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一場雨又淅淅瀝瀝下了好幾天, 終於有了停下的趨勢。李夕月從繡活兒中抬起酸痛的脖子,起身到院子裏喂她的小貓小狗和她阿瑪的一群鴿子。
喂完聽見門響,丫鬟說, 是亦武的額涅他他拉氏來了,她額涅正在前屋待客。李夕月洗了手, 帶著弟弟妹妹一起到前屋見禮。
他他拉氏有一陣沒來做客了, 見到夕月依然是咋咋呼呼的熱情:“哎呦, 夕月來了!快快快,過來我瞧瞧!”
然後拉著夕月的手上下打量,嘖嘖稱道:“真是越發俊了!一臉甜相, 又能幹, 性格又好。我們家亦武啊真是沒福!”
李譚氏聽這話,不由就覺得她虛偽,為了掩飾神色, 幹笑了兩聲:“不不,亦武如今出息了, 聽說不日藍頂子都要戴上, 我們家夕月怎麽高攀得上?”
他他拉氏甩甩手帕說:“嗐,武官又不值錢, 藍頂子也沒啥了不起的。倒是你們家老李,聽說又要升了?”
李譚氏也依葫蘆畫瓢做出虛偽的形象來:“嗐, 內務府裏再高升,也就是皇上的家奴, 何況他能升到什麽地方去?你們家亦武的媳婦什麽時候迎娶啊?”
他他拉氏笑道:“這不就是給你們家送請帖來了嗎?”
李譚氏色變, 而後餒然——倆手帕交原本關係其實不壞,但是兒女長大後互有些比來比去、嫌好嫌差的,生生把以往好姐妹的情分比得不剩多少了。
原還覺得這會子拿拿喬, 要擺出一副“娘家要撐腰”的氣勢來,是為了夕月將來嫁過去婆家不至於敢看不起她,給她罪受。現在突然發現,人家壓根沒打算娶夕月——那她剛才還說那些話,不是存心擠兌她手帕交麽?
然而現在隻能強撐著笑臉先連說了幾聲“恭喜恭喜”,又問:“還是戶部那家筆帖式的閨女?”
他他拉氏說:“是呢!不過人家這次清查納蘭家資產立了功,已經不是筆帖式了,而升了主事了。”得意洋洋,溢於言表。
李譚氏心裏越發不是滋味,接過喜帖看了一眼,奇怪地問:“咦,怎麽這麽急就辦酒了?”
他他拉氏說:“嗐,你沒聽說宮裏出事了?”
拍拍大腿:“一個皇上已經下了口諭要晉封的妃子薨了,內務府正在秘密地查呢,估計案情公布之後三五天就要成服,接著民間百日不得娶嫁。”
然後神秘兮兮又說:“隻怕還不止於此,還有一個消息……”
大概這個消息關係實在太大,她躊躇了一下還是把話咽下去了,隻說:“這個不去說它。反正現在知道點內情的人家都在趕著辦酒,免得看好的日子都被這種宮裏的‘白事’一拖老久,白白晦氣。”
李夕月傻乎乎問:“薨的那個是才晉封的?穎妃?”
他他拉氏笑道:“可不就是!夕月到底是宮裏出來的,懂得很呢!”
李夕月勉強笑了一下,心裏湧起無數揣測,頓時腦子裏一團亂麻似的。
他他拉氏送好喜帖,起身笑道:“行啦,後天來喝喜酒吧。準備得倉促,一定海涵!”
晚上李得文一回家,看見妻子女兒都神色不宜,不由問:“怎麽了?”
李譚氏努努嘴指著桌上的喜帖:“亦武都要結婚辦酒了,喜帖子都送過來了。想想我們家夕月,唉!”
李得文說:“嘿,巧了,我這裏也是一本喜帖,也是迎親的酒宴。”
李譚氏拿過喜帖一看:“徐鶴章是誰?我好像沒有聽你提起過這個名字,是你新的狐朋狗友嗎?”
李得文笑道:“狐朋狗友?人家是正兒八經二甲進士出身,翰林院的清貴人,現在連立幾道大功,官符如火的人!還狐朋狗友!”
李譚氏知道丈夫是個朋友人,朋友遍天下似的,但是翰林院的人確實是清貴人,覺得和內務府這幫俗人道不同不相為謀,等閑不會和內務府的人打交道。她也笑道:“好好好,你現在厲害了,連翰林院出身的朋友都交得到。”
李得文說:“其實,請我那是火腿上的草繩——帶著賣的罷咧。人家主要請的是夕月,想請夕月那天陪新娘子去。新娘子是夕月在宮裏的好姐妹——新娘子的阿瑪已經是軍機大臣了,門當戶對得很。我嘛,就順便騙碗酒喝。”
“哦哦。”李譚氏又羨慕又歎息,“真是,人家怎麽都那麽有出息!”
李得文摸摸鼻子,雖然不服氣,也不能當麵頂撞自己老婆。
卻說白荼和徐鶴章修成正果,這是這段日子裏李夕月得到最高興的消息了。
亦武、白荼的婚禮分別在前後兩天裏,李夕月先陪亦武那個圓圓臉的新媳婦禮成進入洞房。
請來的喜娘鋪床放帳,在被子和枕頭下撒紅棗、花生、桂圓、瓜子,寓意“早生貴子”。
然後驅趕裏頭的姑娘們:“好了好了,姑娘們辛苦了好一會兒了,外麵單獨有一席,出去吃東西吧。”
一個新娘子的家裏姐妹笑道:“新房子我還沒看夠呢!”
喜娘笑道:“以後再來看吧。新郎官在外頭陪客人喝酒,一會兒就要進洞房合巹了。新娘子還有要學的知識,你們小姑娘家家可不能聽!”
小姑娘們便都紅了臉,一哄而散。
第二天就是白荼的婚禮。
李夕月更是大早就去了白荼娘家,屋子裏擺放得紅豔豔的,白荼在送親太太的幫助下絞了臉,妝也化得紅豔豔的,配著大紅織金的喜服,顯得神采奕奕。
旗人的婚儀放在傍晚開始,因為李夕月和白荼的關係要親近得多,等候接親的漫長時間裏,兩個人幾乎是一有空就湊在一起聊天。
白荼大概聽父親說了不少這次宮變的前前後後,悄然歎息道:“真是太險了!你也是個福星了,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什麽背晦事都沒叫你碰上。萬歲爺也沾你的福氣,將來你也做個旺夫的娘娘罷。”說完便掩口而笑。
李夕月實在笑不出來,半晌才苦笑道:“姑姑就別拿我開玩笑了。我如今是遣出宮的宮女,回宮去都屬於不合規矩。還‘娘娘’咧,這輩子隻怕沒人要了。”
男人薄幸,皇帝更有資本薄幸。
而遇上薄幸的男人,女兒家往往沒有選擇道路的權利。
李夕月隻能盡量往好處想:他既然不愛自己了,那麽放她出宮總好過硬把她留在宮裏睡冷炕、坐冷板凳。
想想禧太嬪那一輩子:十幾歲嫁給了半老頭子的皇帝,還沒混個高位就成了一群寡婦中的一個,無兒無女,在寧壽宮這座寡婦院裏清心寡欲地過一輩子。雖不愁凍餓,但也沒外人想象的錦衣玉食,而寂寞孤苦的排解,更是要一輩子學習和修煉——她李夕月這樣不甘寂寞的性子,怎麽能忍受這樣的一輩子?!
隻是她的未來一樣茫然而不可期,她隻能想,情傷雖然難過,時間總歸會成為一劑良藥,慢慢哀愁就化解掉了,人這一輩子總得向前看,不能吊在一棵樹上吊死。
白荼卻撇撇嘴:“我才不信呢。萬歲爺是我看著他從一個毛孩子長成如今的模樣的,他這個人,看起來薄情,那是他完全沒有用情而已;他用了情的,哪怕隻是對驪珠,也是切切實實會疼人的主兒。你隻看吧,我估摸著是這會子還沒到水到渠成的時候罷了。”
李夕月陡然生起一些希望,但旋即告訴自己:妄念才最傷人。一切就等它“或許”水到渠成吧,若是實在沒“水”也沒“渠”,她李夕月也不會旱死的。
突然,外頭傳來喧天的鑼鼓聲,小孩子們在歡叫:“新郎官來啦!新郎官來啦!”
新郎在門口還要遭受一些刁難,比如給門口打賞錢,進門又要給圍著的一大堆親戚家的孩子發糖、發炮竹,好容易進了二門,叩見嶽父是至重的禮節,不遜於覲見皇帝的泥首大禮。
裏麵也是一片忙亂起來。
有的喊:“快,新娘子的蓋頭巾!”
有的喊:“吃雞蛋了沒有?”
有的喊:“雞蛋吃了,補一補唇上的胭脂!”
……
族裏子女雙全的“全福太太”拿一雙石青色的繡花綢子鞋給盤坐在炕上的白荼穿上,口裏念著吉祥辭。白荼的母親在一旁邊抹眼淚邊囑咐女兒嫁到人家後要好好操持家務,伺候丈夫,早點生兒育女。
最後蓋頭蓋上,李夕月說:“姑姑,我扶你上轎子吧。”
白荼的聲音從大紅蓋頭裏甕聲甕氣地傳出來:“從這會兒起,腳可就不能沾地了。一會兒自有人背我上花轎呢。”
旗人的習俗,這會兒一直到明兒起床,新娘子的腳都不能碰到地麵,所以吃隻能吃雞蛋,水都不敢喝,唯恐遇上尷尬事。
李夕月看著白荼的族裏哥哥背著她一路往外,便也跟著往外看。一抬大花轎當門擺著,徐鶴章穿著新郎官的衣裳騎在馬上,滿臉憨笑,一點不像會出主意的人。
鞭炮響起來,小孩子們鬧起來,白荼的母親和姐姐邊笑邊啜泣,看著三十二盞明燈開道在前,六十四抬嫁妝迤邐在後,儀仗紅豔豔、明晃晃的,順著一路往徐鶴章在京的宅子而去。周遭的人都在誇:“看看,那麽年輕,已經是四品京堂了!”……
李夕月算是“娘家親友”,一會兒要坐小轎跟著去吃喜酒。她不好意思閑等著白吃飯,幫著白荼娘家人收拾收拾再走。
她轉悠了半天,熱得一頭細汗,正抬手背擦汗,一個婆子衝她招招手,說:“是李姑娘麽?有人在角門口找。”
“找我?”李夕月奇怪。
那婆子笑道:“是,說您認識的。”
李夕月懷著小小的戒備,到了角門口的影壁邊,探頭先看看是誰。
隨後見背著手閑看影壁上藤蔓的李貴目光悠悠轉來,笑道:“是我,放心麽?”
這當然放心,李夕月笑了笑:“原來是李諳達。”上前叉手行禮。
李貴擺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我是個傳話的,今兒熱鬧,有人想見見姑娘。”
“誰啊?”
李貴笑得滿臉褶子:“您想想是誰?”
李夕月壓根不敢想,隻說:“我可不知道。”
李貴道:“不知道也成。白軍機借了間小軒給怹,就在後院兒裏,我帶姑娘去。”努嘴指了指不遠處一進院子,及裏頭樸素的青瓦紅漆梁楦頭的小軒。
李夕月心裏方才還一百個別扭,這會兒腳步兒不隨著心,不由自主地就跟著李貴蹣跚的步子往小軒那兒走。
作者有話要說:先緩一兩章吧,我實在可憐這小兩口離別了這麽久了,穎妃的倒黴宮鬥放一放在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