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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昝寧接過慈寧宮的奏報, 冷笑一聲:“她以為一死了之,朕就不問她殺人之罪了?”


  榮聿勸道:“畢竟是醜事,而且先帝遺詔已經焚了, 有很多事交代不清楚,將來反成疑案, 千秋萬代的遭人說道。”


  昝寧忍了忍氣, 說:“無論怎麽, 朕親額涅是死於非命,太後罪無可赦,朕不能還給她母後皇太後的身份, 將來祔葬於先帝身邊, 越過我母親的位次。”


  榮聿想了想,說:“納蘭氏鴆殺聖母皇太後是板上釘釘的,罪無可綰, 廢為庶人,葬於先帝陵寢之外, 以謝天下;但關於邱德山的那個謠言, 是打先帝爺的臉,還是要給她正名。”


  這一條本來就荒誕不經, 昝寧點點頭,又說:“既然如此, 太後納蘭氏廢為庶人,就不談國喪, 不需成服;而穎妃……邱德山的事確有構陷納蘭氏之嫌, 不過看在她已經遭納蘭氏毒手,追究就不追究了,以妃禮下葬亦可, 隻是也不需皇室和民間為她服喪。”


  榮聿點點頭:“是,今年年景總算好了起來,幾場大雨一下,農田裏的龜坼緩解了,豆麥長勢良好,這樣一個豐年,若是讓百姓還要守國喪百日,不能嫁娶、不能歌舞、不能聽戲,真是憋死人了。皇上這是大仁大義。”


  這家夥就一張嘴慣會說話。


  昝寧笑笑,心想,軍機處還是得有張莘和那種直言不諱的才行,又想國家大難總算一件件過去了,接下來的用人也得一件件提上日程,譬如亦武那樣善火器的、趙湖楨那樣會團練的,各種人才都要廣泛吸納,得給國家一片蒸蒸的新景象來。


  說白了,就是不拘一格用人才。


  他緩緩地說:“國家這些年的亂象,確實要與民休息,接著呢,也要不拘一格地用人、辦事,把以往的積弊一件一件解決了,特別是不能像你哥哥那樣,全是畛域之分,也不能像劉俊德一樣,隻講偽道學。人,有正氣,有才華,肯做事,就是好的。”


  “朕的出身,在先帝諸皇子裏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朕的額涅,一輩子謹小慎微,但那時候因為不願意和納蘭氏同流合汙,共同垂簾幹政,所以遭了毒手。她出身是低微些,然而出身低微又怎麽樣?”


  榮聿太明白他想說什麽了,笑道:“本來就是。一個人的出身,和她善良不善良、可親不可親、聰慧不聰慧、賢明不賢明沒有絕對的關係。大舜帝還是發於畎畝之中的呢,諸葛亮還是躬耕於南陽的呢,百裏奚還是賣在集市的奴隸呢,可哪一個不賢明?皇上用人是這樣,其實選女孩子做妻子吧,也是一樣的……”


  昝寧終於笑了笑,說:“欸,你心裏明白就得了,不用一個個舉例子了。”


  榮聿悄然一看,昝寧臉上那甜蜜而略帶羞澀的笑容,使得他又從冷血無情的帝王,變作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榮聿頓時笑開了花:“明白,奴才一萬分明白。內務府一直緊鑼密鼓地備辦差事,雖然國庫不豐,但是一應禮節都會到位,一定辦得風風光光的。”


  昝寧很認真地說:“皇叔,這件事就拜托你了。廢後景妃,是太後硬塞給朕的,保有她這個位分已經嫌過分;而李夕月不是繼後,不能按填房的規矩來。”


  “是。”榮聿說,“這次為除納蘭國軒和太後納蘭氏出力的人不少,請旨加恩。”


  昝寧笑著說:“一切都聽你的便是。”


  ————————————————————


  不用給太後和穎妃服喪,對老百姓而言當然是莫大的好事,大家日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頓時顯現出一派國泰民安的景象來。


  禮部則具奏,皇帝登基七年,大婚四年,宮中虛乏,中宮猶空,子嗣也少,要進行秀女的大挑,這一次由禮部出麵的,自然挑的是嫁入皇家的女孩兒。文職筆帖式以上、武職驍騎校以上、年滿十三歲的姑娘都要經一輪挑選,落選了才能嫁入。


  李譚氏在家絮絮叨叨:“看來你升官也不好。以前是筆帖式,姑娘根本沒機會挑進宮做娘娘,其實也不錯,入宮當差總有年限,將來嫁人總可以回娘家;現在升了廣儲司總辦郎中,看著是個四品官,結果姑娘倒又要參選了。誒,你說這個可不可以稱病不選的啊?大妞今年十八,熬過明年過了年齡,不就可以申請自主嫁人了?”


  李得文撣著自己簇新的四品補服,補子上頭繡著一隻鴛鴦,雖是按官製繡的圖樣,卻因是女兒李夕月的女紅,也顯出一些溫柔端麗來。


  他笑道:“你呀,少操心。咱大妞這次必不能稱病。”


  李譚氏抹著眼淚:“你看看你,隻顧著自己升官,已經不顧女兒的幸福了。你以為進宮是好事?我聽說,咱們這位皇帝對天下百姓是仁義,但是對後宮可冷漠,前頭皇後麽廢了,好容易有了個寵的妃子,死了之後的哀榮還不如個貴人。咱們閨女要是被選上去伺候這樣一個冷情薄幸的男人,還不如亦武那樣知疼知熱的好!”


  “可別胡說。”李得文忙說,“亦武的老婆都有娃懷在肚子裏了,你這話幾個意思?”


  李譚氏說:“我知道亦武要做爹了,也就是一說嘛,本來……唉,說了也白說。”滿眼豔羨。


  李得文欲要把女兒和皇帝之間的那些情.事告訴妻子,但又怕她大嘴巴話多,萬一為了顯擺說給她的手帕交們聽,可要糟糕——皇後之位是國家大事,能現在就胡說海吹的?


  他隻能說:“對啊,說了也白說,認命吧。我上內務府去了啊,這次挑完秀女,估摸著要立皇後了,咱們廣儲司最忙了,多少衣冠器物要準備起來了。你要有空,陪女兒聊聊天,別叫她天天做繡活,累得她臉都黃了。”


  李譚氏覺得自己男人實在太不靠譜了!


  她的閨女她最心疼了,想想宮中的那些破事,做嬪妃遠不如做宮女好。


  她到李夕月的閨房看了一圈,勸道:“大妞,歇歇吧,我去給亦武媳婦送我燉的雞湯,你要肚子餓了也自己到廚房去盛碗喝。”


  交代罷,李譚氏用精致的食盒裝好雞湯,到了亦武家。


  亦武已經在神機營當差了,天天還挺忙,他額涅他他拉氏一臉喜氣,見李譚氏就笑道:“恭喜恭喜,聽說夕月已經造冊預備大挑了,她一看就是福相,指不定這回能挑中,你們老李家就要出個嬪妃了!”


  李譚氏一臉苦笑:“咱們將心比心,你可願意自己家女兒當這個皇家的嬪妃?”


  他他拉氏猶豫了一下,終於笑道:“不願意。”


  但又說:“若是能指婚給哪家王爺貝勒也挺好,若是指個正室夫人,那可就更好了!”


  “哪指望這樣的美事!”李譚氏哀歎著,“好容易養大的女兒,‘一朝選在君王側’,做父母的就再也見不著了。”


  然後,她悄悄說:“你舅舅不是禮部的嘛?可否幫個忙,給夕月報個‘素有痼疾’,隨便什麽血分上的毛病,或者就報個癆症也行啊!隻要她能不參選,就能不進宮。”


  “這個……”


  他他拉氏有點躊躇,但想著李譚氏是自己的小姐妹,她丈夫現在也是節節高升,自己能幫幫忙不也是彼此照應的好事?

  於是說:“行,我找我舅舅說說看。成不成,我可就不知道了。”


  李譚氏大喜,悄悄從荷包拿出幾個金錁子並一張銀票:“我知道不能讓你舅舅白忙活,那,這點小意思,成事了再補。我家那口子現在還算有點閑錢,錢都不是個事兒!”


  他他拉氏推拒了兩下,也就應下來。


  李譚氏心放下了大半,想想這事也不能叫丈夫知道,於是若無其事地回到家,若無其事地每天打理家事、照顧子女。


  卻說沒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李夕月在屋子裏的石榴樹下喂鴿子。雪白的鴿群“咕咕”叫著圍繞在她的身邊,她百無聊賴地跟鴿子們說話:“有玉米粒吃不錯啦,別圍著我轉轉。再過一陣,蚱蜢肥了,再逮給你們吃,好好給你們貼貼秋膘。再過陣子,蟋蟀也要叫了,金蛉子也到了孵化的時候……”


  她想著,自己剛剛入宮見到昝寧,兩個人的情誼居然就是從老鷹、蟋蟀、金蛉子上生出來的,不由嘴角帶了一絲笑意。


  “飛吧飛吧。”她邊笑,邊驅趕那群白鴿,“吃飽喝足了,該練練翅膀力,別遇著老鷹,全部嚇掉下來。”


  白鴿群振翅飛上天空,先在楊樹梢那高度盤旋,接著飛到白塔的高度,接著又飛到雲層裏,一盤一盤的,忽隱忽現,而嘹亮的鴿哨聲則穿過層雲,清晰地傳到李夕月的耳朵裏。李夕月抬著脖子,繞著圈地看,她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那一朵朵白雲,穿過碧藍的天,穿過微微發紅的天際,看到京城正中的那片紫禁城裏,看到她思念的那個人那裏。


  嘴角噙著笑,眼睛裏卻有些霧蒙蒙的,不知是相思的苦,還是無解的愁。


  突然,她聽見鴿子群慌亂的鳴叫,凝神一看,一隻雪白的鷹不知何時盤旋在高空。


  這可是鴿子們的天敵,她趕緊揮了揮紮紅繩的竹竿,指揮鴿子們立刻飛回家來躲避。


  但那隻鷹,也跟著盤旋而下,似乎非要捉住一隻白鴿不可。


  到了房簷的高度,已然可以看清這隻鷹的模樣,雪白的羽毛,隱著青灰色的邊緣,目光神俊,嘴裏發出“啁啁”的鳴叫。


  李夕月疑惑地瞧了瞧,而那鷹也飛下來,大概看出李夕月沒有戴上皮臂套,就沒有停在她身上,而是立在那棵開滿赤紅石榴花的石榴樹上。石榴枝條柔軟,被碩大的海東青停著就開始顫動,而鷹的平衡力極好,就這麽站在柔枝上“啁啁”地叫,似乎在埋怨著什麽。


  李夕月還沒來得及細想,他們家的大門就被人敲響了。她在後院,隻能豎著耳朵聽動靜。


  額涅叫丫鬟去看看是誰,丫鬟扯著嗓子回話:“大奶奶,是個不認識的公子。”


  李譚氏奇怪,親自到影壁後問:“是找我家老爺的麽?”


  來人的小廝代為回話:“是呢,找李爺。”


  “他在廣儲司當差呢,這會子還沒下值回來。您要有事,先進門坐一坐罷。”


  原以為一般男客知道要找的人不在,總歸會知趣地先離開,隨便在外麵哪家茶樓坐一會兒等候。


  但這個人說:“好,進來坐坐吧。”


  李譚氏撓撓頭,覺得自己一個婦人家,接待不認識的男客有些奇怪,但家裏別無成年的男人了,隻能親自安排了茶水,把這個不肯“自覺”離開的客人延請進門。


  花廳可以待客,李譚氏客氣地說:“您稍坐一會兒,我去看看茶水,我家老爺一會兒就回來了。”


  那人問:“不用麻煩,主要想問問李大姑娘的身子可還好?”


  李譚氏愣了愣,小心問:“您是……他他拉家的親戚?”


  那頭也愣了愣:“不是。”


  李譚氏有些狐疑:“那……您怎麽知道我家大妞身子不好?”


  來人愣住了,“呃”了半天也沒答出個所以然來。


  李譚氏麵孔一冷,正容說:“我家閨女確實身子骨不好,這次不能參選秀女了。您若是禮部的人來核實,我隻能這樣告訴你。您先坐坐,我去看看茶水。”


  她的鎮靜是強裝的,一到後屋就緊張得哆嗦:“糟了,糟了……沒及時到太醫院找人寫張條子,可別被抓了個正著,這可是欺君之罪了!”


  李夕月在後院一直聽著呢,此刻比她額涅鎮靜多了,隻問:“怎麽,阿瑪額涅托人給我報了病?”


  “隻是我。”李譚氏說,“你阿瑪心熱著呢,並不知情。大妞,我這也是為了你好。你曉得,後宮那種傾軋,還有皇帝那種冷情冷性的……”


  李夕月見母親急得都快哭了,不由對她笑笑,挽著胳膊搖兩搖,然後說:“沒事,即便是禮部的來核查,說病了,說病好了,也沒什麽大不了。我猜呀,不是禮部的人。”


  她在家裏翻了一會兒,找出一罐君山茶來,氣定神閑慢慢燒水、慢慢泡茶。茶水盛在家裏最好的青花瓷杯子裏,她努努嘴說:“額涅,叫丫鬟捧出去吧。”


  家裏不大,前頭花廳裏說話朗聲一點,後麵院子裏就能聽見。


  他在前頭誇那茶:“嗯,雖然不是玉泉水,不過這雨水澱過,也很清澈甘甜。茶水火候到了,香氣都收住了。”


  然後陡然又問:“是你家夕月姑娘泡的茶吧?她身子還行?”


  李譚氏給他喋喋地問得不耐煩,敷衍了好一會兒也沒說到正題上。好容易聽見前門的聽差在喊:“老爺回來了!”


  李譚氏頓時起身,笑道:“我家老爺可算回來了,您有話,您一會兒問他。我一個沒腳蟹,什麽都不懂呢。”


  把客人撇著,自己到外頭迎接了。


  李得文下了轎子,正在疑惑呢:“外頭怎麽這麽多人站著?”


  李譚氏把他迎進二門,低聲說:“來了個客,估摸著是禮部的。”


  “禮部的人來幹什麽?秀女候選的時候,不由禮部先問話呀。”


  李譚氏臉一紅,說:“嗐,我不是擔心夕月嘛,請亦武他舅爺爺——在禮部當司官的——幫著給夕月開了一張病單。”


  “啊?!”李得文驚訝得張大了嘴,“你這不胡鬧麽!”


  李譚氏嘟著嘴掐了他一把,“這樣的事你當年沒做過?夕月選宮女時,你不也給她告病的?怎麽的我做就是胡鬧?不說了,人家在花廳候著呢,我已經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了,你去應付吧,別把話穿了幫就行。”


  “這個……怎麽可能不穿幫!”李得文覺得老婆就是胡鬧,但是罵又罵不得,隻能先陪了笑臉,打算應對“禮部官員”來查證這件事。


  李譚氏跟到門口沒進去,在外頭聽壁角。


  聽見她丈夫撩簾子進去,然後“哎呀我的媽”一聲驚呼,然後就是“撲通”跪地的動靜,“邦邦”磕頭的聲音:“皇上怎麽來了?奴才太不恭敬了!”


  李譚氏幾乎嚇傻了:怎麽的,給女兒報個病,皇帝親自來核查啊?!


  倚著外牆,強撐著讓自己別一屁股坐地上。


  裏頭,皇上咳嗽一聲清清喉嚨:“朕微服前來嘛,就是怕人知道,到時候人多嘴雜,不大好看。”


  又說:“主要看到禮部報來的秀女名冊裏居然沒有夕月,心裏奇怪,叫再去核查,才知道夕月病了,還是癆症,實在擔心得不行。”


  李得文咽唾沫:這老娘們兒做事怎麽這麽誇張啊?癆症!她還不如說李夕月死了呢。


  這會兒隻能賠笑回話:“這個,皇上恕罪,這個……”


  這個事,往大裏說,就是一群人夥同欺君啊!李夕月好好地在家,她娘為了免除她被選秀選上,搞了這麽一手騙皇帝。要是認真追究起來,真是牽扯一群人!


  他欲哭無淚,半晌才碰頭道:“萬歲爺見恕,奴才家人,實在是做了糊塗事,夕月沒病,好得很。隻求您……求您……”


  求他的話都不知道怎麽說,真是日了狗了。


  昝寧當然是有點不高興的。


  聽說李夕月生病,他急了一天一夜。


  現在人家在家裏,他不能把她叫進宮來,叫其他人探望又不放心,最後一狠心,搞了“微服私訪”這一招,叫禦史台知道了,隻怕就要上折子請“皇上恪守規矩,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了。


  不過麵對的是未來的老丈人,看人家“嘣咚嘣咚”地磕頭求饒,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說重話嚇唬人,隻能溫語撫慰:“沒事沒事,夕月沒生病就好。你放心吧,不追究你,明兒把名字補到禮部的名冊裏去。”


  李得文鬆了一口氣,但又想,這要是追究別人呢?這主子心情不好,隻怕總難免吹求。他一橫心,說:“皇上放心,奴才叫夕月來給您當麵瞧瞧,您放個心。”


  把女兒“賣”了,他也就放心了。


  李得文出門,看見李譚氏一臉的淚痕,抓著他的袖子說不出話來,做著口型問:“怎麽樣?”


  李得文寵老婆出名的,隻能和聲和氣說:“沒事。我叫夕月去。皇上……念著她。”


  李譚氏腦子裏一團亂麻,什麽都想不出來,隻聽“沒事”,略略鬆了口氣,才有力氣去擦眼淚。


  李夕月進了花廳的門,打算板著臉,因為要問問他,怎麽好意思叫她阿瑪跪在那兒給他磕了半天的響頭。


  但看見他,那臉板不起來了,想笑又想哭,等反應過來還是該行個大禮的時候,已經被他伸手挽住,他喉嚨裏帶著低沉的顫音:“夕月!”


  “你真討厭……”她跪不下去,被他拉著手,心也狠不起來,罵了這麽嬌俏的一句,已經想把頭埋在他懷裏哭一場。


  可惜花廳是那種四下裏都是窗戶的屋子,大夏天的,更是到處開著窗,窗屜上的薄紗根本擋不住外麵的目光。


  兩個人都隻能收斂著,說些堂皇的話:

  “你沒事就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你擔心我做什麽?你該擔心的不該是江山社稷?”


  “你這是跟我生氣呢?”


  “哪個生你的氣?”


  ……


  簡直要談僵了。


  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李夕月先打破了沉寂:“你還把海東青帶出來了啊?”


  “嗯,它在宮裏悶得久了,帶出來放放風。”


  “嚇得我們家的鴿子呀,蛋都不下了。”


  “是麽?去瞧瞧?”


  於是,去後院瞧海東青。


  李譚氏一伸頭,李得文把她衣領一拽,低聲說:“少看,當心得偷針眼!”


  李譚氏不服氣:“他要是……怎麽了我們閨女怎麽辦?”


  李得文想:早就“怎麽了”,不差這一會兒。


  說:“他要‘怎麽了’,你還能不讓他‘怎麽了’?人家可是皇上!”


  李譚氏隻能低聲嘟囔:“我才舍不得閨女嫁到紫禁城裏……”說說又想哭了。


  家裏小廝不能進後院,幾個丫鬟和其他孩子都被嚴禁往後院去。


  後院的石榴樹上,海東青穩穩地高站著,仿佛在站崗。


  而樹梢不停地動,因為下頭兩個人倚著樹實在吻得忘我。


  碧綠的石榴葉,火紅的石榴花,還有綻開口子的一顆顆大石榴,是李夕月的一道背景。


  她梳著家常的辮子,鬢邊一朵淺藍色絨花,耳朵上一對料器耳墜,水藍色亮紗袍子,隱隱露出裏頭月白緞子上繡的鳶尾花,還有圓潤潔白的胳膊,握起來又涼又軟。


  但昝寧的身體卻熱得難受。


  李夕月說:“不早了,你回吧。”


  “你真無情!”


  李夕月輕輕扭他一把:“來日方長。”


  小酒窩一隱一現,眼睛像簷頭上初升的彎月,清澈甜美,讓人從容而心安。


  ————————————————————


  禮部安排的秀女大挑,後來才增補名字的李夕月排在最後一名,心急如焚的皇帝昝寧百無聊賴地一排排看了大半天的秀女,終於在夕陽西下的時候,能夠拿起一邊擺放的鑲珊瑚玉如意。


  最後自報名號的那個秀女是六個秀女中最靠邊的一位。秀女按例不用跪,她微微低頭,聲音含著笑似的:“奴才內務府廣儲司總辦郎中、四品文職李得文長女李夕月。”


  一排女孩子中,她不是最美的一個,也不是打扮得最花枝招展的一個,但皇帝,緩緩而鄭重地走向她,雙手捧著玉如意遞過去。


  一句話都不必說。


  她抬眸看著他的笑眼,千言萬語含著,兩個人經曆了那麽多,早就心有靈犀了。


  但畢竟有些害臊,她旋即低下頭,謝恩的聲音像蚊子叫:“奴才謝主隆恩。”


  一輪一輪挑出來的一百八十八個秀女,皇帝隻遞了這一柄如意——如意表示選皇後,還有一堆給選中的嬪妃的荷包,他一個都沒送出去,剩下的一百八十七個秀女,隻打算再挑些給宗室裏拴婚,也就可以了。


  好消息立刻傳到了外麵,李得文臉上飛金一樣,接受大家的賀喜。


  榮聿笑道:“好家夥,總算修成正果了。接下來咱們內務府齊心協力,把李大人家的喜事辦好!”


  皇帝的大婚主要是納采與大征兩大禮儀,是皇家向皇後家下定的禮儀。


  黃金二百兩、白銀萬兩、金茶筒一、銀茶筒二、銀盆二、緞千匹、文馬二十匹、閑馬四十匹、馱甲二十副。賜皇後父後母黃金百兩、銀五千兩、金茶筒一具、銀茶筒一具、銀盆一具、緞五百匹、布千匹。穿著橘黃禮服的宮中侍衛和太監把這些禮物送到李夕月家。之後是冊立禮,禮部使節帶著皇後金冊和金寶前來宣旨。


  李得文一趟又一趟地換穿了承恩公的爵品衣冠,帶著家中夫人叩謝皇恩。


  然後再把家裏為女兒準備的嫁妝一抬一抬地送進宮裏。


  等到正式迎娶的那一天,李譚氏流著淚,在女兒身前身後轉悠:“大妞,這複雜的頭我也不會幫你梳,你今日好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以後在宮裏要和丈夫舉案齊眉,和其他姐妹和衷共濟。”


  最後抽出手帕擦眼睛,忍不住還是哭了:“額涅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你了……”


  說得李夕月也哭了起來。


  哭嫁不違古禮,送嫁的是“全福”的公主和福晉,含著笑耐心地勸著,再給新娘子臉上補了粉黛,理了理她身上的龍鳳同合袍,笑道:“這麽美的皇後,萬歲爺真是好福氣。”


  時辰一到,送嫁的福晉把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和一柄金雙喜如意遞到李夕月手中,蓋上紅蓋頭,在鳳輿上熏過藏香,把李夕月扶到了鳳輿之中。鑾儀衛校尉抬起鳳輿,提爐侍衛手持鳳頭提爐引導,太監左右扶輿,內大臣侍衛在後乘騎扈從,因為已經到了晚上,所以到處亮著明晃晃的燈,聽見喜氣洋洋的聲音。鍾鼓齊鳴,鞭炮齊響,禮花在天空中絢爛地開放。


  李夕月動都不敢動,耳朵裏聽著動靜,隔著薄薄的紅綢蓋頭和薄薄的紅綢轎簾,隱隱能看見外頭堂皇的亮光,閃動的五彩之色。


  過皇城中門,過金水橋中橋,過天.安.門中門,過端門中門,過午門中門,過太和門中門……李夕月雖然看不見,但知道自己走的是直線,是一個國家的女子所可以經過的最最尊貴的一條線路。這條線路,隻有最尊貴的嫡皇後畢生才能在大婚當天經臨一次,是無上的榮光。


  到了乾清宮階下,鳳輿停下,李夕月被扶出來,抱著寶瓶,跨過火盆,再乘孔雀頂轎,來到坤寧宮東暖閣的洞房。


  皇帝昝寧已經在等候。


  李夕月什麽都看不見,被扶坐在龍鳳喜床上,眼前紅綢突然一閃,灩灩的光亮湧過來,她不由眨了眨眼,才悄然抬頭,看見麵前那張熟悉的笑臉。


  他拿著秤杆,聽讚禮的福晉笑融融說:“稱心如意!”


  遞過來一個鏤金大碗,裏麵是羊肉餡兒的子孫餑餑——可惜是生的,吃一口就吐掉,那福晉笑問:“生不生?”


  兩個人都笑了,低頭抿嘴,羞臊了一下才同時說:“生。”


  外頭《交祝歌》響起來,合巹禮結束。紅豔豔的洞房裏,喜盈盈的眾人道了“安置”,漸次退出。


  歌聲漸漸也小了,慢慢,外麵隻聽見天籟的蟲吟。


  昝寧問:“這地方,你習慣不習慣?”


  李夕月小聲說:“咦,你不是說我不擇床,在那兒都能睡得著呼呼的?”


  昝寧笑道:“這倒是。不過我怕是睡不著了。”


  “為什麽呢?”


  昝寧伸手理直氣壯地解她的衣扣,理直氣壯地反問:“你說呢?”


  不過,李夕月的額涅有一句話並沒有說對。


  她在送親的時候哭得傷心,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到女兒,其實僅僅大婚過後兩個月,李家新的承恩公府前就來了幾個宮裏的太監。


  李得文有些忐忑地把人迎進來,寒暄了一頓才小心問:“不知是什麽貴幹?”


  幾個太監笑道:“皇後娘娘剛查出來懷了兩個月身孕,這幾天嗜睡想吐,按宮裏的規矩呢,娘家人可以進去照顧孕婦,照顧完月子再回來。要辛苦承恩公夫人了。”


  李譚氏跳起來笑著說:“行啊,我這就收拾進宮的包袱去!”


  等傳話的太監離開了,她點著李得文的額頭:“我進宮照顧女兒,隔三差五地也能回來,你給我少灌點貓尿,不許在外頭眠花宿柳的,更不許起納小的心思。懂不懂?”


  李得文無奈地一攤手:“你不許我納小,現在宮裏皇上也不肯再納妃,你看看,人家都說女兒是跟你學的!這傳出去是好聽的名聲?”


  李譚氏萬分得意:“我管這是什麽名聲?我女兒要生皇阿哥了,我做姥姥的當然要陪著,你做姥爺的當然不能讓咱們家後院失火。”


  李譚氏一陪陪到皇後足月。


  普天大赦,賀喜皇上終於得了一個阿哥。


  照顧完雙月子,李譚氏在家呆了一年多,宮裏的太監又來了,陪著笑:“夫人,您又得進宮了,皇後娘娘又懷上了。”


  如是三輪,李得文終於受不了了。


  他跟著那群提籠子熬鷹的狐朋狗友哀歎著:“那時候內務府選秀——對,選宮女那種,我後悔啊,就該多動動腦筋避開,不該讓自家姑娘進宮。”


  “您家裏出的可是皇後啊!還不好?”


  “嗐,好啥呀!雖說出了個皇後娘娘,可我成了個鰥夫啊!”


  “您納個小唄!”


  他繼續唉聲歎氣:“誰敢啊!你看,皇上都七八年不納小了,說要裁度後宮用度。咱們一個普通的國公,敢納小?”


  長籲短歎中隱著笑意,叫見者生妒。


  “行行行,那咱們就喝酒,聽曲兒,散散心,解解悶。”


  “今日的姑娘唱的是什麽曲兒?”


  “老曲兒翻唱的。《毛詩》中的《綢繆》。琵琶曲一彈嗬,如大珠小珠落玉盤!”


  歌娘雪白的手指按著弦,媚眼如絲,道一句:“奴家開始了。”


  玲玲的弦聲中,聽她唱那古雅的詞兒: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李得文聽著曲兒,果然笑得極粲然。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啊,作者已經寫得斷氣。。。。


  不過總算完結了,這麽長這麽長,我以後要努力寫短一點,嚶嚶嚶。


  小甜餅總是令自己愉悅的。原來的題目叫《遇此良人》,其實我也挺喜歡的。


  下一部不出意外是《鳳塵》,估計是先苦後甜那種。


  《我們的星星》也在構思中。


  求大家多多收藏,關愛冷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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