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內務府查穎妃的死因, 查得很頭疼。所有症狀看起來都隻是一場鬧肚子的急病,沒有任何中毒的征兆,但皇帝就是不放鬆, 一定叫查到底為止。
昝寧親自到清漪園給太後請安,少不得也是察言觀色。
而太後呢, 豈不曉得皇帝的意思?她早是個演技拔群的人, 哭得眼皮都腫了, 猶自抹著淚說:“穎妃做事不尊重,我是罵了她兩句,哪曉得就這樣得了病去了?外頭自然在說我的不是, 我也無從分辯, 也不想分辯。橫豎老天一雙眼瞧著是是非非,我不做虧心事是不怕鬼敲門的。”
其他嬪妃也陪著哭,麗妃啜泣道:“跟穎妃妹妹一道處理宮裏和園子裏的若幹事務, 配合得還挺愉快的,哪曉得她轉臉就出了這樣的事!我也不信呢, 叫禦醫再三地查過她所用的一切東西——她的宮女太監都是她自己原來用的一批, 實在還信不過,請皇上的旨, 讓打著問吧。”
手腳若做得不幹淨,她們自然不敢這樣說。
昝寧冷眼看了一會兒, 反倒安慰說:“外頭隨他怎麽傳言去,清者自清, 濁者自濁, 朕也不會為此牽連到一個不相幹的人。但查肯定也是要查,不能叫穎妃白死。”
太後說:“唉,花枝似的一個孩子, 著實叫人心疼。皇上隻能在身後恤典多給些皇恩,叫穎妃的在天之靈能夠寬慰。”
昝寧說:“不急,先查出死因再說吧。”
太後和麗妃暗暗對視一眼,他不急,才好!
太後閑閑道:“那麽,永和宮為你親額涅翻修整理的事,也該動工了吧?今年是你額涅的四十冥壽,可惜國庫匱乏、內庫亦匱乏,不能大操大辦,可惜了的!”
昝寧說:“唉,也不想說它。”
頓了一會兒補充道:“原意是把永和宮的正殿翻建後給穎妃入住的,順便建一間‘懷思堂’,將親額涅的一些遺念兒擺進去追思。現在,又哪裏有這個時間、這個心情!”
太後不易察覺地泠然一笑,又寬慰他說:“那麽,在慈寧宮裏隔出一間做‘懷思堂’吧,畢竟你額涅當了太後之後,是和我住在慈寧宮的。”
在皇帝不置可否的時候,她突然說:“我呢,也該回去了,順便幫你看著他們修‘懷思堂’。再說,這地方死了人,叫人心裏惴惴的。”
“太後何故心裏惴惴?”
太後本欲先發製人,不料被他突然一問,一時間有些愣怔,被麗妃悄然拉一下衣袖才反應過來這是不應有的遲鈍,掩飾地說:“我年歲大了,想想穎妃鮮活的一個人突然沒了,睹景思人,實在不想在園子裏繼續呆下去。”
昝寧垂頭思忖了片刻,終於說:“那好吧。兒子準備一下,奉太後回鑾。”
他離開清漪園,一路上下頜線都是繃得緊緊的,進養心殿時把簾子一甩,自己用拳頭壓在案幾上半天製怒,然後才說:“傳他們過來。”
李貴已經回到了他身邊,一瘸一拐的動作遲緩,在門口吩咐了小太監叫人,回身就有點埋怨:“萬歲爺,這會子可使不得氣啊!您一個證據都沒有,隻能靠著現在天時地利人和,讓太後自己心虛認賬,若是先把這怒氣炸出來,卻並沒有過得去的實證,她來個死不認賬,您還能刑訊逼供太後是怎麽的?”
“都怨你們!”小皇帝使氣遷怒,“這事早就該告訴朕!朕豈能任她逍遙這麽多年!”
李貴緩緩道:“萬歲爺,過後呢,您要懲處奴才,奴才怎麽樣都願意受著。但是這會子才告訴您是對的,不然,莫名暴卒的隻怕就不是穎妃了。”
昝寧咬著牙關,眸子裏濕濕的,嘴角都在哆嗦。
隻等聽見外頭傳來榮聿等人報名求見的聲音,才狠狠一抹眼淚,吸溜了兩下鼻子,甕聲甕氣說:“傳吧。”
榮聿等進來時,昝寧已經正襟危坐在西暖閣的上首位置,麵目肅然。開題便說:“穎妃的死和當年聖母皇太後的死,症狀幾乎一模一樣,若說穎妃的死有貓膩,那當年皇太後的死一定也有貓膩。穎妃的死朕可以不追究,但聖母皇太後的死因若朕也不追究,那是枉為人子!”
榮聿等倒抽了一口氣,悄悄瞥瞥上頭皇帝氣衝衝的模樣,但也還不知就裏。
李貴緩緩說:“聖母皇太後暴卒隻怕不是意外急病,而是有人故意下毒。因為她手裏曾經有件東西,是母後皇太後所深惡痛絕的。”
他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裏,說得很慢,仿佛每一個細節都不敢放過。
先帝生前一直很敬重皇後納蘭氏,但做了一輩子夫妻,對納蘭氏也是相當了解的。納蘭家族在他治下,雖有一些禁軍的軍權,但是其他地方就毫無染指,而遺命中的顧命大臣,有滿有漢,有宗親有清流,整體給下一任皇帝打造了一支能夠互相製衡的團隊,避免一人獨大會架空了皇帝的權力。
他晚年的時候喜歡上了昝寧的額涅,一個小小的司寢宮女在被臨幸之後就懷了六阿哥,自然也給了位分,從常在到貴人,再到和嬪與和妃,一步步像前朝的官員一樣升遷著——有阿哥是一方麵,她的和順乖巧、不敢逾矩也是獲寵的原因。
先帝有時候被全國蜂起的撚匪搞得頭大如鬥的時候,就喜歡招幸和妃,和她說說心裏話,訴訴苦,然後得她的溫柔相待。與剛硬要強,而且滿肚子計較的皇後比起來,和妃真是讓人放鬆的解語花了。
“做皇帝苦啊!”先帝常常這樣對和妃哀歎,“這個位置人人豔羨,誰都不知道坐上去下不來是怎麽樣的煎熬!你也是有兒子的人。”
和妃驚惶得跟小鹿似的:“奴才的兒子,奴才隻願他好好長大,做一個閑散王爺,將來能為朝廷效一分力就效一分力,若沒有效力的本事,就安安分分的不給朝廷添亂。”
先帝哈哈大笑:“你呀,緊張什麽呢!朕知道你沒那個野心,你又不是皇後納蘭氏!”
但在他最後一年纏綿病榻的時候,認真考量了所有的兒子和兒子們的母親,還是把這樣的重任撂在當時十三歲的六皇子昝寧的肩頭上。和妃害怕得哭腫了眼兒。
先帝歎口氣,在病榻上勸慰她:“他既然生為皇家的子弟,這是他不能逃避的責任。朕也是看他聰明內斂,又有仁愛心——皇子裏頭私念較少的,無非是他。”
和妃飲泣道:“他年齡幼小,身子骨也弱,一有心事就連吃飯都沒胃口;而奴才這個做額涅的,又是個老實沒本事的,出身微賤,實在擔憂極了!”
當然,母族不彰,也是昝寧被選中的重要因素,隻彼此心裏有數即可,不可能說出來傷人的心。
先帝安慰道:“你莫怕,連泥腳杆子都敢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昝寧是朕的兒子,你是他的母親,誰敢輕視你們?他年紀小,將來少不得由太後和顧命大臣輔佐。太後和顧命互相牽製,不會讓誰一家獨大。而你將來和納蘭氏也是互相牽製——納蘭氏野心勃勃,朕素來知道,有了你,朕要放心得多。”
“可是奴才……何德何能可以牽製太後?”
“你將來也是太後呀!”先帝躺在枕上笑了,蠟黃一張臉,已經瘦得脫了相,看上去五十多歲倒像七十多歲一般,他摸了摸和妃嬌嫩而美麗的臉龐,歎息一聲,“不過你呀,確實嫌老實了些。”
他喚人把自己扶坐起來,在床上擺了書案,要了禦筆和紙硯,忖了忖提筆寫:
“諭太子昝寧生母:朕憂勞國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將至,不得不棄天下臣民,幸而皇祚不絕,子雖未冠,自有忠藎之顧命大臣盡心襄助,朕可無憂。所不能釋然者,皇後納蘭氏族人興盛,在後宮時已頗見幹政之心,日後子幼母壯,朕實不能深信其人,恐落入曆代太後垂簾幹政的舊巢窠,此後納蘭氏如能安分守法則已,否則著爾出示此詔,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詔如奉朕麵諭,凜遵無違。欽此。”
先帝鄭重地把這份遺詔交在和妃的手中,說:“這東西你要切實收好,也不需要讓皇後知道。你向朕起誓,將來絕不母憑子貴,擅幹權柄。”
和妃戰戰兢兢跪在他榻前起了誓。
先帝點點頭:“若是你有違誓言,就叫昝寧不得好死。”
和妃含著一眶淚,低低地說:“是,奴才絕不敢,為了兒子……也絕不敢。”
先帝緩緩聲氣,閉了閉眼,才又長歎一聲,拉了拉和妃的手:“起來吧,莫怪朕無情。這其實是保護你,婦人幹政,並不是無例可循,有的女主,能耐之強,男人不及。但你不是那塊料,你若跟著納蘭氏眼饞這國政的權柄,你會被她吃幹抹淨,骨頭都不剩。所以,遠離政局,是對你們倆,也是對六阿哥最好的保護。你懂不懂?”
“奴才懂。”
“懂,就把這份密諭收好。朕……好倦啊……”
後來,先帝崩逝,按著遺詔,皇六子昝寧繼承大統,新帝嫡母、生母均尊為太後,居住慈寧宮東西兩殿。
再後來,母後皇太後納蘭氏見聖母皇太後果然老實好欺,就自作主張和禮親王沆瀣一氣,將顧命大臣中肯發聲直言的都鬥倒了,然後禮親王手下一幫所謂“清流”開始上奏,以宋代劉後垂簾,遂有元祐之治的故事,又訐小皇帝十三衝齡,不堪大任,需由太後垂簾才能習得國政。
納蘭氏假作虛心求教的模樣:“那麽,妹妹,我們就垂簾聽政吧,也是幫幫皇帝。”
成為了太後的和妃牢記自己的誓言,搖搖頭說:“不大好,先帝爺可沒有說許我們垂簾聽政。”
納蘭氏嗤笑道:“先帝哪裏料到顧命大臣中出了張莘和這樣的奸臣?要不是禮邸有才能,隻怕皇帝就要給張莘和教壞了!”
“我實在……不能答應。”
然而經不起納蘭氏的軟磨硬泡,更禁不起她的嚇唬,聖母皇太後還是妥協了。
直到昝寧生了一場大病,腸胃絞痛,無法進食,一頭豆大的汗珠。做母親的心疼得陪在床前哭了一天一夜,生恐先帝讓她發的毒誓會應驗。想了又想,鼓足勇氣到了納蘭氏的宮中,告訴她先帝遺詔的事,堅決不肯再垂簾聽政了,不僅自己不肯,還要納蘭氏也撤簾。
一個母親,平時雖然懦弱,到了為了兒子的攸關時刻,她決然地站在那位素來說一不二的嫡室太後麵前,爭辯了半天。
李貴慢慢說完。
榮聿和張莘和都是倒抽了一口涼氣:“怎麽,李總管你早就知道了。”
李貴緩緩點了點頭,然後長歎一聲。
“那,那張先帝遺詔呢?”兩個人著急地問,“有了這個,太後還能蹦躂?!”
李貴又是一聲長歎,昏黃的老淚從眼角流下來。他看了背身忍怒的昝寧一眼,搖搖頭低聲說:“當時我們幾個知情的都勸聖母皇太後不要畏懼母後皇太後的淫威,也不用害怕禮親王,這份先帝手諭隻要拿出來,無人敢抗旨。但是聖母皇太後……一貫軟弱呀,流著淚說:‘我先沒及時拿出諭旨來,現在自己已經背了誓,垂簾了幾個月,拿出來是自己打自己的臉。而且禮親王在軍機處獨大,張莘和被逐出京城,我也怕他們反噬皇帝。我隻要護著兒子,自己受點委屈也就罷了。’”
“後來呢?”
“後來……”李貴歎口氣幽幽說,“咱們現在這位太後抹了幾次眼淚,親自照顧了皇上兩晚上,感動了聖母皇太後,就決計不拿這份諭旨出來了;不僅不拿出來,為了表示姐妹和衷的意思,把先帝的諭旨當麵燒了。”
“啊!”榮聿頭一個驚呼,“這……這就是拿不出任何證據來對付那邊兒了?!”
李貴點點頭:“誰說不是呢!聖母皇太後那時候也拗,不聽我們的勸,以己度人,覺得隻要對人家掏心掏肺的好,人家也就會投桃報李。哪曉得這世上的人吃百樣米,也是百樣的個性。現在慈寧宮那位,狠起來自己的親侄女都肯下手的,親弟弟死了也沒掉幾滴淚,都隻為自己打算。她會在乎聖母皇太後對她的好?”
於是,聖母皇太後莫名暴卒。
年幼的昝寧一無所知,而略有揣測的李貴等人,卻不得不忍氣吞聲——沒有任何證據,哪個敢用雞蛋碰石頭?當年的昝寧也沒這個本事!
“唯一好的是,當年聖母皇太後焚先帝手諭時,並未展開來給母後皇太後瞧真切,後來咱們故意暗暗地傳言,隻說燒掉的那份是副本,原本還在聖母皇太後的手中攥著。那邊估計將信將疑的,幾次想把麗妃塞到永和宮做主位,卻沒有成事。而當年驪珠的事,其實也是她借皇後之手,想折辱驪珠之後發落到內務府審理,弄清那份手諭的下落。沒想到驪珠寧死不受辱,這份遺詔在哪裏,又成了太後心中的謎。”
昝寧聽完,轉過頭來,麵頰上都是淚痕,手指緊緊地摁著書桌,克製著自己,盡量地平靜地問:“雖知道了前因後果,但,沒證據的依然沒證據,沒遺詔的依然沒遺詔。朕又該怎麽辦?此後的每一天,我都沒法麵對這個毒蛇毒蠍一樣的女人了!”
李貴猶豫了一下說:“奴才有個主意,想請夕月姑娘幫個忙。”
昝寧一臉詫異看著李貴,不知李夕月能對這件陳年往事幫上什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