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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兩輛馬車轔轔地穿過巷陌, 終於停在了一處角門邊。


  榮聿從前一輛車裏下來,到後一輛車邊,隔著簾子說:“姑娘辛苦了。不是我躲這個懶, 實在是我那小嫂嫂見我就想啃一塊肉下來,我的話她必然是不願意聽的。所以, 請姑娘幫幫忙。”


  李夕月在車裏朗聲笑道:“王爺實在太客氣了, 這不是幫王爺的忙, 這是給皇上分憂。我自然是責無旁貸呢。”


  榮聿笑起來,叫馬車又往二門裏進了幾步,過了影壁自有丫鬟婆子接待, 而後那車又被禦夫駕出來, 他對車裏說:“文翁,到我花廳裏坐坐?”


  李得文誠惶誠恐地從馬車裏鑽出來,拱拱手說:“王爺這稱呼, 奴才可當不起。”


  榮聿笑道:“哪裏還是奴才!皇上已經吩咐了,內務府馬上要準備上大婚的典儀了, 雖然不尚奢華, 但也不能玩忽怠慢,哪一點小了皇家的氣派和身份, 他必然是不依的。”


  李得文隻能陪笑。


  皇帝還沒下旨冊立皇後呢,他李得文敢把自己當國丈爺看待?


  好在到了榮聿的花廳裏, 看到旗人們都喜歡的那些玩意兒,兩個人慢慢聊起匏器、鼻煙壺、古董字畫, 又聊起熬鷹、馴鴿子、馴獵狗……漸漸就聊入港了, 李得文本來就是個什麽都懂,又健談風趣的人,把榮聿說得引為知己。


  榮聿讚歎道:“哎呀, 我可知道皇上是怎麽離不開李姑娘的了,這有其父必有其女啊,文翁這麽有意思的人,李姑娘想必也是有趣的姑娘——真不是我說,李貴總管那時候說,皇上得了李姑娘服侍之後,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我琢磨著,咦,好像還真是!皇上原本鬱鬱寡歡的,人清瘦而老成,後來呢,不知道怎麽的就會笑了,眼睛裏都是光,人都壯實了一圈……”


  李得文不知道這話算是誇呢還是貶損,是說自家姑娘聰明賢惠呢,還是說她就會哄皇上高興……


  隻能幹笑。


  他是陪閨女來的。


  他的頂頭上司榮聿說有件差使給李夕月,他當時不放心,問:“奴才的閨女不是被逐出宮了嗎?怎麽還要當差啊?”


  榮聿親自笑著說:“不能叫逐出宮,叫放姑娘出宮,才好備著下一輪應選。”


  “啊?應……應什麽選?”李得文聽不懂。


  榮聿給他譬解:“你曉得的,國朝的規矩,女孩子不經過‘大挑’,不能許字嫁人,內務府的包衣姑娘呢,大挑是挑在宮裏做宮女,雖是差役,也不乏有一飛衝天的;至於其他旗人家的姑娘,更是有機會當娘娘了。所不同的,做宮女的一飛衝天,僅隻是從伺候人的變成了主子,一般隻能是小主兒;而禮部大挑挑出來的,隻要不撂牌子,少說進門就是吃分例的人,皇後娘娘都得走這個過場。懂?”


  他眼睛一擠,似乎在暗示。


  李得文可不敢信這個。女兒在宮裏被皇上臨幸過了,隻要男人不寡薄,總要給她個位分,巴巴地再放回家裏經曆一場禮部大挑,這不是活折騰麽?

  至於李夕月這回到禮親王府來當的是什麽差使,他也覺得有些奇怪。


  但既然連新的禮親王榮聿都給他拍胸脯了,估摸著不會有什麽危險,就是現成的送女兒一個功勞。那他做父親的也隻有安心等待吧。


  卻說李夕月跟著禮親王府的婆子一路往裏走。走的不是王府中路一線,而是偏僻的西北角,單獨隔出一間跨院,門戶的方向還很特別。


  婆子說:“姑娘,王爺說,這畢竟是叔嫂有別的地方,所以他等閑是不過來的,也給裏頭人便當。”


  李夕月便知道這是單獨為前任禮親王的家眷留居的跨院了。


  那位猖狂的禮親王被賜自盡前,福晉納蘭氏就過世了;禮親王死後,皇帝念宗親之誼,沒有過多的牽連他的家人,除了四個成年的大兒子有了職位,少不得摘出了錯處,被圈禁宗人府的高牆,其他妾室和年幼子女,還在禮王府偏僻的角落裏幽居。


  進門感覺逼仄——倒不是榮聿對嫂子侄子女們不好,而是院落太擠,人又太多,前一陣下雨,又到處掛著旗幡似的衣服、被單、椅袱、幔帳,到處滴著水濕淋淋的。幾個孩子在幔帳間玩得開心,仍是不知愁的模樣。


  “吳側福晉住在哪一間?”李夕月問。


  婆子糾正她:“現在可不能叫‘側福晉’,她丈夫是削爵賜死的,她們這些妾就隻是‘某氏’了,連這些小阿哥格格兒,也隻是不入八分的‘宗室’和‘宗女’了。”


  李夕月想想也覺得兔死狐悲,點點頭說:“好吧,請問吳氏住在哪一間?”


  婆子努努嘴指了指角落裏一間屋子:“她自從小產之後身子骨就不行了,天天還疑神疑鬼、怨天尤人的,一副活不長了的樣子。姑娘是和她有親啊?”


  李夕月搖搖頭:“沒有親誼,隻是認識而已。”


  婆子說:“那你勸勸她吧。我看她也快瘋了,天天喊著要太後賠她的兒子。真是,也不想想,太後賠她的兒子?還天天紮小人、畫圈圈,神神道道地念著什麽。也是王爺厚道,要是遇上個心狠手黑的,直接就可以把她送宗人府問個巫蠱之罪,悄沒聲息就處死了。”


  李夕月在婆子的陪同下進了屋子,深吸一口氣平定心神,卻被屋子裏的臭味熏得嗆了一般。


  定睛一看,原來那個豐腴美豔的吳側福晉已經判若兩人,瘦得皮包骨頭,白得發青的一張麵孔,瞧著瘮人。


  吳氏正在低頭做針線,等聽見李夕月咳嗽了兩聲才抬臉看了看她,半晌也沒有說話。


  李夕月奓著膽子問:“側福晉,您還記得我嗎?”


  吳氏打量她兩眼:“你是皇上身邊的李夕月。”


  “是呢。”李夕月笑了笑,“您還記得我。”


  吳氏苦笑了一聲:“您可是天上人。我倒是個窮老婆子了。”


  李夕月顧不得氣味難聞,到她身前,歎口氣說:“我也被太後按了罪名,發內務府判了責打和遣送到浣衣局為奴。要不是運氣還不算壞,被赦免了出來,隻怕也沒有再見您的機會了呢。”


  吳氏果真同病相憐地抬頭望了她一眼,而後顫巍巍地摸了摸李夕月的臉:“你呀……也受苦了!”


  她的手指受過刑,雖然關節沒給拶子夾碎,但骨頭仍然變形,皮膚也變得異常粗糙,坑坑窪窪的傷疤混合著做活形成的厚繭子,一道刮在李夕月的臉上。


  本來好好的人,也沒有犯驚天的大錯,卻被造化折磨成這樣,李夕月本能地心酸,握住了吳氏的手,聲音也有些顫抖哽咽:“穎妃她……她歿了……”


  吳氏含淚的雙眸突然睜大了,半晌才說:“也是……也是太後那老妖婆弄死的?!”


  李夕月點點頭,想著昝寧的母親——她沒見過麵的那位婆婆,不由為她心酸,也不由眼睛裏蒙蒙地帶著淚光:“莫名其妙就得了一場上吐下瀉的病,明明沒有時疫,卻偏生三天就暴卒了,禦醫都看不出毛病來——唯獨和當年聖母皇太後的病狀、死狀一模一樣!說裏頭沒鬼,誰能信?!”


  吳氏恨恨地說:“我幹女兒從小兒身子骨好著呢!說她死了這事兒沒鬼,誰信?!我恨不得變成厲鬼,到慈寧宮去捉了那老妖婆的魂魄,再把她挖心挖肺、吮血啃骨,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鬼,咱們可不變。”李夕月說,“何況,變了鬼有沒有能耐捉一個活人的魂魄,把她挖心挖肺、吮血啃骨,也沒人知道。咱們真要對付她,就得活得好好地對付。”


  吳氏說:“隻要能對付她,我一條命都不想要了!”


  她悲從中來,想著寵愛她的丈夫禮親王,想著自己懷在肚子裏卻生生被折磨得流產的孩子,想著自己父親一家子的背運,還有自己現在生不如死的日子……“李姑娘!你有什麽主意,你隻管說!我知道她是太後,要弄死她是如蚍蜉撼大樹,但是哪怕能嚇唬她、羞辱她、讓她每一天都活得不舒坦,我也願意付出一條命。我這條命如今活著還為誰?我家裏還有什麽親人?孤鬼似的,無非就是想看她不得好死,或者不得好活罷了!”


  李夕月雖然知道這是明擺著在利用吳氏,但此刻見吳氏這模樣,又覺得這利用無非也是一拍即合。一個人活著的唯一一口氣就是為了複仇,那麽現在不就是成全她?

  她隻能再次提醒道:“這事險得很!”


  吳氏不耐煩地說:“我知道你是好心提醒我。沒事,我願意,千金萬金,難買願意!”


  李夕月深深地給她請了一個安:“側福晉,我替萬歲爺謝謝您的忠義!”


  吳氏笑道:“我可不是為了皇帝。我為了我們家王爺!”


  笑著,淚水滑落下來。


  李夕月說:“那麽,我鬥膽給您一個承諾。禮王福晉原是太後的姐姐,狼狽為奸,弄死聖母皇太後隻怕她也有份——她的身後哀榮定會褫奪,而您能撥亂反正,為萬歲爺除了殺母的仇人,您日後祔葬禮親王園寢,就是正室的福晉了。”


  吳氏“哈哈”一陣大笑:“李姑娘,你真是人精兒!就衝這份酬勞,我死也要拚了!”


  她兩眼放著異樣的光,衝著天花板笑得肩膀聳動、花枝亂顫,一會兒又喃喃自語著:“死鬼,你一輩子怕老婆,不敢拿我扶正,叫我一輩子都沒穿上紅裙子。這回啊,由不得你咯,你也不用怕你那死鬼老婆,皇上下了諭旨,可就是天子之命,老天爺都要賞臉賣麵子呢!哈哈哈哈……”


  青白的臉笑得紅撲撲的,竟透出原本的那種嬌豔和妖嬈來。


  做完說客的李夕月回到家裏,忐忑不安地等消息。


  李得文勸女兒:“別怕,如今箭在弦上,咱們共同上了這條船,隻能是同船合命。”


  李夕月說:“我也不是怕,隻是覺得自己命不好,怎麽攪和進這些破事裏……”


  李得文眉梢一挑,心想:這陣子內務府忙著準備皇帝立後的儀節,榮聿每次看見自己,都滿臉的笑,也從不肯受自己的禮。自家女兒隻怕是要一飛衝天?既然如此,前頭攪和一些破事,也是為後頭做準備。


  於是笑道:“這不聖賢書上說的麽:‘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磨煉磨煉你,將來遇到什麽事兒還值當害怕擔憂呢?”


  李夕月撓撓耳垂:“阿瑪,你這話若有所指啊?”


  李得文想想,沒接到聖旨,啥都不算數,於是說:“反正這不是壞事。”


  第二天,他就把消息帶回家了,激動得臉都像喝了三兩老白幹兒似的:“夕月!夕月!順天府今日有一條好大的消息!”


  不僅李得文知道,全京城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原禮親王的一個側室妾吳氏,原本是被軟禁在禮親王府裏的,不知怎麽的居然偷偷跑了出來,在順天府門口的登聞鼓上“當當當”一陣敲。


  敲完之後,叉著腰站在圍觀的人麵前,說:“你們知道我是誰?我是禮親王的側福晉!”


  看稀罕的人頓時把順天府門口堵滿了。


  一般衙門口為了表示“公允”,不輕易驅趕擊鼓告狀的人。而且擊登聞鼓必受重罰,一般不是奇冤大屈的人也不會擊這鼓自取其辱。所以百姓觀瞻,都要看一看順天府怎麽處置。


  裏頭果然出來幾個差役,見是個婦人,首先是勸:“您可知道這鼓做什麽用的?若是小案,不值當敲這麵鼓,您要回,就麻溜地回,咱們當沒聽見。”


  吳氏笑道:“我是親王家的福晉,我不知道這鼓是做什麽的?!”


  差役打量她兩眼。


  吳氏今日把壓箱底的好衣服、好首飾都穿戴出來了,雖然與她的氣色不大吻合,但那平金織繡的側福晉妝花袍、累絲點翠的鈿子,還真不是民戶家能有的東西。


  隻是東西太舊了,抄家時大概還撕破了些,用線縫補著,看著就有種可笑感。


  但下頭百姓稀罕啊,一個個擠過來,想聽聽有什麽王府密辛。


  吳氏本就有點半瘋半癲,人來瘋發作得愈發厲害,見聽者甚眾,不由得意洋洋。她揮一揮手,對眾人說:“我今日也隻能敲登聞鼓。為什麽呢?因為我要告的是當朝的太後呀!”


  這莫不是個瘋子吧?


  大家嘀咕起來。


  差役好笑地說:“您還說您什麽都懂,那麽,皇家的事難道不是宗人府管?”


  吳氏笑了一陣,然後一口濃痰吐在地上:“宗人府是她自家的府,我要告,就得上順天府!”


  裏頭又出來兩個人,掇弄著吳氏:“進去說,進去說。”


  吳氏正興奮中呢,用力甩開裏頭的人,喊道:“進去說,大家夥兒怎麽聽得到?!”


  圍觀的閑漢們當然要起哄:“有啥不敢當麵說的呀!”


  “當麵說!當麵說!”


  這是皇家的密辛啊!比王府的一定更好聽!


  吳氏喊著:“當朝的母後皇太後鴆殺了聖母皇太後!我有證據!”


  一句話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震住了,半晌,順天府的人才死命拖了吳氏往裏頭去。


  吳氏蹬著兩隻腳,聲嘶力竭:“我丈夫禮親王見過先皇的遺詔啊!先皇遺命:母後皇太後若是垂簾,聖母皇太後就可以廢了她、殺了她!因為這是祖宗的家法啊!所以她怕了呀!……”


  人很快消失在大堂的拐角口,聲音越來越低,隱隱聽見堵著嘴的“嗚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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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句石破天驚的話,順天府是掩都掩不住的,人拉進二堂,也隻能和顏悅色地問話——哪怕真是個瘋子也得問清楚才能處置。


  奏報當天就到了軍機處,當天就明發上諭讓查清楚,當天就闔宮都沸沸揚揚的。


  太後連養子都不敢見,稱了病躲在慈寧宮,而後悄悄派杭總管去軍機處請榮聿過來說話。


  她還一直當圓滑的榮聿是自己人,抹著淚說:“真是牆倒眾人推,我不知自己犯了哪門子邪,個個都變著法兒來構陷我。我知道你伺候皇帝也不容易,總得順著他,但這事不一樣,關係到他的親娘,我這冤屈啊,真是沒法說!”


  榮聿很沉得住氣,聽她發泄了半天發泄完了,才躬躬身說:“太後放寬心吧。”


  太後依然喋喋不休:“這叫我怎麽放寬心?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我養了昝寧那麽多年,現在居然都不知道怎麽說得清這事,還得拜托你來轉圜轉圜!”


  榮聿歎了口氣說:“太後,奴才自然要幫著轉圜,殺母之仇不共戴天,但好歹有養育之恩,皇上還是想給太後您留個體麵。”


  這話的意味太後當然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那雙尖銳的三角眼頓時瞪大了,不可思議般嘴角哆嗦,而後才說:“你也信那瞎話?!”


  榮聿說:“太後,順天府叫囂的婦人,確實是奴才那嫂子;奴才那嫂子說的,也確實是實話。”


  太後急促地搖著頭:“我不信!即便確實是吳氏,她懂什麽實話?!”


  榮聿挑眉看著太後,道:“太後啊,吳氏的丈夫、奴才的哥子,當年可是什麽話都肯對吳氏說的。”


  “不,不,禮親王當年什麽話都對我姐姐說!吳氏不過側福晉,還是小吏的庶女,區區一個賤貨,她懂什麽?!禮親王又不傻!”


  榮聿嗤笑了一聲:“是嗬,奴才那哥哥又不傻,這驚天的秘密要是對正福晉說,隻怕自己也要吐瀉暴卒了,哪還有後來?您難道不記得,當年兩宮皇太後當政,奴才的哥哥雖然支持太後垂簾,可也總得準備有抗衡您的法子。聖母皇太後把先帝的遺詔給了他,囑咐他保管著,他當然責無旁貸。”


  他又誘惑一般說:“太後,時猶未晚。皇上已經氣得在養心殿砸東西了,三法司擎等著他的諭旨來審理這件案子。先皇的遺詔一到三法司,再提審您身邊的太監和宮女,三木之下,什麽話都招了!”


  說得連杭總管的臉色都變了。


  太後瞪著榮聿說:“你也背叛了我?!”


  榮聿又是一聲嗤笑:“奴才是太後的奴才,也是皇上的奴才,也是先帝的奴才。談不上背叛不背叛誰,誰有道理,就聽誰的話。”


  “你這個兩麵三刀!”


  榮聿已經懶得和她周旋,連禮節都懶得裝了,他從跪墊上徑直起身,撣了撣兩個膝蓋,環顧四周,拖長了音調說:“奴才意盡於此。宗人府審理太後前所未有,不知這次開不開這個例,不過在場各位都做好遭刑訊的準備吧。”


  說罷,退了兩步,從門口揚長而去。


  然後,隻聽他在慈寧宮外頭朗聲吩咐:“這裏加派的人手呢?慈寧宮飛一隻蒼蠅出去,各個就是四十大板!看誰他媽敢疏忽!”


  太後麵如死灰。


  周圍的人抖抖索索的,半日,杭總管過來,遞了一杯茶,低聲說:“老佛爺,您先喝口水吧。”


  太後啜了一口,皺眉說:“怎麽這麽苦啊?”


  杭總管歎口氣:“您老心裏苦。唉,奴才們心裏也苦……”


  這位剛強的女主眼睛一閉,兩滴淚順著眼角流到了臉頰,在她皺巴巴的下頜骨邊晃晃悠悠,最終落入了水杯裏。


  “她親自在我麵前燒掉的呀。哪曉得也是肚子裏都是壞水的女人,居然還留了這麽一手!”太後連眼淚都懶得擦,任憑它們紛紛滾落,“交給誰不好,居然交給禮親王!她這是算準了禮親王才有能耐對付我呀!”


  “這會兒隻怕瞞不住嘍。”杭總管亦是落淚,“當年呢,是邱總管拿浸了毒的瓜子給聖母皇太後,這回呢,是奴才給穎妃準備的,哪想得到居然叫皇上留了心!”


  “不許叫她皇太後!”太後聲嘶力竭地敲了兩拳桌子,“她是個賤貨!宮女爬床,就是個無恥的賤貨!!”


  “是是……”杭總管說,“賤貨她呢留這麽一手,誰都想不到啊!奴才年紀也不小了,內務府的板子、拶子和夾棍,隻怕一個都挨不起嘍……”


  他的臉頰上陡然挨了太後一巴掌,悄瞥過去,太後瞪圓了三角眼,殺氣騰騰:“怎麽的,你挨不起打,準備招了?!”


  杭總管捂著臉,沉默了片刻,然後說:“老佛爺,您大概不曉得,穎妃請的那個戲班子其實已經從山東一路唱過來,京裏盡人皆知,邱德山‘根’沒割盡。”


  “胡說八道!”太後嗤之以鼻,“宮裏隔年‘刷茬兒’,是做得了假的?”


  杭總管揉著臉說:“可架不住人家信,越可笑的越信,越不可思議的越信,越聳人聽聞的越信。因為信這個才有意思。外頭說,邱德山被殺之後,有人就扒了他的褲子看檔,然後傳聞就來了,說他就是個當世的嫪毐。”


  太後的臉沒有紅,卻變得又青又白。


  杭總管大概極怕受刑,也極不願意給太後陪葬,這會子句句說得人鑽心的羞恥和痛楚:“其實,就不談穎妃吧——”


  “什麽穎妃,給主子送媚藥的賤貨!”


  “是是,賤貨。”杭總管順著她,“齊佳氏那個賤貨死了也就罷了,現在吳氏那賤貨又一嗓子喊出來,舉國都知道先帝的遺詔了,舉國都知道太後怕遺詔暴露,所以弄死了聖母——啊不,那個賤貨。”


  他苦笑著攤攤手:“一群賤貨跟您鬥,您怎麽鬥得過?!民心可畏、人言可畏,皇上什麽都不做,用這些話杵您耳朵裏,您這以後啊,還怎麽過下去?”


  太後怔怔的,淚水直往下流,喃喃地說:“是啊……我怎麽栽在這群賤貨的手裏?我是堂堂的納蘭氏長房嫡女,我是先帝從正門迎進宮的皇後,我是正經八百的嫡太後……我怎麽淪落到栽在那群賤貨的手裏?”


  “人呐,得服命!”


  太後“嗬嗬”地掩麵痛哭。


  榮聿的明示、杭總管的暗示,她哪句不懂呢?


  死還容易,以後要這麽苟延殘喘地活下去,不僅是看養子臉色的事,隻怕羞辱、虐待……會一件不少、如期而至。她風光了六十年,卻要這樣度過餘生?隻怕也是活不長的吧?


  她打了個寒戰,終於問杭總管:“那麽,給穎妃的那藥,可還有?”


  杭總管暗暗鬆了口氣,正容說:“還有,不過那藥吃完會上吐下瀉一陣,實在是又痛苦又不雅,您不是還有其他的麽?”


  太後慘慘地笑笑:“不錯,還有牽機藥和鶴頂紅。死狀不那麽醜陋的,還是鶴頂紅吧。”


  鶴頂紅與鶴沒有關係,實為丹毒,亦名紅砒。太後艱難地就水服下,為加速藥效,也為麻痹自己的痛楚,又喝了好幾杯禦用的玉泉酒。


  她在宮女的服侍下換了最尊貴、最隆重的皇太後朝服,細心地梳好頭,在滿是皺紋的臉上塗脂抹粉。然後才安然地躺在床上,對杭總管說:“我至死也是太後之尊,小賤貨生的狼崽子若敢行不孝之舉,我在天上也要告訴他皇阿瑪,叫他在這個位置上坐不牢靠,求死不得!”


  杭總管說:“是,太後的遺念,奴才記下了,還有什麽,一並說罷。”


  太後已經隱隱感覺到腹中的灼熱和疼痛,呼吸開始有些困難,四肢也動彈不得。


  她趕緊把自己的遺囑一條條念下來,也顧不上管那對她恨之入骨的養子還能不能幫她實現這些遺願。


  說了多半,她突然睜大眼睛,問:“小杭子,你記不記得禮親王賜死時上了一本遺折?”


  “是呢。”杭總管說,“遺折裏不也說,‘聖母皇太後一夜暴斃,年紀輕輕的實在是殊不可解’?”


  他突然發現了其中的漏洞,突然愣住了。


  太後手腳抽搐,嘴角歪斜,風箱似的大口大口呼吸著,涎水不斷從嘴角流下來,仍是努力著說:“他……他要是早就有賤貨給的……先帝的遺詔,他……他為什麽……不在他的遺折中……提及這事?”


  那時候要是提了,還不一定鹿死誰手呢!


  杭總管如雷轟頂。


  這人啊,亂則生愚。被昝寧、榮聿、吳氏、穎妃……一通折騰,已經自認為出於劣勢,加之心裏確實是有鬼,自然來什麽信什麽。


  太後歪著嘴,呼哧呼哧喘著氣,努力地在喊:“傳……傳太醫!”


  杭總管連滾帶爬到外頭喊:“傳太醫!”


  外頭一聲聲的:“傳太醫!”


  “傳太醫!”


  “傳太醫!”


  “傳太醫!”


  …………


  外頭有榮聿派的人把守,雖不至於不許太醫進來,但肯定要多折騰一番。


  等太醫跌跌撞撞到慈寧宮,太後已經昏厥了。


  太醫自感已經無力回天,不過斷氣之前總要試一試施救,於是說:“要麽,先灌一碗生豆汁。”


  生豆汁能解毒,但是此刻好像已經晚了。


  灌下去一點反應都沒有,人都沒有嘔吐。


  另一個太醫大搖其頭:“不不,毒物下肚,首先是催吐。這個……恐怕要黃金汁……”


  黃金汁是糞水。


  此刻要救命,也顧不得,亦趕緊從負責“官房”的太監那裏弄了來,撬開牙關灌下去,“嗷嗷”地吐了一盆子穢物,但中毒太深,人已經兩眼上插,渾身抽搐。


  她一枕、一床、一地……就連那一身莊嚴的皇太後朝服也沾染了臭氣熏天的穢物。旁邊服侍的禦醫、太監、宮女,無不是暗暗作嘔,強自忍耐。


  折騰了小半個時辰,人的嘔吐和抽搐終於停了下來,太醫小小地鬆了一口氣,然後取了一根羽毛置於太後的鼻孔前。


  那羽毛巋然不動。


  太醫慣熟了的,一聲真情假意的長嚎:“老佛爺升天了!”


  哭聲頓起,而其中夾雜著多少人的暗自鬆氣和暗自欣喜。


  這隨著宮中敲響大喪的雲板,飄散如雲。


  作者有話要說:這種死法大家覺得爽不爽?

  今晚二更,完結。


  萬字大長篇爽不爽?哈哈……


  很想努力寫短點的文呢,但是我的鍵盤做不到,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陪伴,現在可以給我宣傳了。(保命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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