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裴英秀聽到喊聲,來到幾人中間。
電腦屏幕定格的,是街頭一間商鋪門前的錄像。縱有槐樹遮擋,但是在冬天,槐樹枝葉早已枯萎,能大致看清楚樹下停著的車。
一輛黑色C牌SUV。
“這車怎麽看著眼熟呢?”李智傑撓著頭。
“你再往後看。”陶冶按下播放鍵,不一會兒,隻見個穿著夾克,戴著棒球帽的壯漢低著頭快步走來,又在槐樹邊停下腳步。那壯漢四處看了看,走到停著的SUV 旁,似乎和司機說著什麽。
“這不是來我們網吧鬧事的那個神經病麽?”穆佳的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
裴英秀定定的看著屏幕,“陶冶,把圖像放大些。”陶冶放大了圖像,有些模糊。“再放大點,看車牌。”
幾個人瞪大眼睛,像是獵獸一般,盯著有些模糊的圖像。
“EB1009?”“是EB1089吧?”“我怎麽看著像EB1088呢?”
裴英秀看了半天,輕輕拍了拍陶冶的肩膀:“辛苦了,可還是要麻煩你——”
“我知道英哥,”陶冶抬頭挑了挑眉,“回去我再處理下,興許車牌能看得清楚些。”裴英秀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謝了,技術骨幹,今晚我請客。”陶冶沒抬頭,抿嘴笑了笑,而一邊的李智傑和穆佳早已歡呼起來。
夜深,這座城市卻未曾清冷孤寂。一排排車燈流淌成金色的河流,奔放洶湧,熠熠生輝,反而是天上那抹清淡的月,在這光輝的照耀中,透著些許黯然。
深冬的早晨來的慵懶又掙紮。
靳璟迎著晨間的北風,裹緊圍巾,推開了寫字樓的大門。她按下了電梯按鈕,走進電梯。靳璟默默歎氣,臨近年關,供職的保險公司卻愈發忙碌,加班加點已成了常態。前幾日的意外,反而讓自己好好躺了幾天,如今看來,竟像是“因禍得福”了。
走進公司,直衝耳膜的是響亮的口號,“全力以赴向前衝,奮力決戰開門紅!”靳璟瞟了一眼,隻見外勤人員隊列整齊,各個精神抖擻,眼神泛光,仿佛張張紅票已經在向著自己招手。
穿過熱血沸騰的區域,靳璟在前台營運的位置坐了下來。身旁的圓圓瞥了一眼她,“你可算來了,我都累死了,這幾天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靳璟道了謝,摘下圍巾,頸部的傷口還貼著紗布。
“你好點了吧?”圓圓看了她一眼, “你來了,端端又請病假了,我今天要錄單,估計要戰到半夜了。”
“我還得繼續整理資料,還要做PPT。”靳璟無精打采的說了一句。正好經理來了,聽到靳璟說話,看了她一眼:“你來了,正好,上班時間先替端端辦業務,下班再整理資料。”看著經理匆匆走過的背影,靳璟吐了吐舌頭,頹然坐在轉椅上。
晨光熹微,晚霞流彩。當靳璟站起身來,已是傍晚時分,夕陽泛著紅暈,微醺。如同醉酒的路人歸鄉,匆匆墜下,留下的隻有漸漸冰冷的湛藍天際。
送走了最後一位客戶,靳璟開始加班。落地窗外的天色一點一點的暗了下來,直到融進一片黑暗。不知不覺中,公司漸漸安靜下來,靳璟看著手中沒完成的工作,不再發愁——總之今天是無論如何也幹不完了。無意間,餘光掃過身邊的圓圓,圓圓已經斜在轉椅靠背上,抓緊時間小睡。
靳璟看看手機,已經過了晚上七點。她摸了摸幹癟的肚子,拿著手機撥起了號碼。
“嘟,嘟……”秦陽的手機還是無人接聽。靳璟心中突然竄出一股火,狠狠的撂下手機,拿起手旁早就涼透了的水杯,咕嘟嘟的灌了幾口涼水。正在邪火無處發泄之時,手機響了起來。
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靳璟沒好氣的接了電話:“你怎麽又不接電話?”
“小璟,”電話裏傳來秦陽柔柔的聲音,“我太忙了,忘了給你說,我去機場接個人,可能會很晚。”
靳璟有些沮喪,還是嗯了一聲,又想揶揄秦陽:“秦先生多金,有店鋪,有祖產,怎麽還在給人打工,過著我們無產階級一樣的日子?”
秦陽嘿嘿笑了兩聲,“不多多賺錢,怎麽帶你去月球旅遊?”二人閑聊了幾句,收了線。
秦陽放下電話,握著方向盤,上了快道,一路往機場疾馳而去。
通往機場的路暢通無阻,航班也沒有晚點,秦陽順利接到客人。
不自覺的,他低頭翻看著手機,耳朵卻傳來機場的播報聲。“迎接旅客的各位請注意,由溫哥華飛往本站的CB1205次航班,將於20點50分到達本站。”秦陽猛地停下了腳步。
一起同行的同事有些詫異:“秦經理,有什麽事嗎?”秦陽回過神,理了理衣領,“沒事,走吧。”
“迎接旅客的各位請注意,由溫哥華飛往本站的CA1205次航班,將於20點50分到達本站。”
秦陽還是停了下來,看了看手機。同學群裏,已經在策劃過年聚會的事宜。春節,果然是個團圓的節日啊,分離在天南海北的舊友都會回到這個城市,這個一起承載了記憶和青春的城市。
果然,他還是覺得,不能就這樣錯過。那種帶著期待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下子就湧上了心間,讓他無法再邁開步子了。
“你先帶客人回去吧。”秦陽對同事說,“我還有點事。”
就這樣,秦陽鬼使神差的留在了機場,看著穿梭的人流,卻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做。
旅客陸續走了出來,背著行囊,拖著行李,每個人都神色疲倦,每個人又都藏不住歸來的欣喜。秦陽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人潮。人流湧動,卻與他無關。與他無關,他卻還是站在這趟毫不相幹的航班前,像是篤定什麽將要發生,如激流中的一顆頑石,沒有動彈。
片刻後,人流四散,慢慢稀疏,大廳又漸漸安靜下來。秦陽透過玻璃看,外麵不知何時飄起了飛揚的雪花。他眼中有些失望的黯然——剛才肆無忌憚的自己,也許是該重新回到生活了。
他正猶豫著要往外走,卻還是想回過頭看一眼,封印這次並不實際的行動。
鬼使神差的,秦陽沒有繼續向前走。卻又看向航班出口的方向。
終究還是遇見了。
昔日的馬尾已經變成了柔媚的波浪卷,隨意的休閑裝換成了皮毛大衣。那張還蕩漾著青春的麵孔,早已不是當年的青澀。精致的妝容,掩蓋了長途旅行的疲態,卻遮掩不住一如既往的驕傲自信,也在無聲的昭示,時光讓這張麵龐褪去了激昂生澀,迎來了璀璨華年。
看著她推著行李,離自己越來越近,秦陽終是走上前去,恍惚間,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切。在二人即將相對時,他叫了聲:“小雅。”
“秦陽?”趙曉雅的大眼睛中閃著驚訝,“是你!”
“是我。”
“你在等人嗎?”
“來辦事,已經辦完了。”
“好巧啊,你,我不記得和你說過回來的日期啊。”她的笑聲很爽朗。
“聽班長說過,真巧,剛好遇到。”秦陽說著,接過了趙曉雅的行李。
出了大廳,秦陽四下望了望:“接你的人呢?”
“沒人來接我。”趙曉雅理了下頭發,“出去這麽久,背井離鄉的,和朋友們免不了生疏了。
也就和你,還有兩個發小時常聯係了。”話音中透著一絲落寞。
車上,趙曉雅一掃疲倦,和秦陽說著當年的趣事。
“你呢,上班還順利吧?”趙曉雅的話題扯回了現實。
“嗯,一邊在貿易公司上班,一邊幹點副業。”
“副業?怎麽一直沒聽你說起啊。什麽時候的事?”
“說來不值一提,向家裏化緣,加上自己的積蓄,盤了個店鋪開網吧。差不多也一年了。”
趙曉雅樂了:“挺有想法啊,現在應該叫你秦老板了。”趙小雅看著身旁的老同學,時光荏苒,他不是那個成天闖禍的混世魔王,也不是上課時哈欠連天的瞌睡蟲了,舉手投足間,散發著青年男子的魅惑和風度。時間,果然能將人精雕細琢,打磨成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樣子。
“你呢?有什麽規劃?”
“規劃?”趙曉雅眨了眨眼,“我能有什麽規劃,無非是在醫院裏從實習醫生開始,慢慢磨唄。”
“不打算去你爸爸的公司嗎?”
趙曉雅撅了下嘴:“他那一攤事,我看著就頭疼,還是幹自己的專業比較好。”
二人談笑間,秦陽停下了車。“小雅,到了。”
“謝謝。”趙曉雅拍了下昔日舊友的肩膀。看了眼燈光閃爍的小區,趙曉雅卻沒著急下車。秦陽握著方向盤,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車內,氣氛竟有些尷尬。
趙曉雅思忖片刻,打開了車門,一條腿已經邁出車去,“秦陽,”趙曉雅回過頭看他,“這次回國,我就不走了。”說罷,一抹笑意留給秦陽,關上車門,向小區大門而去。
秦陽愣了愣神,看著趙曉雅遠去的背影,握著方向盤的手又緊了緊。秦陽突然感到有些累,索性放下靠背,在車裏半躺著休息。思緒飄遠之時,電話鈴聲讓他鬆弛的神經一下子又崩了起來。趕忙看了眼來電顯示,秦陽鬆了口氣,接了電話。“小璟,下班了嗎?好,我這就過去。”
半個小時之後,在空無一人的公司中,靳璟啃完了炸雞,又專心地對付一個漢堡。“好久沒吃了,真香。”
“你慢點兒。”秦陽遞給她一杯可樂,“餓了這麽久,當然吃什麽都香。”靳璟樂了兩聲,狼吞虎咽的塞下漢堡,擦了擦嘴,又轉回身去,整理著毫無章法的資料。
秦陽伸過頭去看了看,不禁皺了皺眉,“這都是兩年前的資料了,怎麽整理?”
靳璟抓狂地揉了揉臉,“說是要檢查,以前的人離職了,所以……哎,隻能抓緊時間幹了。”秦陽看了看表,晚上十一點剛過。
“小璟,不做了。”秦陽站起身,看著靳璟桌上地上堆著成盒成堆的檔案資料,“這樣做,一晚上都做不完的。”
靳璟伸了伸腰,無奈的歎著氣,“經理凶神惡煞的,明早要檢查,整理不完是要扣錢的。”
“扣多少?”
“一次100塊。”
“扣錢,扣錢,你就知道扣錢。”秦陽沒來由的有些生氣,“他扣你的錢,我給你。為了一張紅票,熬個通宵不值得。”
靳璟從打印機抽出複印件,頭也沒抬的說:“你還能每次都給我嗎?再說了,一百塊好歹也頂兩頓夥食費呢。”秦陽坐了下來,淡淡看了一眼靳璟,重新拿出了手機。
“秦陽,我畢業來到你的城市,一切都從零開始,而且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除了你,我一無所有。”靳璟站起身,摟住秦陽的肩。“雖然我現在做著我不喜歡也不認同的工作,可是我也有我的追求,也不知道能不能實現。但是首先,我要站住腳,要生活下去。”秦陽抬頭看著眼前的女孩,穿著灰色羽絨服,頭發有些淩亂,蒼白的臉龐有些消瘦,頸上還貼著紗布。
“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秦陽站了起來,吻了下靳璟的額頭。
靳璟閉上眼睛,在空曠的公司大廳享受此刻的溫存,感覺有些奇妙。
突然間,秦陽的手機鈴聲大作。“喂?”靳璟鬆開了眼前的愛侶,看見著秦陽的臉色一點點陰沉下去。
“肖湛,你先等一會兒,”電話聽筒中傳來嘈嘈切切的說話聲,靳璟沒聽真切,隻是感覺電話那頭有些著急,“穩住。”秦陽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高了,隨即快步走到角落:“我馬上就來。”
秦陽匆匆道了別,消失在靳璟公司大廳燈光暗淡的盡頭。
周遭立刻安靜了下來,再無一絲生氣。深夜,中央空調已經關閉,空氣也漸漸凝凍,冒著絲絲涼氣。靳璟起身,從高層落地窗俯瞰街景。樓下的街道隻有些許車輛經過,零落的灑下點點光芒,如細碎的流沙,從指間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