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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像蚱蜢一樣蹦躂得歡的穎妃, 一日被太後叫進了寢宮裏。


  太後這一陣身子不適,還不是裝的,一張臉蠟黃, 眉梢眼角毫無以往那種銳利之氣,撇著下垂的嘴角有氣無力說:“園子裏水多草多, 所以夏季蚊蟲就多, 你和皇帝說, 我想回紫禁城去住。”


  穎妃可記恨著她被太後貶為答應,把她扔到寡婦院鎖著,天天吃不飽穿不暖的苦日子呢!


  好容易有這樣報複太後的機會——哪怕隻是屁大效果的報複方法——她也決不能錯過。


  因此假作為難地捏著手絹說:“哎呀, 皇上說, 這園子就是給太後您居住的,您這來來回回的,不是叫人笑話皇上他出爾反爾?”


  太後又說:“那好吧, 叫內務府的工匠來把殿宇上的涼棚搭起來,遮遮陰, 也能防蚊蟲。”


  穎妃想:哼, 能讓你過得那麽舒服?我在寧壽宮空屋子裏受的罪你還沒試到呢!


  於是故意又說:“哎呀,內務府現在拿得出幾個大子兒啊?宮裏呢肯定是要搭涼棚的, 要是園子裏再一個一個搭起來,花費不知凡幾!現在還沒入伏呢, 而且萬一還下幾場梅雨,涼棚搭了也泡壞了。還是等等再說吧。”


  她這明顯是故意擠兌。太後哪有看不明白的。她眸中的銳色一閃而過, 有些委屈兮兮地說:“那麽, 內務府怎麽有錢翻修永和宮呢?”


  穎妃想到這茬兒就得意,故意低了頭不好意思似的:“皇上的命令,奴才哪兒知道呢?大概……大概是紀念聖母皇太後吧?好像說聖母皇太後也過世七年了?還是說今年恰是聖母皇太後的四十冥壽?又或者皇上還有別的想頭?”


  她“咯咯”掩口笑了兩聲:“奴才就不知道了。”


  她這一笑, 千嬌百媚,卻讓太後想著自己幼弟在天壇被一銃子崩掉了半個後腦勺的慘狀,家人尚餘悲,而闔族被昝寧那不哼不哈的狼崽子吃幹抹淨,他寵的這個妃子已經在自己麵前得意忘形了。


  太後微微笑道:“莫不是皇上要封後?”


  穎妃低了頭換了一臉羞臊:“奴才可真不知道。”


  太後笑道:“他想的也不錯,一國豈能沒有國母?大概要賀喜穎妃了?”


  “哎呀,皇上可還沒下旨呢……”


  她這樣帶羞澀的篤定語氣,不由讓太後心裏也認定了。


  原想著廢了一個皇後,總能把麗妃扶上去,現在卻讓這個和自己有仇的小蹄子上了位。穎妃一看就是尖酸刻薄、睚眥必報的個性,還沒當上皇後呢,已經處處刁難、處處作梗,這要事母儀天下了,隻怕自己的兩個侄女就再無活路了,自己也會死得很難看。


  太後強裝出笑臉,喚自己身邊的嬤嬤拿了兩件首飾賞了穎妃。


  穎妃想著太後都要來巴結自己了,更是得意非凡,謝恩都謝得粗疏。


  等她退下,太後叫了杭總管和身邊信得過的幾個嬤嬤:“穎妃這副得意便猖狂的模樣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不知道昝寧怎麽會喜歡這樣一個人——大概也是同氣相求,臭味相投吧?趁著皇帝不在園子裏,她也還沒正位,得及早處置掉她。”


  幾個人有些驚疑不定:“皇上會不會查?會不會牽扯到太後的頭上?”


  太後冷笑道:“必然會查,也必然牽扯到我頭上。但我不能怕他。”


  然後給他們譬解:“我殺他一個妃子,頂了天讓人戳一輩子脊梁骨,叫後世說我是個惡婆婆;但如果那件事發作出來,隻怕我連這個太後的位置都保不住,那樣的話,真是全家都要給連根拔了。事情已經糟糕到這個境地了,不能再任憑一切繼續糟糕下去了。”


  跟著太後半輩子的這些奴仆們,不由紅了眼眶,發出低低的啜泣。


  太後安慰道:“你們莫怕,我隻要能保住太後的位置,隨他怎麽對我冷淡寡恩,我也永遠是太後,他短了我的分例和用度,少了幾回向我請安,抑或敢對我說些什麽重話,他‘不孝’的名兒就要留千年萬代了——所以他不敢的!”


  昝寧要顧及名聲,確實不能對太後做太過分的事。


  但是穎妃的愚蠢和自大可是剛剛好。


  她儼然一位主持後宮的皇後,在清漪園裏對陪侍的其他嬪妃一臉猖狂,對不合意的太監宮女朝打暮罵,想要樹立起自己的威嚴。


  不止於此,在大家夥兒都對她客客氣氣、戰戰兢兢的時候,她又一次突發奇想,把太後邀到了戲台邊,笑道:“太後,大家夥天天在這裏悶得不行,折子戲都聽過無數場了,也膩歪了,奴才聽說外頭有幾出新戲,老百姓們特別喜歡聽,想請皇額涅一道品鑒品鑒。”


  太後不知她葫蘆裏賣什麽藥,不過機會難得,便笑道:“難為你有一片孝心。聽聽去吧。”


  “是!”


  戲台上“鏘鏘鏘鏘”的,看著像是草台班子,盈盈一水間隔,特為和太後看戲的敞廳隔得老遠。


  穎妃說:“民間的新戲,大家聽個新鮮熱鬧罷,別嫌行頭不夠好。”然後又是自顧自笑得花枝亂顫。


  這戲是新鮮,宮裏的娘娘和宮女們都沒聽過,能夠出宮的太監大概卻有耳聞。杭總管聽了幾句,臉色已經變了,悄悄在太後耳邊說:“老佛爺,快叫停了吧!”


  太後尚未看出門道,還在問:“這是唱的哪一出啊?怎麽聽都沒聽過?”


  杭總管跺了跺腳,越發壓低聲音:“這是《真捕二弟》,又叫《大政宮》,上頭那個穿龍袍的演的是秦始皇。”


  太後不明就裏:“秦始皇怎麽了?”


  杭總管說:“可這故事,是秦始皇到甘泉宮裏搜找趙太後和嫪毐所生的二子……”


  太後色變。


  恰好上頭“邦邦邦”一頓熱鬧,拔出劍的“秦始皇”橫眉怒目、吹胡子瞪眼,“哇呀呀”叫了一通,然後問:“寡人的母後可在宮裏?”


  然後,簾子後傳出男戲子捏尖了嗓子發出的嬰啼。然後有個鼻子上抹白.粉的小醜諂笑著念白:“萬歲爺,這是您的弟弟!”


  這民間的草班子,嗓子實在拙劣,又故意用這種下三濫的玩意兒吸引人,頓時惹得不知情、不明白就裏的嬪妃和宮女太監一陣哄笑。


  太後怒發衝冠,一拍桌子喝道:“停下!”


  手上的金累絲指套飛出去,上頭嵌著的各色寶石都散了一地。


  隔著一道水岸,傳旨的太監得很費勁地奔過去喊話,在這奔走的過程中,“秦始皇”和小醜正在一唱一和,問這弟弟是哪裏來的。戲詞不知是何地的無行文人所撰,故意來來往往分辯:


  “朕皇考曰異人,過世已經二十載,弟弟從何而來?”


  “哎呀呀,太後早寡,不能無侶呀;既然有侶,少不得生兒育女。”


  穎妃毫不怕她,故意問:“咦,為什麽停下來?這遭什麽忌諱了呀?”


  太後忍著一肚子氣,冷笑一聲:“這種穢亂宮廷的汙糟戲,穎妃竟覺得適宜於在宮裏演?”


  穎妃眨眨眼睛,無從辯駁,心裏卻想:行啊,我還怕這部戲刺激你刺激得不夠呢!


  於是下一部劇目更過分。一個鼻子上抹白.粉的小醜上台便念白:“草長鶯飛二月天,咱家邱德山在宮裏侍奉已經十年了。”


  台下鴉雀無聲。


  明知道邱德山是誰的穎妃依然低頭嗑著瓜子,整個看台上就她嗑瓜子的動靜最響。


  這演“邱德山”的小醜醜態百出,生生把一個佞幸女主的太監演活了。更令人叫絕的是居然還有隱晦的床幃戲,邱德山舔著唇從“出將入相”的後台出來,媚眼如絲,吃吃笑著,念白講得又長又緩,意味深長:“還不快給裏頭打水去。”


  臉色鐵青的皇太後問:“這戲倒新啊!從哪兒來的?”


  無人敢應答,眼睛一順兒地看著穎妃。


  太後也沉得住氣,等了片刻才指名道姓問:“穎妃,今兒的戲班子是你請進宮的,我怎麽看不懂講的是什麽?”


  穎妃心裏那個暢快沒法說!


  故意吃驚打怪一張麵孔,張了張塗得紅豔豔的櫻桃口:“啊呀,奴才也不大懂。這個班子是從山東往京裏來的,一路上這幾台戲都唱了幾百遍了吧?奴才就是聽說火得很,聽戲的觀者如堵呢,想必是唱得好罷,所以特特地約請進了宮,給老佛爺您解解悶、散散心。至於講的是什麽……咯咯咯,奴才不懂聲律,就是聽個熱鬧。”


  太後反而不發火了,笑著說:“不錯,唱得風趣,該好好賞呢。”


  穎妃報複得痛快,春風得意了一晚上,第二天不知怎麽開始上吐下瀉。


  請了禦醫進宮瞧病,什麽都瞧不出來,禦醫隻能說:“想必是時疫。”


  禦藥房用柴胡、生薑、大黃、桂枝、荊芥等濃濃煎了一碗又一碗藥,穎妃的吐瀉止住了,肚子卻越來越疼,最後渾身乏力,臉色蒼白,第三天就溘然長逝。


  若說是時疫,染病的人應該不止一人,但闔宮就穎妃一個人有這樣的吐瀉之症;但若說是其他病症,禦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用銀針探喉,又檢測她這兩天飲的水、吃的飯,並沒有發現有毒。


  唯有皇帝嚴命,內務府必須查清楚,不查清楚,穎妃就停靈在清漪園裏,不發喪、不成服、不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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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完昝寧對園子裏如此精彩紛呈的情形的描述,李夕月隱然有種“山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


  又覺得幸而是穎妃衝在前麵,不然現在橫死在清漪園的還不知道會是誰。也有些後怕。


  昝寧撫了撫她的鬢角安慰道:“別擔心,齊佳氏性子張狂,睚眥必報,太後這樣的人如何忍得了她?倒是她沒對我下毒手,我也該慶幸了。”


  李夕月說:“怎麽就一定是下毒手?萬一確實是穎妃生了急病?”


  穎妃秘不發喪,但民間傳聞甚多,以至於家家都急著娶親嫁女,唯恐耽誤時候就遇上了皇妃成服,民間會禁娶嫁。


  昝寧說:“她的死狀,和我親額涅很像。”


  李夕月不由瞪大眼睛抬頭看他。


  昝寧麵色凝重,眸子裏還帶著些悲傷,緩緩說:“不錯,當年的我愚魯,絲毫沒有發現異樣。禦醫當時也說,銀針探不出喉口與飲食中的任何異樣——所以,若不是時疫,便是吃了什麽壞肚子的食物,病發得突然而劇烈,就會暴卒。”


  他漸漸顯得憤怒起來,嘴角是冷冷的笑意:“一之謂甚,豈可再乎!我額涅這樣地去了,她已然瞞了多少年。若不是穎妃惹急了她,隻怕這個馬腳一輩子都露不出來呢。所以我說穎妃有功於社稷。”


  “如果查出都是她做的,又會怎麽樣?”


  昝寧說:“她殺穎妃,隻留個惡名;但鴆殺另一位太後……她還能活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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