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李夕月當天被送回了自己家裏, 既有劫後餘生的喜悅,又有一絲淡淡的失落。
回家第一個晚上,她在簷上的滴水聲裏失眠了。
李得文是第二天中午才回來的, 一進門滿臉就是遏不住的笑容。
李譚氏正在指揮丫頭們往餐桌上布菜,見他的神色不由笑道:“咦, 撿到錢了?”
李得文上前先揉了揉女兒李夕月的臉蛋, 而後笑著說:“大妞回家了, 我能不高興?”
“是。今兒就是大妞的接風洗塵宴。”李譚氏疼愛地看了女兒一眼,又驅趕過來偷吃鹿肉片的小兒子和小女兒:“去去去!這鹿肉可貴了!是給姐姐吃的,沒你們的份兒!”
“額涅偏心!”
“對!額涅偏心!”
兩個小的此起彼伏地說, 還有一個弟弟還是嬰兒, 抱在奶媽懷裏,剛剛會說幾句話,也跟著學樣:“偏……偏……”
李夕月不由笑了, 笑得眼淚都含在眼眶裏。
一大家子的團聚,原本是她入宮時最大的心願。現在, 這個心願居然提前了七年就實現了。但她並沒有那麽高興, 隻有她自己知道為什麽。
丫鬟倒了酒,擺好筷子, 大家圍坐下來。
李得文對兩個丫鬟說:“今日屋子裏不需要伺候,你們到外頭去, 聽見大聲喊你們才許進來。”
這是有不宜為外人道的話要在餐桌上說。
他先舉杯對李夕月說:“夕月,阿瑪深知你在宮裏這近一年的時光過得不容易。特別是這次宮變, 受大委屈了。但是老話說, 禍兮福所伏,現在也未必是壞事,你陪阿瑪飲一盞酒。”自己“滋溜”先幹了一盞米酒。
李夕月心裏又酸又甜, 眸子裏盈盈光閃,急忙捧起酒盞掩著淚光,“滋溜”把那甜甜的米酒喝完了。
她額涅心疼她,忙說:“你可慢著些飲,這甜醴好上口,但容易上頭。”
大家吃了幾口菜,李得文開始幽幽地跟李夕月說現在的朝局:“今日是皇上親自上的大朝,大朝上宣布:納蘭國軒擁兵自重,在清漪園圍困帝王,意圖逼宮,這是比當年禮親王更明顯的叛跡,所以死得一點不冤。不僅是死了就算了,而且要梟首示眾;家裏已經封上了,所有男丁都鎖鏈係在屋子裏,女眷關在後院,內務府和順天府共同抄家。”
然後低聲道:“抄出來的銀子據說用來給步軍統領衙門發餉。大家都知道他極富裕,隻怕不遜於當年的禮邸,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以前是和他一起發財,現在是發他的財,歡歌笑語,跟一窩不記恩的豺狼似的。”
他說完舉盞,笑道:“姑娘,我再喝一杯——實在是高興!”
李夕月也高興,陪著他喝了一杯。
李得文又說:“查抄之後,才是興起大獄的好機會。皇上誓把納蘭家的勢力拔盡,這次大概會人頭滾滾了。”
李夕月問:“那太後呢?”
李得文停了停筷子,苦笑著搖搖頭:“太後嫁進了皇家,又是這樣的身份,而且她垂簾訓政,既是先帝的遺詔,又是做額涅的權力,難道皇上還能問太後的罪?左不過讓太後看著家裏人死的死,抄的抄,流放的流放,心理上痛苦受罪罷了。”
也就像個活死人了。
李夕月心裏想了想,這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當然摧心肝的疼痛,但是太後確實是個心狠的,指不定熬過了這一波災,還能找個罅隙重新開枝散葉,又如藤蔓一般糾纏出新的關係網來。
昝寧,你可千萬不能大意!
李得文說:“哎哎,說點開心的!我聽軍機處的意思,皇上的話已經放出來了:這次協助他撥亂反正的人,都要有所獎勵。軍機處擬的章程:榮聿能到軍機處,位次和張莘和齊平;亦武大概是頭功,會在神機營學習行走,將來走武官一路,前途不可限量;白其尉和徐鶴章都加爵銜;還有你阿瑪我嘛,嘿嘿……”
說起升官,總歸還是高興的,他“滋溜”又自斟自飲了一杯,笑道:“夕月是咱們家的福星。她進宮之前,我的帽子就被樹枝掛住了,彈到了半空中,旁邊人當時就笑,說我該‘升冠’了。”
李譚氏高興極了:“嘿,那敢情好!我先還在想,亦武是個好小夥子,可他他拉氏眼高於頂,隻怕亦武一升官,她就更瞧不上夕月了。現在這樣子,你也給夕月帶身份呢,夕月和亦武也就匹配了!”
李得文和李夕月同時凝住了笑,然後同時說:“嗐,瞎說什麽!”
李得文說:“你都忘了?亦武不是已經和一個戶部筆帖式人家的姑娘下了定了?你叫人家悔婚啊?”
李譚氏有些落寞:“對哦,就晚了一步,那時候怎麽沒想到呢?”
李得文懟她:“這種變數,你還有本事想到啊?”
隨即“哎呦”一聲,被自己老婆掐了一把。
李譚氏手指戳著丈夫的腦門子,氣哼哼地說:“你別就會懟我。你好好想想,大妞已經十八了,放在普通人家,孩子都生出來了!你該不該給她看著點,找個好的人家?”
“不需要!”李得文怕妻子追問,趕緊地補了一句,“暫時不需要。”
他不敢告訴妻子夕月已經是皇上的人了,且他也並不知女兒未來的路該怎麽走。但是,現在肯定不到急著塵埃落定的時候。隻能想個哄老婆的法子:“這次的事還沒真正算完,要是我將來還能升官呢?你舍得女兒嫁入普通人家?”
李譚氏想了想,還是嗤之以鼻:“都不知道你幹了些什麽立功的事,還指望你升多大的官?能從主事升個員外郎,就算到頂了。你呀,別做什麽美夢了!”
李得文不服氣啊,心想:哼,沒見識的娘們,我這一升啊,不定就是承恩公了,直接就是國公爺了!你還敢瞧不起我?
他嘴裏不由得就發出了哼哼的冷笑,好在嘴還挺緊,沒把最關鍵的地方說出來。
【清製,皇後父一般封承恩公。】
李夕月聽他們討論自己的婚事,心裏就煩。隻是難得一家團聚,其樂融融的,她沒好意思做出起身就走的舉動,隻能皺著眉撒個嬌:“哎呀,能不能讓人好好吃頓飯啊!”
父母這會兒最敷衍她,立刻笑著說:“對對對,好好吃飯。看,特意為你買的鹿肉、獐肉、肥鴨和新鮮菜蔬,多吃點,多吃點,在宮裏啊你受苦了!”
沒進宮前不想進宮,進了宮的頭幾個月天天想出去,現在真的出來了,心裏卻很失落。不是為那地方的虛榮富貴,而是為那個人。
思念膨脹得越來越大,簡直比在浣衣局的時候還要想他,思念整個地彌漫、充斥了她的內心。思念的同時,更多的是擔憂和疑惑:他為什麽獨獨把她送回家?是打算就這樣始亂終棄了嗎?他怎麽連一個準信兒都不給自己?
李夕月打發寂寞的頭幾天,是天天翻了弟弟妹妹的衣箱,一件件看,抱怨著:“看看,看看!鞋邋遢襪邋遢,件件穿得跟狗啃似的,哪裏像官宦人家的孩子,倒像叫花子!放著別再穿了,姐給你們做新的!”
挑燈做了阿瑪額涅,並弟弟妹妹的新襪子,又開始打漿糊準備做鞋底。
額涅先發現了女兒的不對勁,勸她說:“夕月,你弟弟妹妹是調皮、不愛幹淨,不是家裏給他們穿得破爛。再說,你何必這麽辛苦?叫丫頭做也行,上估衣鋪買也行啊。”
“額涅,我閑著也是閑著,打發打發時間。”李夕月說。手裏不閑,打發麵粉漿打得“刷刷”地響。
額涅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又說:“你要覺得無聊,不妨和胡同裏原本的一些小姐妹一起玩一玩?”
李夕月像要吵架似的說:“玩什麽呢?她們動不動就問我宮裏是什麽情形,可是,宮裏的規矩:一旦出去了,什麽都不許對外說;我要一個字兒都不告訴她們,她們不是要生我氣嗎?我何必一出去玩就得罪了別人呢?”
李譚氏又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說:“要不,你去找亦武聊聊?你們從小青梅竹馬的,況且他也是從宮裏出來,也沒有這些忌諱。”
她悄然觀察著女兒的神色,如果李夕月提及亦武的名字就生氣、傷心,或者打愣怔,說明她心裏有那個小夥子,女孩子家是在為求而不得的感情傷心呢。如果那樣,她拚著給亦武的額涅嘲笑一通,也要想法子勸亦武別娶別人,還是念念李夕月的好。
然而,李夕月是大大地翻了一個白眼:“我的個額涅欸!我就不能在家專心做鞋啊?”
李譚氏在丈夫麵前是個霸王,但在女兒麵前卻不敢過分地違拗她,隻能歎口氣點點頭,隨她去了。
李夕月一天裏最期待的時候是阿瑪回家,她纏著他一個勁地問:“今天.朝廷裏有沒有什麽事情啊?”
李得文隻能告訴她:“今天納蘭國軒被抄家了,好家夥,抄出來的銀錢不比前頭那位禮親王少。”
“步軍統領衙門換了駱天馳打理,豐台大營也另外換了人,餉銀也補上了,步軍統領衙門那群人拿上了錢,都夾著尾巴做人了。”
“張莘和回到了軍機處,那幾個攻訐他的舉子都招認和納蘭氏的關聯,一個個剝除身份,流放到打牲烏拉去了。”
……
有某一天說:“皇上頒旨說穎答應原是為太後所構陷,所以給她複了原封,這還不算,又加恩冊封為了穎妃。我這幾天忙,因為內務府在備辦衣裳首飾,大概是封妃要賞的。”
李夕月之前幾天都是饒有興趣地聽父親講朝中的事,但這一天,她突然嘴唇哆嗦,說了半句“我曉得……”就捂著臉奔回了自己的閨房。
李得文趕緊跟過去,發現女兒的閨房已經鎖上了,他拍拍門:“大妞,怎麽鎖門了?”
李夕月好一會兒甕聲甕氣說:“有點著涼了,想睡會兒。”
“大妞……”李得文說了半句,心裏其實有點明白女兒的心意,內務府廣儲司這一陣準備的事務很多,不僅僅是妃子的衣裳首飾。但是皇帝隻叫備辦,沒有發句實在話下來,他也不完全有譜昝寧的意思是什麽,所以也不敢這會兒就說,不敢讓女兒心裏有奢望。
誰也沒想到,穎妃僅僅得了一道口諭,卻沒有機會穿上內務府新做的皇妃的冠戴和吉服了。
作者有話要說:過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