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李得文有些心驚, 但拿了銀票回家之後,他左思右想,突然有些領悟:這就是站隊啊!賭一把皇帝能贏過太後, 他們這些人要為皇帝出自己的一份力。
他一直圓滑而不大問朝政裏那些亂局,但現在琢磨, 他能不站隊麽?要閨女能好好地回家, 不在辛者庫受罪, 與其等熬死太後再求爺爺告奶奶的,不如幫著皇帝讓他贏!無論閨女日後有沒有前程,皇帝至少念念舊, 會赦她出來, 那時候一切就又有希望了!
雖然人微言輕官職低,但李得文咬了咬牙,心意確實定了, 能盡一份力就盡一份力罷。
因為有了亦武的五十兩銀票,剩下的三十兩就很好辦了。
第二天大早晨, 李得文懷揣著銀票, 帶了一瓶棒瘡藥,穿著尋常衣裳, 但也帶了在司裏當值時的一套補子官服,裝在衣包裏備著不時之需, 然後來到了海子邊上的慎刑司角門口。
昨兒那個朋友已經穿著官服在角門口約好的地方等了。兩個人進了門,李得文先道一聲“有沒有方便些的屋子?”
那人會意, 把他帶到一間空房間。李得文把懷裏的八十兩銀票遞過去:“若是不夠, 容後再補。”
那人點點頭:“夠的,您放心。”
李得文又悄悄塞了一件白玉的鼻煙壺過去。
那人急忙推拒:“昨兒說好的,我絕不要您一文錢!這是把我不當朋友!”
李得文低聲說:“我記得您的話, 放心。不是銀錢,是我自己雕琢的小玩意兒,平時就好這個,給大家玩一玩——既然當了朋友,總不至於連小玩意兒都沒個往來?”
那人低頭一看,這白玉鼻煙壺玉質不錯,雕琢得更是精致,他讚歎道:“真是!原也不應該要您的,但這精巧的,實在是個愛巴物!……”
再給李得文推兩下,半推半就就收下了,千恩萬謝的,接著自己主動說:“你帶衣包了沒?若是帶了,換身官服,可以進去沒問題。隻要您不心疼往刑房裏衝,等板子一打完,就讓您瞧瞧閨女去。”
李得文自然是求之不得,連連說:“多謝多謝!決不給您添亂!”
他跟著七彎八繞的,好容易穿過前頭正堂的屋子,到了後麵一片兒屋宇裏。這地方看著肅穆荒涼,似乎還帶著淡淡的血腥氣,那人擺擺手示意李得文停步,悄悄說:“我進去看看今兒是誰當班掌刑,這會子‘東西’送進去,他們自有一套瓜分的規矩。你隻管放心,絕對雷聲大雨點小。對了,你閨女叫李什麽月來著?”
“李夕月。”李得文再次拱手,“拜托拜托!多謝多謝!”
那文書點點頭進去了,少頃出來,臉色有那麽一點難以捉摸。
李得文心裏一緊,湊上前問道:“怎麽……不好……辦?”
文書撮牙花子猶豫了一會兒,說:“錢呢,他們也收了,但說今日總管內務府大臣也在裏頭,怕是要督刑。‘出頭板子’隻怕很容易看出來弄假,但可以打‘斷氣板子’。‘斷氣板子’更累人,不過答應了應該可以做到,隻是大概會略重點。打完立刻要送辛者庫交接的,您要請人給姑娘治傷,還得另外托關係。我暫時還沒認識的人,再幫您想想辦法吧。”
“出頭板子”是板子最重的頭部不打在肉上,減輕的力道最多;“斷氣板子”是手腕裏提著勁,拍下來看似很猛,但到半截子就不用力了,任憑板子本身的重量落下,也不很疼,但是得看行刑人的“手藝”和心情。
但這話說出來,隻怕“疼五七天就好”是不可能了,如今隻求不留殘疾。
李得文心裏又酸又痛,但是人家已經是盡力幫忙了,他隻有感激:“多謝多謝!這是姑娘自己的命不好,碰上了黴事。唉……”
愁眉苦臉歎息間,突然看見有幾個人從歇腳的地方出來,又到另一間屋子取了紅黑漆的竹板子。
李得文一看那板子足足一人高,又粗又厚,簡直嚇得要暈。他的夕月何嚐吃過這樣的苦頭!
文書急忙扶住了他,衝那幾個掌刑的一聲咳嗽。
那幾個回眸,大概最高的長官在裏頭坐著監刑呢,都不敢說話,更不敢當麵答應賣放,但還是微微地頷首,示意別慌,他們有數。
李得文心想,得了,這就是李夕月的命吧。大概免不得要死去活來疼一場了,不過托了人,想必不至於落下傷殘的後遺症,還不算最慘。
文書說:“唉,接下來動靜上難免慘烈,您要不要一旁的屋子坐一坐?聽不清楚呢,心裏也安然點。”
李得文說:“沒事,聽一聽我心裏還有些數。”
哪怕心如刀絞,也算是自己當父親的陪在女兒身邊,和她一起受苦了。
懷著這樣的執念,他不肯到一邊屋子裏坐著,執意站在行刑的那間屋子外頭柵欄邊,豎起耳朵聽動靜。
沒多會兒,他聽見竹板子揚起來又甩下去的風聲,接著是火銃彈藥出膛般的巨響:“劈”。
李得文頓時一哆嗦,眼淚不由就下來了,趕忙伸手扶著柵欄柱子穩著自己。
沒兩秒,又是一聲“劈”!
李得文心揪在嗓子眼,胃都跟著疼起來。深吸了幾口氣還沒緩過來,又是炸開似的第三聲。
李得文淚水縱橫中突然想到了什麽,問那文書:“慎刑司裏行刑,是堵著嘴的麽?”
那文書搖搖頭:“沒聽說要堵嘴。”
是嗬,裏頭挨板子的李夕月,一聲兒都沒吱,連啜泣和呻。吟都沒聽見。
“不會……不會打暈了吧?”李得文嚇壞了,這才幾板子就暈了?要是打完四十下,人不就死了?
那文書也覺得反常,這會兒什麽情況都不知道,隻能泛泛地勸:“哪有三下就暈的?又不是朝腦袋上砸!”
李得文卻想:上次見夕月,她說已經和皇上有了那層關係。會不會太後要敲山震虎,拿自己女兒這條命來敲打皇上?如果是這樣,夕月隻怕危乎殆哉!
他流著淚懇求道:“我知道這要求不應該,但求著你幫我瞧瞧去,裏頭到底是怎麽個情況?我心裏慌得很。”
又說:“如果真是太後想要我閨女的命,我也爭不過天命去,但求著讓她別吃太多苦罷。她才剛剛十八歲,花朵兒似的,進宮方始大半年……我這心裏……心裏真疼啊!”
那文書瞧著他實在可憐,躊躇了一下毅然說:“行!李哥,我既然交你這個朋友,一定竭力幫你。我到裏頭瞧瞧動靜去,有什麽出來告訴你就是。”
他整整冠服,深吸一口氣,到了那刑房的門邊,陪著笑、哈著腰問:“裏頭王爺要茶水不?”
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個人頭說:“正說渴呢,你有什麽好茶葉?”
文書笑道:“那得親自問問王爺喜歡什麽茶。”
然後就閃身進去了。
裏頭打板子的動靜依舊不停地傳出來,李得文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幾次想著要不要往裏頭闖一闖。要不是素來膽子小,隻怕還真就闖了。
好容易看見刑房門又開了,探出一個長隨的腦袋,招招手問:“你是不是李夕月的父親?”
李得文一愣,然後心一橫,點頭說:“我是。”
“進來。”
李得文想:叫我進去?這是什麽道理?
但此刻隻有硬著頭皮進去,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進門後先深吸一口氣,想著應該先給監刑的總管內務府大臣、新禮親王榮聿磕頭問安,但是眼睛忍不住先瞟向堂上那張刑凳。
凳子上沒人,擺著碩大一個牛皮靠墊,兩個掌刑的掄著板子,玩似的打得那牛皮泛出白印,震天響的“劈劈”聲就從牛皮上傳出來。
這一詫異非常!李得文都忘了給榮聿問安這茬兒,先四下裏尋找李夕月。然後看見一旁一張椅子上,李夕月正坐著,麵前有茶碗,有點心,榮聿像待客一樣,隔著大花梨茶幾坐另一張椅子,正在問:“……喝過姑娘泡的茶兩回,確實很得味呢。倒有什麽訣竅麽?……”
李得文眨巴著眼兒。
李夕月看見他,高興地站起身:“阿瑪!”
李得文“誒”了一聲,瞧見旁邊的榮聿,急忙打下馬蹄袖上前報名叩安:“奴才廣儲司主事李得文,恭請王爺金安!”
在榮聿心裏,這指不定就是下一任的國丈爺呀!誰敢受他的拜!
趕緊起身扶掖:“哎喲,太客氣了,您免禮!”
李得文頭都不敢抬——這位是真正的天潢貴胄、鐵帽子親王啊!
榮聿知道他緊張,也想不通,自己先笑道:“讓他們練練本事,也掩一掩旁人的耳目。你放心,在內務府裏,還是我榮聿說了算的。哪個敢把今兒這情形捅出去,就是全家人都不想在京裏呆下去了。”
李得文隻有“明白”“謝謝王爺”“奴才感激涕零”等幾句話來回捯飭。但小心瞥眼看李夕月,確實一點事都沒有的樣子,容顏和上次會親比倒是清減了一些,可也絕不是受了大苦大難的模樣。他終於放下心來。
少頃,打在牛皮墊子上的四十大板結束了。
榮聿虎著臉說:“拿了李大人的銀子,都吐出來吧。”
李得文忙搖手:“王爺說笑了!那點銀錢,都不夠貼補諸位手酸。奴才今日已經是意外之喜,那點子錢,不如大家同喜。”
會做人,會講話,不摳門,這是李得文人緣好的緣故之一。
果然榮聿也挑著眉刮目相看,看行刑的幾個又喜又怕的模樣,心想拿點錢堵堵他們的嘴也好,不然小人之口太難防範。於是說:“行吧,今日謝謝李大人栽培你們。嘴都緊點,不然就不是挨板子那麽簡單的事了,全家都給我滾到打牲烏拉去種莊園。”
把周圍一眾人驅走,榮聿對李得文說:“李主事,你請坐。這地方寒磣,但是不惹眼,你別嫌棄。”
李得文斜簽著坐下,沒有了剛剛的慌亂,現在慢慢理清楚了頭緒:榮聿不遵太後的懿旨,沒有打李夕月,說明他對太後的旨意並不認同,所以陽奉陰違。而冒著抗旨的風險救一個小宮女,無非是也知道這是皇帝寵過的人,他不願結怨於皇帝,所以榮聿和皇帝的私下關係應該是不錯的。
想著,便聽榮聿說:“我剛剛去清漪園裏看望過了皇上。”
李得文不由抬頭看著榮聿,恰見他的目光看了看李夕月,而李夕月張著嘴,很迫切似的,但也很謹慎沒問什麽。
榮聿說:“李姑娘放心,皇上身子骨好,心情也還不糟糕。我得他叫一聲‘皇叔’,也蒙他栽培抬舉,更因著皇上在我冷眼旁觀幾年確實是振新的明君,所以,這次我絕不首肯太後。”
李夕月起身給榮聿蹲了個深安:“王爺,奴才替皇上謝謝您!”
榮聿伸手虛扶,而後對李得文說:“如今皇上最糟糕的情形,莫過於鎖禁在園子裏出不來。步軍統領衙門從提督到下麵好幾個守備,都是太後一支的人,健銳營和神機營也有納蘭家的人。說他們就敢謀逆,估計膽子還沒那麽大,但太後心心念念想給皇上找個過繼的‘大阿哥’,則心思是有點昭然若揭了。”
李夕月聽得也很氣憤。給昝寧找個過繼兒子,自然是動了換皇帝的念頭。等這便宜兒子養一陣養熟了,朝廷裏再清洗幹淨,那時候無論是廢帝還是弑君,大家都隻能假裝不明白,而任由太後奉新君,繼續垂簾聽政。
榮聿自己先冷笑起來:“真是打得好算盤!她倒也不想想,這是他們納蘭家的天下麽?當我們宗室裏的人都是死的?!”
“不過呢,如今打的是皇上身體不適的旗號,大家貿貿然和她翻泡也不行。接下來首要的,是逼得太後不能不讓皇上出麵,這可必須有大動靜。這老娘們,隻怕不比我那哥子好對付。”
李得文在那兒嘬牙花子,似乎欲言又止的。
榮聿看向他說:“李主事,我今日把你當自己人,也因著你閨女——你應該懂的。不僅和皇上一榮俱榮,也是一損俱損。現在太後殺雞儆猴的醜模樣已經做出來了,若是她不倒台,李姑娘就不能不在辛者庫待著——‘遇赦不赦’這條懿旨,老娘們她就是為了麵子也不會輕易打破。你想想看!”
李得文終於說:“我當然是皇上的臣子,當然也願意和王爺一條心,當然更想救自己閨女。我那兒確實有個消息,然而並不確,但是不管真假傳開來,可以攪起好大的風浪。隻看掌握這個消息的人,腦袋鐵不鐵,膽子大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