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靳璟意識雖然清明了些,但終究是被長時間的煎熬等待耗幹了最後的力氣,她用力地喘著氣,機械地支撐著自己,不讓自己倒下。


  歹徒似乎在思索著裴英秀的話,靳璟感覺他手中的力道仿佛輕了一點。


  網咖內,一時陷入了無聲的沉默。


  靜默中,忽然,靳璟耳後一涼,一陣疾風掃過,她眼前閃過一道模糊的白影,一隻穿著白色運動鞋的腳飛速踢向男子持刀的手腕。


  “砰——”一聲脆響,靳璟頓覺頸上一鬆,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到劫匪一聲悶哼,那把尖刀已然落地。


  靳璟本能地連忙閃身,卻膝下一軟,一個踉蹌倒在地上。慌亂間,隻見那男子還要去夠那把尖刀,那白衫男子眼疾手快,又是一腳,將尖刀踢遠。


  幾個店員一擁而上,直朝著劫匪而來,而後門也傳來“不許動”的喊聲——幾名全副武裝的警員已然飛速趕了來,眼看就要將那男子擒獲。


  可男子此時左手飛速的又抽出另一把匕首,令在場的人都有些吃驚。


  “哈哈哈……果真,果真還是逃不掉啊!哈哈哈哈哈……”那大漢猶如垂死的困獸,咆哮著發出淒厲的喊聲。在幾個穿製服的警員正要一擁而上之際,將那把匕首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一股血泉直直地噴了出來,噴湧在光亮可鑒的地板上,也粘在了靳璟的衣擺上。


  靳璟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幹,她眼前的景象更加模糊,暈染成一片昏黃渾濁的濃霧。後背涼涼的,脖子,有點疼……


  她倒下了。


  耳邊傳來細微的聲音,遙遠空洞。“救護車!快送醫院!”“英哥,你沒事吧!”“報告報告,劫匪生命垂危……”“救護車!救護車!”嘈雜的聲音漸漸遠去,身體好輕,像是要飛起來了,飛起來……


  警車走了,救護車走了,人群也漸漸散盡。一直停在“星河之隅”近前的那輛黑色SUV,也在不知不覺中離去。


  深夜的E城,終於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在風雪中悄然入眠。


  “星河之隅”中,一片狼藉。裴英秀沒有離開,而是從淩亂的桌椅和碎片中扶正一把沙發椅,直直地坐了下去,揉了揉膝蓋。


  “英哥,”李智傑也沒有走,“你剛才把我們嚇死了,警察都已經上來了,你那一腳萬一沒踢正,或者把自己也栽進去可怎麽辦,你清創手術後,腿還沒好利索呢……”


  裴英秀笑了笑,站起身,“我沒事,今天都回去吧,店裏也歇上幾天,避避風頭。”


  “英哥。”看著圍上來的夥計們,裴英秀笑著擺擺手,“沒事了,都回去吧。”幾個店員這才漸漸散去。


  裴英秀環顧四周,看著滿目淩亂和狼藉,也看到了剛才靳璟滴下的點點血跡。


  “將近二十年的功夫,還算派上了用場。”裴英秀自顧自地笑了笑。他從椅子上站起身,竟還有些釋然——雖然自己已經闊別賽場將近兩年,雖然自己如今已是一位網咖店主,但今晚的事情,也算證明了武術套路選手並不是一無是處。


  腿還是有些疼,他又坐了下去,手順著左腿膝蓋,慢慢上到左側大腿。裴英秀輕輕捶了下大腿,“如果能完全發上力,應該一下就能把刀踢遠吧。”他自嘲地笑笑,低下頭,眼光有些失神。


  窗外的馬路,已經再無人車經過了。


  靳璟再次睜開眼睛時,第一眼看到的是白色天花板。側頭看了看,白色的枕套,白色的被子,滿眼都是醫院的蒼白羸弱。她小心地動了動脖子,還是有點疼,上手一摸,頸部的傷已經被包紮好了。


  靳璟看向窗外,已是上午,雪早已停了,留給這座城市一片明亮,隻有西風執拗的刮過,吹起殘雪,彰示著曾經來過的雪夜。


  “醒啦?”靳璟嚇了一跳,重新又扭回頭去,季繁希穿著白大褂,眨著眼睛看著她,她手裏還正剝著橘子。


  “你怎麽在這兒?”


  “我怎麽不能在這兒?”季繁希往靳璟嘴裏塞了一瓣橘子,“昨天半夜,醫院給我打電話,問我認不認識你。”


  靳璟有些發懵,看著眼前的醫生發小:“怎麽回事啊?”


  “應該是你昨天給我打過電話吧。”季繁希沒抬頭,繼續吃著橘子。靳璟想起了什麽,拿過手機翻了翻通話記錄。


  最新的撥打記錄,並沒有打給季繁希,第二條才是。靳璟想到了打給秦陽的那通無人接聽的電話——那才是通話記錄最新的撥號。


  這就是說,醫院應該撥過秦陽那串號碼,還是無人接聽。


  季繁希見她拿著手機出神,愣了一下,輕聲問她:“秦陽,秦陽不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吧。”靳璟有些沮喪,“我去網吧前給他打過電話,沒有人接。”


  “男人這種動物,真是不可名狀,不可名狀啊,”季繁希搖頭晃腦地感歎,“沒事的時候,寵你寵得恨不得把太陽摘下來送給你,可遇到生死攸關的事情,就直接玩消失了。”


  靳璟聽了,扔下手機,拿起桌邊的小鏡子,仔細的瞧著自己頸部的傷處,突然,她扔掉鏡子,再不言語。


  “好啦,好啦,”季繁希趕緊摟著她,“吃橘子,好甜的。”又掰了兩瓣塞進靳璟嘴裏。


  甜甜的,酸酸的。


  冬日的天還是陰沉的,但是隨著夜雪離開,陰霾又重新壓在城市上空,E城又變回人們熟悉的樣子,喧囂忙碌。


  白天的銀樹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街邊的商鋪早已營業,打折的,大促的,招攬著過年前最後一波生意。唯獨“星河之隅”大門緊閉,在這繁華的鬧市顯得突兀又零落。昨晚的事,已經震驚了整個E城,城市的各路媒體爭相報道,倒是讓“星河之隅”又“火”了一把。


  緊閉的卷簾門內,裴英秀和李智傑幾個人正查看著門口的監控。監控中,隻見昨日那劫匪從大門東側拐過來,縮著脖子進了網吧。來來回回找了近期監控,就隻找到這一個瑟縮的身影。


  李智傑揉揉眼睛:“這小子應該沒來過,沒印象啊。”梳著長辮子的穆佳也說:“這個男的,我也沒印象。”


  “沒來過,一進門就鬧事?這不太說得通啊。”裴英秀抱著肩,盯著屏幕上定格的黑色身影。


  “英哥,有我們呢,你先回去吧,等過幾天營業了再來。”


  “過幾天營業,會不會再被人一頓亂砸?”幾個人都愣了一下,“英哥,你是說?”


  裴英秀轉向身旁的瘦子網管:“陶冶,麻煩你聯係下東邊各家的商戶,問問是否能把昨天和近期的監控提供給我們。”


  “好的。”陶冶答應著出去了。


  裴英秀捏了捏眉間,“現在不比幾年前,生意不好做了。我沒別的意思,就想看看這人是哪兒來的。”說罷,他將轉椅轉了過來,看向李智傑和穆佳,“攤上事兒了,我認倒黴,卻不能當糊塗鬼。”


  從上午到傍晚,陶冶進進出出,幾人一起吃著方便麵,盯著電腦屏幕,一番折騰下來,隻捕捉到那劫匪在周圍商鋪門前轉悠徘徊的影子。


  “英哥,這小子在咱們門前轉悠了這麽久……可他……這也沒什麽指向啊。”李智傑揉揉頭發,又伸了個懶腰。


  裴英秀也直了直身子,活動了下腰,慢慢站起身來。“今天就這樣吧——陶冶,明天還要麻煩你繼續,還有,盡量要把東邊街口的店鋪監控弄來。”眾人散去,裴英秀突然叫住李智傑,“傑子,陪我出去一趟。”


  靳璟恍惚的睡去,又昏沉沉的醒來,如是一天。季繁希已經回去上班,空蕩蕩的病房,隻剩下自己。不過還好,再觀察一晚,就可以離開這冷清寂寞的醫院了。


  靳璟靠在床頭,吃著季繁希留下的橘子。


  “當當當”不經意的聽到敲門聲,倒是把她嚇了一跳。靳璟趕忙將最後一瓣橘子塞進嘴裏,坐直身子,又胡亂捋了捋頭發,草草看了眼小鏡子,這才說“請進。”


  看著從門外走進來的人,靳璟愣了一下,眼眸也瞬間失去了期待的神采。


  來人一襲黑色長款棉衣,將周身包了個嚴實,黑色的棉衣在滿是蒼白的病房裏,很是刺眼,靳璟直想拿著橡皮把這點黑色擦去。再看來人,身形頎長,走路卻有點不敢用力的樣子。


  他摘掉帽子口罩,露出了一張清晰的臉,清雋,輪廓不像刀削般的尖刻,反而有些柔和。那雙眼睛不像秦陽形如柳葉,倒像是個杏核,眸心清澈,略含笑意。


  靳璟瞧著他有些陌生,又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你就是昨天晚上……那個,那個飛身踢刀的人吧?”


  裴英秀見到昨夜遇險的女孩頸部包紮著紗布,套了一件肥大的病號服,蓋著一床厚實的白棉被,更顯得嬌小瘦弱,不由得有些後怕心悸。


  英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輕聲說:“靳小姐,對不起,因為我們網咖的疏忽,讓您受驚了。”


  “我沒事。”麵對這樣的有些“正式”的道歉,靳璟還是有些不知所措,“我沒事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靳璟看著眼前的男子,不知道該說繼續什麽,隻能指了指床邊的凳子:“請坐吧。”


  “您在醫院的所有費用,我們會承擔。如果您之後還有什麽不舒服,我們也會負責。”


  靳璟看著裴英秀含著笑意的臉,有些走神——這麽一個單薄的人,怎麽就能踢掉歹徒的刀呢?

  “靳小姐?”


  “嗯?”靳璟回過神來,連連點頭,“好的好的。”


  裴英秀正要起身,後麵站著的李智傑趕忙從衣兜裏掏出張卡片遞給靳璟:“靳小姐,讓您受了這麽大驚嚇,都是我們的錯。這是我們店的黑鑽會員卡,免費送給您。”


  裴英秀那張清瘦的臉上瞬間滿是尷尬,狠狠地瞪了李智傑一眼。李智傑突然感到了什麽,連忙又說:“您放心,我們網吧的人都是有身手的,安全有保障……”


  英秀趕緊起身,連連道歉:“這是我們網管,年輕見識少,哪句話說得不對,還請您見諒。”


  靳璟看了看手中的會員卡,神思恍惚,顯得茫然又漫不經心:“沒事的。”


  “您先休息,我們告辭了。”轉過頭的裴英秀臉色瞬時陰沉下來,清眸中幾乎要噴出火焰,他沒理李智傑,直接拉上門,走了出去。


  “英哥,英哥!”


  “你究竟有沒有腦子!”


  “我也沒啥想法,就想送點什麽表示表示……”裴英秀氣結,不再理他。


  “你們是怎麽辦的事?”醫院走廊上,一位裹著大衣的男子壓低聲音正打著電話,“你告訴我不用擔心,可沒告訴我究竟是什麽情況!……好了,我在醫院,先不說了,一會打給你。”男子掛了電話,抬眼就見到兩個小夥子正在激烈的說著什麽。


  “你特麽就會送會員卡!你也不用你那豬腦子想想,人家以後還會來麽?會來麽?”


  “她來不來是一回事,送會員卡,至少說明咱對咱們的店有信心啊……”


  大衣男見二人走近,閃了下身,剛好側過臉。二人與穿大衣的男子擦肩而過,大衣男回過頭,掃了眼二人的背影,又冷眼回過頭來,站定,敲了敲手邊病房的門。


  映入靳璟眼簾的,是一大束“雙人芭蕾”紅玫瑰和一張思念已久的笑臉。


  “陽陽!”


  “小璟!”秦陽張開雙臂,給了靳璟一個大大的擁抱。


  靳璟咧開嘴笑,臉上終於綻放出光彩:“我等了你好久!”


  “有事耽誤了,才回到E城。”


  “昨晚打電話你也不接。”


  “是我調了靜音,疏忽了。等你傷好了,想去哪兒玩,我給你賠罪。”


  靳璟把頭埋在秦陽的臂彎裏,臉蹭了蹭秦陽的胳膊:“你都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差點死了,嚇死人了。”


  秦陽抱著她,輕輕撫著她的背,“到底怎麽回事?”


  “就是被劫了,一個神經病,砸完電腦就發瘋,也不知怎麽回事,就被劫了。”


  秦陽想了想,繼續問她:“什麽征兆都沒有,為什麽偏偏劫持你?”


  “我感覺,像是隨機的吧,”靳璟歪著頭想了想,“我剛上完衛生間回來,就看見這個神經病在砸電腦,人都嚇得往外跑,我也跟著跑,可是被絆了一跤,當時就落單了。”她的眼中水光閃爍,滿是委屈。


  秦陽用光潔的下巴蹭了蹭靳璟的額頭,指尖撫過靳璟頸部的紗布:“可憐的丫頭,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靳璟有些委屈,緊緊抱著秦陽的肩,聽到這話,再也忍不住了,豆大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陽陽,我好怕……我怕就那樣稀裏糊塗死了,再也見不到爸媽,再也見不到你……”


  秦陽抱著懷中嬌小的女孩,輕聲安撫她,“好啦,好啦,我這不是來了嗎?沒事了。”替她擦擦淚,秦陽拿出靳璟平日喜歡的酸奶,“喝點,睡個好覺,明天我們就回家。”靳璟點點頭,抿了幾口酸奶,窩在被子裏,拉著秦陽的手,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睛,呼吸也漸漸均勻。


  夜已深,秦陽見靳璟睡熟,拿著手機,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銀樹路,便道旁的槐樹枝上紮滿了串串霓虹彩燈,斑斕奪目,在西風的刮蹭下,火樹銀花,隨波飄搖,如同泛起了漣漪。


  “星河之隅”那銀色的燈牌卻是熄滅的,在一片絢麗閃爍中,猶如美人朱唇微啟,卻缺了一顆皓齒。但網咖的大門裏麵,仍蜷縮著幾人,在黑夜之中,窺探著門外的光華。卷簾門後麵,陶冶正嗦著米線,眼睛卻緊盯著電腦屏幕,眼睛已經酸疼,陶冶覺得再有一刻鍾,他肯定就要倒下,申請工傷補助了。


  可是下一刻,陶冶突然石化了一般,盯著電腦屏幕不再動彈。李智傑看著陶冶口中叼著米線,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咋啦?魔怔啦?”陶冶扔下筷子,站起身,朝著裏間大聲喊:“英哥,英哥!”


  窗外,寒風凜冽,炫目的霓虹閃爍,卻將冬夜照得更加沉默深邃。而路邊的槐樹,在冰冷刺骨的風中,蕭然默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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