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都是內務府的人, 不過內務府管轄的官吏極多,彼此不是一個司的不一定認識。這位慎刑司的司官就是個生麵孔。李得文低聲下氣給他拱了拱手:“啊,請教請教。”
慎刑司這位慢條斯理:“這可不敢說呢。”
李得文陪著笑:“咱們這裏都是嘴緊的。”
慎刑司這位說:“我麽, 也就是個謄抄公文的小吏,隻知道皇上身邊好些宮女太監都重新造冊換人了, 大名冊都在內監那裏, 我這裏隻是耳聞。宮裏自己的家法教訓有哪些, 咱也不知道,但入了內務府刑責的是兩位。”
他特意多看了李得文一眼,而後陪笑道:“說起來怕得罪。兩位都是您的本家呢。”
李得文嘴唇有點哆嗦, 努力擠出一個笑問:“啊, 我聽說萬歲爺身邊的大總管就姓李?”
慎刑司那位說:“不錯,一個就是大總管李貴——我說這裏麵不尋常嘛,哪有萬歲爺生個病, 卻把人家最親近的大總管給下了獄的?而且進來時一身是傷,昏迷了兩天才悠悠醒轉過來, 現在還隻能躺著, 肋條骨斷了三根,胳膊腿全紫了。據說, 擎等著開刀問斬呢。”
李得文不由地就是喉結滾動,緊張得口腔到咽喉都幹燥不已, 努力地咽著唾沫潤一潤。
“那還有一個……”他吃力地說。
慎刑司的人說:“也姓李,是個宮女兒, 叫……”歪著頭想:“名兒也尋常, 看了一遍卷宗沒記住。反正這姑娘也給毀了,明兒就動刑打板子,打完送辛者庫去, 估計一輩子就這麽完蛋了。”
李得文哆嗦著,終於憋出了幾個字:“這宮女兒……不會……叫……李夕月吧?”
那人一拍大腿:“著啊!就叫李夕月!你怎麽知道的?……”
說了半截不由地停下來,因為周圍已經安靜得能聽見呼吸聲了。
李得文想著自己從小寵到大的寶貝閨女,眼淚都要下來了。他就說嘛,別起其他心思!在皇家當差是好當的?想和皇上有一段情是容易的?這不,把自己賠進去了吧?!
一邊在心裏責怪李夕月,一邊還是痛心得難以自持,趕緊用手遮著臉,低頭悶悶地忍了一陣,才說:“我這閨女……太不爭氣……”
慎刑司的那位很是尷尬,但也很是同情,拍拍腿說:“嗐,宮裏的情形,都憑運氣,談得上什麽爭氣不爭氣的。”
剛剛才吃了人家的酒飯,拿了人家老大一盒阿膠,欠著偌大的人情。他怎麽的也想要回報些許,主動說:“時間是有些急了,但是還可以想想辦法。”
李得文抬起頭問:“可以想什麽辦法?”
那位慎刑司的文書道:“因為是出奏了太後的,要免刑隻怕做不到了。但是刑責輕重之間還是可以有辦法的。”
李得文頓時把椅子拉近了一點,移樽就教:“免責也不敢想,隻要能讓我那閨女不受太大的苦,就心滿意足了。”
文書道:“您讀過方靈皋的《獄中雜記》麽?”
見李得文搖頭,他笑道:“也確實,隔行如隔山,你們廣儲司日日見的是琳琅滿目的物事,我們慎刑司每日卻和刑律打交道。雖不如三法司莊嚴,但三法司的弊病,我們隻會加倍的有。”
李得文俯首拱手:“願聞其詳。”
“其實也就是各種賄賂的花樣。”慎刑司那文書搖頭晃腦先背了一段,“方靈皋文中說:‘逮以木訊者三人:一人予二十金,骨微傷,病間月;一人倍之,傷膚,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錢送夠,刑責也就是做做樣子。太後若是在宮裏、園子裏用家法打宮女太監,當著主子的麵,沒有人敢弄鬼;但送到我們這兒,全憑那幫掌刑的小鬼做主,他們願意怎麽打,難不成太後還派人過來剝褲子驗傷?”
這話說的有點粗魯,那人急忙自己打招呼:“海涵,海涵,我就是這種粗人。”
李得文這會子求人幫忙,根本顧不上在意他說了些什麽,更加是湊近扶手問道:“您能指條路子嗎?錢,我可以立刻去湊。”
慎刑司那文書說:“李哥,我就不跟您拿喬了,慎刑司裏的人我還是熟悉的,不過人家吃這碗飯,賺這點外快,我也不敢擋人財路,所以錢您還是得自己去湊,不過有我在,折扣總是可以有的。”
李得文擺擺手:“於我,現在最要緊的是人,家資雖然不厚,為閨女,錢該湊還是得湊。”
那文書打量了李得文一眼,說:“我也不瞞李哥您。四十板的刑責,您給個六十兩到八十兩,我可保姑娘不褫衣受辱,且隻是皮肉輕傷,痛上五七天就能痊愈,亦不影響以後行走坐臥。”
六十兩是李得文大半年的俸祿——還是升主事之後的俸祿,但此刻女兒要緊,他咬咬牙說:“我奉八十兩!您那份,容後再補——我這個人大家懂的,絕不是賒賬拖欠的人。”
那人動容,搖手說:“我絕不敢要老哥您一文錢。今日就當交你這個朋友!六十兩其實夠了,還多的二十兩,我幫你再去打點說動,畢竟到辛者庫,活計輕重還是有些不同的。”
酒宴雖毫無歡樂,但之於李得文絕對是有收獲。大家也勸他:“姑娘無端獲了罪責,倒黴是倒黴透了。但是‘遇赦不赦’雲雲,也就是一說。太後都六十了,總有熬不過去的一天,那時候事情早過去了,再請托求情,誰還盯著小小宮人不放?遲早而已!您也放寬心。”
又切切叮囑慎刑司那位一定要實心幫忙。
李得文掩淚道:“總歸是家門不幸。多謝各位了!今天本該與諸位兄弟盡歡,沒奈何,還得回去湊錢,下次我做東再聚。”
他喪魂落魄地坐上了回家的馬車,一路上目光失焦,心情煩躁。
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家門口的胡同,他長歎一聲下了車,敲開門後見家裏妻子的表情也挺凝重。
“進屋子裏說。”顧不上撣衣洗塵,先要緊談女兒的事。
“大妞出事了,你聽說了沒有?”
李譚氏頓時淚下:“果真是出事了麽?我一個沒腳蟹,聽外頭人傳,皇上和太後鬧掰了,皇上身邊的宮女和太監做了替罪羊,不是在宮中處置責打,就是發到慎刑司去刑責。心惶惶了好幾天了,但又打聽不到切實消息。我娘家幾個親戚都聽得各種渠道的,沒一個靠譜的。最後還是聽隔壁他他拉氏說了幾句,覺得像回事,但又怕她笑話我,沒敢細細問。”
李得文就把他今天酒桌上聽來的消息告訴了妻子,聽得李譚氏驚恐得眼睛睜得老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垂淚道:“我的天哪,我的心肝肝大妞呀!……”
“哭也不頂事的。”李得文既是安慰,也是提醒,“人家價碼已經開出來了,要保女兒不吃大苦頭,八十兩銀子現在湊不湊得出來?”
“明兒一早就要的話,現銀是真不夠。”李譚氏說,“你那些俸祿,平常不是吃吃喝喝,就是買那些沒用的花鳥魚蟲了。明兒大早先把我的首飾送當鋪去,餘外估計還會有二十兩的缺口。”
已經很晚了,跑親戚朋友家很不合適。李得文愁眉苦臉,好一會兒才眉頭一鬆:“剛剛我回來時看到隔壁亦武家還是燈火通明的,估摸著沒睡,這兩年亦武也出息了,應該有些銀錢在手上,若能借上二十兩,也能應個急。”
兩家因為小兒女的婚事,其實有那麽一點點不愉快。但此刻迫在眉睫,少不得忍一忍羞恥,去隔壁家借錢。
敲開亦武家的門,果然亦武還沒睡覺。
李得文躊躇了一下,陪笑道:“喲,還沒睡哪?”
亦武趕緊把他讓進門:“伯父從山東回來了?我睡得晚,還沒呢。”
他父母也出來迎客,他他拉氏平素嘴巴最不饒人,但是這次大概是知道李得文家裏的禍事,今日總算非常收斂了:“聽說夕月出事了,還好吧?你們倆可千萬放寬心啊!”
李得文愁眉苦臉,點點頭說:“正是為夕月,想請鄰居幫幫忙。”
他他拉氏除了覺得自己兒子沒娶李夕月簡直是運氣,到了具體上,她畢竟還是個心不壞的人,多年鄰居和朋友,同情心還是有的,頓時點頭道:“隻要能幫,您隻管開口!”
亦武說:“額涅,我和李伯父到我屋子裏談談行不行?”
他他拉氏忙點頭,叫丫鬟“把茶送到大爺那屋裏去。”就離開了。
李得文現在需仰麵求人,跟著亦武到了他屋子裏。
隻見裏頭亂七八糟的,各種圖紙和金屬零件堆在桌子上、椅子上、條炕上,乃至地上。亦武一通收拾,收拾出兩張椅子勉強讓李得文坐下了,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伯父,叫您見笑了。”
李得文一瞟,看見圖紙是火銃的,零件好像也是槍械用的。
他說:“你這陣子當差忙不忙?”
亦武說:“伺候皇上的豹尾班,這陣子就像在放假。”
李得文默喻:這不就是剝除了皇帝的隨扈嗎?看來酒宴上他們說的情形確實不是空穴來風。
他問:“亦武啊,你那天在豹尾班裏伺候麽?知道……那天我們家夕月是什麽情形麽?”
亦武本就黝黑的臉愈發顯得黑沉如鐵,下頜角繃著,好一會兒方道:“那天我正在園子裏值守,看到李貴總管被步軍統領衙門的人捉著,用刀鞘、槍柄和棍子,不拘哪兒就是亂打,隻有一個人在喊:‘別打腦袋,別打胸肚子,別弄出人命。’我們雖氣,然而上頭沒有發話,誰都不敢有所動作。接著沒多會兒,我就看到夕月被幾個太監押著往外頭去,當時要不是旁邊人拉著我……”
他緩了緩氣,頓了頓才說:“然後豹尾班就被太後的懿旨趕出了清漪園。我們悄悄地打聽,才知道是步軍統領衙門和太後演的一出奪權的好戲,大家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我們都停了差,然後聽說皇上‘病了’,不能視朝,而太後垂簾,很多人都不服氣,都忍著沒說話,靜觀其變。我也想辦法打聽過夕月的情況,聽說被慎刑司判了刑責。”
雖然他現在對李夕月已經沒有了什麽情愫,但是青梅竹馬的好感和兄妹般的親善還是有的。所以說得咬牙切齒,憤恨不堪。
李得文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嚅囁了一下開口道:“你說的不錯,夕月真是活倒黴,被扯進這破事裏。我今日無事不登三寶殿,就是找了路子想讓明天的那頓板子能打輕點,但人家開出的價碼,我一時湊不齊……”
亦武立刻說:“伯父要多少?”
“能不能……二十兩?”
亦武起身,在攤著圖紙和零件的桌子裏一頓翻,翻出一個匣子,又翻出一把鑰匙,然後打開取了張銀票:“伯父,這是我這幾年當差攢的——五十兩您看夠不夠?”
“啊呀!真是——”李得文幾乎又要落淚,“不知道怎麽感激你才是!”
顫抖著手接過了銀票,看清確實是見票即兌的五十兩,心裏湧動著感激,語無倫次的:“真是……原本想著你們倆倒是挺好一對,現在也高攀不上了……你到底還是那個亦武……”
亦武無所謂地笑笑:“伯父,是我先對不住夕月,沒能給她一個承諾。不過,這也不光是為了她,皇上於我有知遇之恩,我們私下裏也都說皇上是個明君。如今明珠蒙塵,我們做臣子的都是心下恨哪……”
他說說就又開始咬牙,然後使勁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情緒鬆弛下來:“伯父,我話不多說,反正你看吧,太後自以為拿住了皇上,其實大家沒幾個服氣的,隻是差一個機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