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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若把時光之晷回到雩祭大禮那一刻, 則又有許多驚心動魄可以說道說道。


  一路上跟隨禦駕的除了少數屬於“騎牆派”的皇帝的侍衛,其他幾乎都是步軍統領衙門所轄的護軍,豹尾班的護衛則是擺設用的, 看起來舉著刀槍劍戟,其實都是鈍的, 隻是顯得威風而已。


  到了天壇, 昝寧一層層地完成祭拜和獻牲, 在逐漸升高的日頭下滿身是汗,隨侍的大臣們也苦不堪言,摘帽子擦汗又是失禮的事, 隻能任憑汗水滾滾地往下流淌成河。


  大禮行完, 納蘭國軒怕皇帝在外時間久了會生出事端,恨不得他趕緊再回清漪園被軟禁著,而見他渾然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不由反複說:“皇上,時候不早了, 也越來越熱, 大祭禮成,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昝寧不理睬他的勸諫, 等說急了才來了一句:“等雨下下來。”


  納蘭國軒不由覺得他簡直是故意為難。


  這晴空萬裏的,他等雨下下來才走, 那要是雨不下下來,他是打算在天壇這裏等一兩個月麽?

  作為當權之臣, 且是皇帝的舅舅, 他有這個身份板起臉說:“皇上,奴才不能不忠言逆耳了。這祈雨不僅要心誠,也還得看天意, 您不回園子,各位王大臣也回不去,大家在這裏幹耗著,值得麽?”


  昝寧冷冷地回眸望了納蘭國軒一眼:“提督是什麽意思?朕心不誠?”


  納蘭國軒趕緊搖搖手:“不不,奴才的意思是,天意難測。”


  昝寧冷冷笑道:“‘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是麽?”


  納蘭國軒雖也讀書,畢竟當武官的時候更多,皇帝莫名其妙一句詩,他不由搜腸刮肚地琢磨:這句詩是什麽意思呀?


  突然聽見榮聿在旁邊朗聲笑道:“天意雖難問,聖意不難知。無非是‘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對不對呢?”


  “什麽亂七八糟的?”納蘭國軒嘀咕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沒想到他聽見朝臣中有幾個跟著念起來:“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先是幾個人,接著似乎有十幾個跟著念起這句詩來,聲音算不上很高,但在空曠的圜丘層台上飄蕩,竟顯得低沉頓挫,有種直指人心的力量。


  昝寧瞥了四周一眼,突然指定了納蘭國軒喝道:“看來獻牲不足以表朕對上蒼的誠意呢!”


  “什……什麽?皇上是什麽意思?”納蘭國軒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磕磕巴巴問,有點本能地想轉身逃跑,但想到自己是軍機大臣,該有入閣拜相的尊嚴,又強撐著定住看步子。


  “皇上在說什麽?臣有些不明白呢,請明示吧。”


  他永遠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了。懂的人懶得跟他多話。


  扈從皇帝的豹尾班護衛中,突然跳出一個紫棠臉、濃眉眼的大黑個子,把手上裝相用的鈍戟一丟,幾乎同時從腰囊裏掏出一把小巧玲瓏的雕花轉輪火銃——這種西洋的銃子不需要人工給子彈上膛、點火,扳住扳機就可以直接射出子彈,還可以連射六發。


  他一聲大吼,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納蘭國軒的腦袋。


  而後也沒有再給提督一秒鍾的反應時間,便扣動了扳機。


  於是圜丘上發出了那樣一聲如同驚雷霹靂般的巨響,靠得近的王大臣都隻覺得耳朵裏“嗡嗡”震蕩,眼睛裏仿佛隻看到槍口散出來的灰白色煙氣。


  而新軍機大臣納蘭國軒前額一個小赤洞,後腦勺上則炸出了碗口大的血洞,頓時就直挺挺癱倒了,手腳抽搐了兩下,他的鮮血才汩汩地流在圜丘的漢白玉地麵上。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那大黑個子護衛露出了笑容,然後丟下火銃,從容地麵向皇帝跪下:“奴才亦武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大部分人還沒有從震驚中醒過神來。好一會兒才有個別納蘭氏的同黨戟指著亦武喊:“這……這人謀害大臣!在禦……禦前偷帶火器!禦……禦前殺人!罪不可赦!”


  昝寧看了榮聿一眼,見他微微頷首,就知一切已經準備好了。


  他朗聲說:“納蘭國軒是竊權國賊,其罪當誅!這是朕的旨意!”


  又叫:“白其尉!”


  白其尉早準備好了,從懷裏掏出一本被汗捂得濕津津的明黃絹麵兒諭旨,大聲念了起來。


  這是他和軍機處、翰林院幾位親信商討擬定的納蘭國軒的十八項大罪,其中八項隱隱指向太後的指使,刀筆詞鋒之利,叫人無從駁斥。


  現在再被他那口京片子琅琅地念出,在圜丘四圍像被擴了音似的傳遍,給人的感覺竟絲毫不遜於方才的槍聲巨響。


  最後,白其尉把諭旨最後的一枚鮮紅的“皇帝之寶”的印璽向所有人展示了一下,表明這確實是皇帝本人的詔書。


  此刻,一陣風刮過來,初夏的酷熱似乎化作大家背上涔涔的冷汗,順著一個個堂皇的冠冕裏子流下,一個個脊梁都繚繞著絲絲微微又揮之不去的寒意。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步軍統領衙門的護軍普遍在外圍,而圜丘之中以王公宗室和六部大臣為主,剛剛那齊鳴般的詩句吟誦,無疑已經形成了一股氣勢,納蘭國軒的私人在這樣的氣勢壓迫下,難免選擇明哲保身——那麽多支持皇帝的人,還有亦武那樣一個亡命之徒,在這般群龍無首的狀況下,哪個人有膽子、或者有能力重新組織起對抗皇權的隊伍?還是龜縮最安全。


  “亦武得朕的命令誅殺權奸之臣,護駕有功,赦無罪,過後論功!”皇帝在高高的圜丘之巔一揮手,不知是否是巧合,風勢又大了些,而且東邊遠空風起雲湧,慢慢的天色變得黝黑。


  “要下雨了!上天賜我的好雨啊!”昝寧振臂向天,本就身軀高大,此刻甚至讓仰視他的人覺得偉岸。


  他的兩隻鷹在高空盤旋,發出“啁啁”的高鳴。


  漢白玉欄杆下,納蘭國軒的鮮血如雨般慢慢地滴下去,令天上的雄鷹嗜血的天性得以興發,忽而一個俯衝,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皇帝的鷹通過李得文這樣的小人物傳遞著諭旨,內通外達,組織著忠心耿耿的臣子們為他奔走。


  榮聿悄然一笑,悄悄吩咐他的幾個親信,然後到昝寧身邊低聲說:“皇上,剛剛納蘭國軒的幾個親信到外圍房意欲行凶,不過已經被製住了。其他步軍統領衙門的人群龍無首,沒有敢亂動彈的。”


  在昝寧頷首後又說:“奴才的正藍旗、駱天馳的豐台大營營兵都到位了。納蘭那邊措手不及,不足為慮了。”


  昝寧再次頷首。


  幾乎是與此同時,一道閃電,一聲驚雷,俄而大雨瓢潑而至。


  大家看著久違的雨水,歡呼雀躍。


  權臣伏誅,皇帝祭祀心誠,果然求來了大雨。


  山呼萬歲之聲頓然響起在“嘩嘩”的雨聲裏。


  昝寧匆匆看望過了李夕月和李貴就匆匆離開了,政變是絲毫不能馬虎的事,哪一個環節疏忽怠慢了,整個計劃就有可能泡湯。


  他吩咐榮聿:“李貴和李夕月先送回各自家裏去。穎答應朕帶走。你懂的,務必小心妥善。”


  榮聿紮了個半千兒:“奴才明白的,皇上放心。”


  雨下得特別大,皇帝的禦輦被純駟拉著,幾乎是小跑著往清漪園而去,車頂上聽得見雨水砸下來的聲音,“嘩嘩嘩嘩”綿延不絕。


  因為是祭祀,沒有配給嬪妃用的副車,穎答應和他擠在一輛車上,本意也是讓她略加照顧渾身濕透的皇帝。


  但穎答應想的首先是:啊呀!我的頭發給那個殺千刀的“老虎補子”給扯亂了。


  所以,趕緊在那兒扒拉頭發,把兩鬢的毛糙都盡力撫平了。又唯恐自己的臉上髒了,隻恨沒把菱花鏡,隻能用手到處蹭著。總之是生恐自己不夠美,給這難得的侍君的機會添了不完美。


  昝寧的衣衫也有些濕了,給寒風一吹,他不由打了一個噴嚏。


  穎答應這才問:“啊呀,皇上受涼了?”


  昝寧說:“車上有衣包。”


  穎答應再沒眼力見,此刻也想到要給他更衣。她趕緊拿起衣包打開,抖出裏麵兩件常服,含情脈脈說:“皇上,快把濕衣服換了吧!”


  昝寧暗暗糾結了一下,但確實有些寒冷升起在脊背上,今天太重要了,他決不能生病倒下,讓為他奔走籌劃的那麽多人功虧一簣。


  他說:“衣服給朕。你背過臉去。”


  穎答應吃吃笑道:“皇上害臊啊?”


  他嘴硬,說:“廢話,你穿得嚴嚴實實的,我為什麽要給你看?頭轉過去。”


  穎答應掩著嘴,心想:我又不是沒見過!

  她假裝扭過半邊臉,而眼角餘光卻偷偷瞥過去,恰好看見皇帝解了那兩件袞服的內外袍子。


  她心裏“怦怦”地跳。


  她其實就侍寢過一次,那次隻顧著害羞和疼痛沒細看他,大概就覺得那是個很瘦的弱冠兒郎。後來被招幸的次數雖多,事實上全是獨守空房,擔了個空名——她隻以為這樣瘦弱的兒郎,必然是個銀樣鑞槍頭,中看不中用,還想法設法給他弄藥吃。沒想到今日一見,那身條上有凸有凹,白皙的肌膚卻有肌肉的棱隱著似的。


  她喉口不由“啯”的一聲。


  昝寧循聲抬頭,不由橫眉:“你幹嘛呢?”


  穎答應羞答答說:“奴才的衣衫……其實也全濕了。”


  “你難道也帶了衣包來換?”


  她一臉委屈地搖搖頭,摸摸鬢角:“奴才可是從寧壽宮的空房子那裏被帶出來的,跟個囚徒似的,還有人想到為奴才打衣包?……哎喲,這風吹著還有些冷!”


  昝寧看了她一眼,終於說:“朕的衣包裏有兩套衣袍,那套不是明黃色的兼絲葛布,你對付著穿吧。”


  穎答應心花怒放,原本對他一直以來忽冷忽熱狀態的擔憂瞬間就消失了,心裏想:他隻是不“能”,並不是心中沒有我。看這知疼著熱的模樣,好叫人心動呢!

  她於是也伸手解衣扣,嘴裏嬌嗔著:“哎呀!奴才換衣服呢,皇上也把頭轉過去嘛!”


  昝寧翻了個白眼,別過身子自顧自把衣扣係好。


  穎答應扭扭捏捏換衣服換了好半天,還沒等來他扭頭一顧或偷偷一瞥。


  “到了。”外頭說。


  穎答應問:“皇上,到哪兒了呀?”


  “清漪園。”他麵無表情地說,“你的衣服還沒穿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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