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屋子的門“嘩啦”一聲洞開了。
昝寧遠遠地看了看屋子裏的兩個人:李夕月吃力地扶著行動不便的李貴從椅子上起身, 兩個人似乎還要給他行禮。
他擺一擺手:“免禮吧。”
深深地看了兩個人一眼,轉頭說:“人,朕都見著了, 雩祭的時辰不能誤了,先去吧。”
“是, 是……皇上請。”
李夕月看著他的背影, 那件她親手洗淨的袞服, 石青色實地紗上的金龍熠熠生輝,明黃色箭袖裏有她的小心機。
他挺著後背,江牙海水的袍擺波光粼粼。穎答應跪得幾乎要趴在地上, 絕望地抓著他的衣擺, 哭得梨花帶雨:“皇上,奴才冤啊!奴才冤啊!”
他微微低頭,說:“撒手吧, 桂兒,若是耽誤了朕雩祭, 又是你的大罪過。這世上, 誰人不冤?誰人不苦?”
“皇上……”穎答應啜泣著,“您一會兒雩祭完, 還來接妾回去麽?”
昝寧伸手拉她:“桂兒,你放寬心, 別想得太多了吧。”
旁邊那個伺候皇帝的司禮差官對穎答應的糾纏一直是癟嘴皺眉,一臉不屑, 這會兒才附和著說:“是啊, 答應娘娘放心吧。皇上和您有團聚的時候。”
昝寧抬頭望了望晴朗的天空,雙手合十向天高舉,明黃色箭袖在灼熱的陽光下閃耀。
而後, 毅然甩開穎答應攀附的雙手,大踏步朝外而去。
皇帝大祭,有一套極其繁複的程序。
李夕月在焦灼等待的間隙裏,坐立不寧,看那明晃晃、熱辣辣的天空,一絲卷雲也不見,不由就唉聲歎氣。
李貴悠然道:“哎喲喂,你一會兒坐、一會兒站、一會兒走的,晃晃得我頭疼。坐下坐下,你想知道萬歲爺是怎麽雩祭的麽?”
閑來無事,不如聽故事。李夕月點點頭,乖乖坐到李貴身邊的小杌子上,撐著頭說:“諳達講講吧。”
“天壇的雩祭啊,是國之大祀,一般呢,分為常雩和大雩。”李貴緩緩地,真如講故事一般娓娓道來,“常雩,是每歲常行之禮,無論風雨水旱,每年孟夏之月都要舉行的,但皇帝親臨祭祀的也不多,多是宗室王親代行大禮;而大雩就不同了,因大旱、大雨,要特別告禱上蒼才舉行的,為了表達皇帝祭祀求雨的誠意,故而都是皇帝親臨祭祀。”
又說:“大早上,皇帝就得穿著袞服,前有儀仗,後有陪官——朝中王公大臣通常都得相陪,皇帝到了祭壇第一層上帝之位上三柱香,然後依次到列聖之位前上香;再到第二層拜位,行三跪九拜禮,眾官也隨之跪叩;接著是奠玉帛;再接著是奉上祭牲,跪獻爵,讀祝文;最後又是率領群臣行三拜禮。嚴格得很哪,哪一個環節都不能出錯。隨班的儀仗、陪同的大臣都小心翼翼的。”
他講話天生有種活靈活現,連跪在外麵地上啜泣的穎答應都聽入迷了。
“這會兒大致到哪個環節了?”李夕月問。
李貴看了看日頭,遮著眼睛說:“看這時辰,該到獻牲了。這獻牲啊,也講究,白馬青牛是最起碼的,要是天上的龍王爺仍然覺得不足呢,甚至要在菜市口殺幾個死刑犯當做獻給龍王爺的人祭,據說獻上人祭,則無有不顯靈的。”
他指了指天空:“看,日頭雖然烈著,但你們有沒有瞧見東邊湧起來的層雲?”
真的!東邊的天空翻浪似的湧起了薄薄的層雲,灰色的,不大顯眼。隨即,鬆柏間仿佛有一絲風掠過來,那萬丈紅塵中隱隱有著光影浮動。
“真的起風了。”李夕月驚奇了,雖然風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但有風斯有雨——居然真的靈驗!
穎答應冷哼一聲:“小家子氣沒見識……起個風有什麽大不了的?死就在眼前了,還傻樂呢!”想著悲從中來,又哭出了聲。
李夕月也懶得敷衍她、勸慰她,隻閉著眼睛感受一絲絲的風涼。
然而,她突然聽見一聲巨響,宛若一聲雷,從圜丘的方向傳過來,嚇人一跳,連穎答應的哭泣聲都給嚇停了。
“打雷了麽?”她睜眼問。
而李貴慢慢撐著椅子扶手起身,眼睛陡然睜大,從眼袋間那一雙眸子裏閃射出灼亮的光。
圜丘那裏好像有些異動,可惜聽不太清楚,他好半天才說:“這不是打雷。”
“那這是……”李夕月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這是什麽聲音?昝寧他還好不好?!
她哆嗦起來,心裏卻想:不怕,不怕,若是他不好了,我就陪他一起死……
慢慢平靜下來。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穎答應也在哆嗦,從地上爬起來,張惶四顧,問周圍那些執刀的步軍統領衙門護軍:“你們說說這是怎麽回事啊?我命令你們快說呀!”
那幫子人手握著刀把,臉板得跟鐵塊似的,一個個泥胎木偶似的不動彈、不說話,但那不由自主跳動的耳根,咬得緊緊的下頜骨,遊離驚惶的眼神,無一不出賣了他們此刻的緊張不遜於李夕月和穎答應。
突然間,外頭衝進來一個人,四品武官的老虎補服——應該是個職品不低的。他滿頭大汗,玉草的帽子都歪了,袖子擼得老高,露出油光光的一雙胳膊,進門就拔出刀,臉已然扭曲了,指著穎答應說:“前頭出事了!先把這三個帶上,到圜丘前去。”
“我為什麽要去圜丘?”穎答應連連搖頭,已經知道不妙,“我哪兒也不去!”
那粗魯的武官上前就揪住了穎答應的燕尾髻子,揪得她雙手護頭,毫無還手之力,被動地被他一扯一甩,發散髻亂,花容失色,淚流滿麵,踉蹌了幾步倒在了地上,久旱的地麵頓時騰起高高的一層灰。
“我是皇上的妃子,抬抬腳趾……”她猶自絮叨地說著。
“把她帶走!”那武官一口打斷,指著穎答應厲聲喝。
那老虎補子的武官又來扯李夕月。
李夕月不想被弄得那麽蓬頭垢麵的醜相,正想喝一聲“我自己走”,突然聽見一聲鷹嘯。
抬頭間,隻見一團電光般的白影從半空中俯衝下來,鐵色的爪、鐵色的喙亦被速度拉成了一把鋼刃。
那“老虎補子”還沒反應過來,玉草帽子已經被一雙鷹翅掀翻了,一翅膀又扇在他臉上,頓時人就天旋地轉無力反饋。
再接著又是一聲嘯鳴,那雙鐵色的利爪從他頭皮上抓下去,鐵色的鉤喙啄下去,亦是電光火石間,隻見那“老虎補子”雙手護臉,慘叫連連。
定睛一看,他的頭皮上被鷹爪抓出八道深可見骨的血痕,皮肉翻開;而一雙眼珠則不知何時消失了,眼眶唯剩兩個血糊糊的黑洞。疼得站不住,“咕咚”就暈過去了。
這血淋淋的狀況,穎答應和李夕月也看傻了。
唯有李貴淡定而緩慢地說:“喲,這不是萬歲爺的海青嗎?是萬歲爺下旨處置亂賊了吧?連鷹哪都有靈性,都聽諭旨吩咐呢!倒不知有沒有不如這扁毛牲畜聰明的人?”環顧著四周。
不知什麽時候,天空已經烏雲密布,先是閃電,後是驚雷,哢嚓哢嚓地響,一道一道地晃眼。
風刮得異常地大!熱極的晴空已然成為了昏夜。狂風帶著雨星,從地麵卷起灰塵,咆哮在所有人的耳邊,那些持刀執槍的根本站不住,一個個麵色惶惑,如漫天的塵灰一樣是驚死的神色。
李貴老公鴨一樣的聲線在這樣呼嘯的風中卻始終很鮮明:“哎喲喂,上蒼到底是為天子仗義執言啊!問問外頭那些人,是不是處死了權奸之臣,老天爺就賞雨了?”
竊竊私語間,能聽見有人在外頭說:“是呢……獻牲時有個不要命的豹尾班護衛殺了納蘭軍機!”
李貴“咯咯咯”地笑著:“老天爺英明!這是最好的人祭啊!拿奸臣之血祭祀龍王爺!龍王爺顯靈了!”
竊竊私語停了下來,那些步軍統領衙門的護軍們呆若木雞。
李貴犀利的目光突然盯準了剛剛其中一個麵目獰厲的,笑眯眯說:“別傻了,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不是納蘭家的天下,以前賣命是因為聽命於長官,錯在長官不在你;要是這會子群龍無首了你還想蹦出來出頭露臉,嗬嗬,你想想家裏的九族夠不夠滅的!”
李貴長得不好看,受傷之後尤其跟個小老頭似的猥瑣可惡,但話說出來夠狠。
人誰不自私?都在想:出頭的椽子先爛,這會子若是不動作,大不了沒官升;要是動作了,會不會白幹了還不算,還要誅九族?
沒那麽蠢的人!
天上的雷鳴一陣又一陣,外頭的動靜也是一陣又一陣。
瓢潑大雨間,隱隱能聽見民間的歡呼,隱隱能聽見整齊劃一的步伐,隱隱能聽見前頭的刀兵和火銃聲……
而一切聲音又幻化在茫茫的雨霧和巨大的雨聲裏。天空像漏了的大鍋,往下直接潑水,黯淡的層雲隱微露出一點點光亮。
一場好雨啊!!
李夕月就這麽淋在雨地裏,渾身濕透了。辛者庫發的灰色麻布衣裳被澆透了貼在身上,剛剛大汗淋漓,現在隻覺得比吃了冰碗子還爽快!
她跟著李貴的笑聲,悄悄傻笑著,直到聽見有熟悉的聲音罵她:“作死呢!怎麽這麽淋雨?不怕著涼了肚子疼?”
她茫然地抬眼,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在瓢潑的雨霧裏昂然地站著,高大而挺俊。
明黃色的羽緞鬥篷,帽子上罩著羽緞的罩子——羽緞防水,雨珠從他衣裳上滾落,宛如一串串明珠裝點著他的袞服。
李夕月嘴唇翕動,卻不知道說什麽。
“啊!萬歲爺!萬歲爺!”也在雨地裏淋著的穎貴人激動得連滾帶爬往起撲,哭得滿臉分不清是雨還是淚,“我的萬歲爺啊!奴才可算有盼頭了!嗚嗚嗚……”
昝寧瞥了穎答應一眼,微微笑著還是繼續凝視著他傻乎乎的小笨瓜,看著她淋濕的衣衫顯露出她的纖穠合度。
他說:“豹尾班趕緊把這裏清理好,幾個人帶到內務府交給禮親王。”
聲音越說越柔,像是在給她解釋:“清漪園、紫禁城,朕都要趕緊先查一查。這會子豐台大營的駱天馳分兵三路,一路勤王,兩路往清漪園和紫禁城去了;正藍旗分了兩路,一路圍住了步軍統領衙門和納蘭氏的府邸,一路圍住了皇城。各省督撫的折子已經遞到朕手中了,紛紛在問要不要派兵勤王。趙湖楨甚至派了兩支團練,在往京畿的路上隨時待命。”
豐台大營、正藍旗兵、山東的團練,分屬他的顧命大臣駱天馳、他的叔父榮聿、他的信臣趙湖楨。
至於他天下一呼、山鳴穀應的帝王之尊,則亦可拭目而待。
但是這會兒實在是事務太多太繁,他隻能深情地再望了李夕月一眼,抱歉一般說:“朕不能耽誤了。別怕,別怕,一切都會好了!”
李夕月含著熱淚點點頭。
穎答應也含著熱淚點點頭,滿目深情地回望。
李貴笑道:“萬歲爺快去吧,別耽誤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是李夕月視角,下一更將具體寫皇帝的“斬首行動”。
今晚要加班準備一份匯報ppt,明天更新請假。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