物呢——謝謝。”她笑著打開了盒子。
盒子裏躺著一條雙層K金真多麻珍珠手鏈。灰藍色調的大真多麻珍珠與三顆小珠,相映成趣,借著陽光,閃耀著明亮溫柔的色澤。趙曉雅沒想到,昔日流著鼻涕的混世魔王,如今不隻是表麵優雅,竟還有些耐人尋味的沉穩,讓人不禁隨著那昔日熟悉的氣息,尋覓而去。
“我很喜歡,謝謝你。”趙曉雅合上盒子,看了眼窗外漸漸昏黃的夕陽。
秦陽看了眼二人麵前空了的玻璃杯,“不早了,走吧。”
二人站起身,走到門邊。秦陽剛欲推開玻璃門,就聽到身後的趙曉雅叫了他一聲“秦陽。”
秦陽回過頭,身旁散發著淡淡依蘭香味的老友正視著他:“我們同學之間的深情厚誼,也許不止於此。”秦陽一時有些發怔。趙曉雅握著他已經搭上門把的手背,推開了門。
“自從我回來後,一直覺得我們如今的相聚,有點像做夢,我很珍視。”她朱唇微啟,笑了笑。
“當然,我很……珍惜這種感覺。”秦陽微微往曉雅身邊靠了下,能看得出,她的臉頰還浮現出了紅暈。
趙曉雅揚著頭看著這位老同學:“我知道你還有些自己的麻煩事,但我希望,你能盡快處理好。”說罷,留給秦陽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轉身而去。
她還是那樣,像一朵血紅的罌粟。秦陽暗暗想到。仰頭看向天空,天灰蒙蒙的,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秦陽掃了眼剛走出的甜品店,“海風香氣”的招牌已經亮起了霓虹。
裴英秀從吧台裏慢慢走了出來,臉上的表情從茫然到震驚。他從玻璃窗中瞧著秦陽越走越遠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見。
靳璟壯著膽子無視了經理陰沉的臉,頭一次在下班時看到了太陽。入夜時分,她已經從公寓的廚房端出最後一道菜。看著桌上的紅燒肉、油燜大蝦、西芹百合,還有煨在火上的乳鴿湯,靳璟莫名的感到一種小女人的幸福。
還沒好好體味小女人的幸福,她的電話聲就響了起來。“陽陽?”
“小璟,對不起,忘了跟你說,今天網吧盤賬,我回不來了。”靳璟剛才的幸福還沒真正來臨,已經被摔得粉碎。她拿著手機,木然地聽著聽筒裏傳來的聲音,失去了繼續通話的欲望。
“小璟?”秦陽提高聲音叫了一聲,靳璟終於“嗯”的回應了他。“我剛說的你聽到了嗎?”
“哦……可是,我做了你愛吃的菜。”
“你先吃吧,乖。”
靳璟掛了電話,關了廚房灶上的火,她沒了興致,順手就熄了燈,離開公寓。
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的小窩,靳璟開燈,屋內仍然漆黑一片——又停電了。她突然覺得渾身無力,疲倦至極。扔了包包,踢掉鞋子,靳璟一下子撲倒在床上,閉上眼睛,再也不想起來。
手機總在這種安靜的時候彰顯著它的存在,靳璟剛剛有些睡意,鈴聲大作的手機又將她驚得坐了起來。
“小璟!”聽筒裏傳來季繁希的聲音,“你的車票買到了沒有?”
靳璟經過這一陣子的折騰,早就喪失了搶票的戰鬥力,“還沒。”
“那要不跟我坐飛機回去,我要訂票呢。”
靳璟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先別,我再試試。”
季繁希的聲音有些著急:“那趕緊吧!今晚還買不到就趕緊告訴我!掛了!”
靳璟又倒在床上,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黑漆漆的周遭,長歎了一口氣,坐起身,穿戴整齊出了門。
這次,她沒再敢去街頭烏煙瘴氣的網吧。靳璟突然想到,那日在醫院,李智傑還送她一張會員卡。她迅速翻看包包,果然還在。“總不至於再倒黴一次吧。”靳璟吸了口氣,大步向“星河之隅”而去。
吧台的陶冶眼見著靳璟低著頭匆匆進來,回頭過和裴英秀說:“英哥,傑子說得沒錯,這女生又來了。”
裴英秀剛在鍵盤敲好了“退役申請”幾個字,聞言,隨著陶冶的目光看去,果然,那個紮著馬尾,穿著灰色羽絨服的瘦削女生,快步地往上網區而去。
“她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想想也挺可憐,還有點毛骨悚然的。”陶冶撇撇嘴坐了回去。裴英秀再抬眼看去的時候,她早就出了自己的視線,湮沒在大廳硝煙四起的喊聲中。
靳璟登陸網站,抖擻精神,在輸入了“暖壺”、“熱水袋”,甚至“博斯普魯斯海峽”之後,等待片刻,終於刷出了餘票。
靳璟看了好一會,確定已經購票成功,這才靠在椅背上,長籲了一口氣。
待了片刻,她看了看表,天色已晚。而在星河之隅,總能讓靳璟想到前些時候的驚魂動魄。她隨即起身,想早些回去。
她走過吧台,裴英秀正欲出門,看見靳璟低著頭匆匆走過,猶豫了一下,還是喊她:“靳小姐。”靳璟回過頭來,“能借一步說話嗎?”靳璟仰頭看他一眼,漠然地點了下頭。
安靜的卡座裏,裴英秀將一杯速溶咖啡遞給靳璟。“靳小姐,謝謝你再來,看到你安然無恙,我很高興。”
靳璟抿了抿嘴:“我就住這附近,方便而已。”
裴英秀低眉笑了下:“前幾天晚上的事情,希望你不要誤會,我們不是無理取鬧,隻是同行間的事情……你懂得。”
她想了一想,點點頭:“我理解。”
“沒什麽事了吧?”靳璟嘴角一勾,喝了口咖啡站起身來。裴英秀起身,看她穿上外套,這麽近的看這個女孩,竟發現她比遠望時還要瘦削,小小的。
“靳小姐。”裴英秀叫住已經往外走的靳璟。“還有,留意你身邊的人。”
靳璟聽了,一時摸不到頭腦,滿麵疑惑地看著他。裴英秀走到她近前,低頭看著這個眼眸清亮的女孩:“你最信任最依賴的人,一旦傷害你,也是傷你最深最痛的人。”靳璟愣了一下,頷首擠出個淡淡的笑,快步離去。
靳璟走在燈紅酒綠的銀樹路上,思索著裴英秀的話,卻也想不出什麽,但今早坐在公交車上的那股不安、焦慮,卻不知怎麽的又竄了出來,再也壓不回去。她無心流連路邊的繁華斑斕,隻想趕緊回到自己偏安的小窩,好好睡一覺。也許好好睡上一覺,第二天醒來,就什麽都好了。
依靠她匆匆離開,將單薄的影子掩在夜的羽翼下,躲開了北風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