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皇帝有合作與示弱的表現, 太後決定讓幾位宗室親貴來“探病”,他們幾個再發話出去,大家夥兒總歸會相信皇帝確實是“病”了, 她軟禁皇帝的時間、垂簾聽政的時間也可以相應地長一點,把自己想完成的事一件件幹好。
新禮親王榮聿, 宗室裏幾位叔伯輩的尊長, 以及昝寧自己的幾位兄弟來到清漪園裏探望他。
先是聽禦醫匯報皇帝的脈案, 反正聽禦醫囉裏吧嗦了半天,也鬧不清是個什麽病,隻知道皇帝身子骨不好, 得臥床休息, 不能勞累,不能煩心。
太後已經過了避諱男親的年紀,因而接見這些宗族中的人並沒有垂簾, 在與皇帝寢臥相對的一間閣子裏與這些人會麵。
她說不兩句就抹起了眼淚:“……我也是命苦,先帝盛年就離我去了, 丟下這樣的爛攤子給我們孤兒寡母收拾。皇帝那時候年紀又小, 恁事不懂的,少不得我忍羞熬恥, 拋頭露麵做這個垂簾的太後,聽了別人多少醜話, 也隻有暗自耐住了。好容易以為天下太平,皇帝也到了冠齡, 我可以頤養天年了, 哪曉得出這麽一撥子事!其實呢,他從小身子就不健旺,先帝是看他孝順, 才不顧這一條讓他登了基。不曉得的還以為我是貪戀這個權位,哪曉得我隻是咬著牙不讓咱們一個泱泱大國垮下!”
這種冠冕堂皇的話誰都會說,也誰都不信。
以能說會道的榮聿為首,叩過了太後的宵旰之勞,又說些寬慰人心的話,最後顧左右道:“奴才等還是想見見聖躬。”
太後知道這是今日必然的,所以毫不阻攔,點點頭說:“自然的,今日皇帝精神也還好。你們少談國事,更別談那些讓他憂心的事,免得妨礙了他靜養。朝中的大小事體,少不得大家互相擔待,吃一段時間的辛苦。”
於是眾人在太後的帶領下,魚貫進了皇帝的寢臥裏。
總管杭太監立刻搬了椅子給太後在皇帝禦榻邊坐下,然後宮女撩開帳子,輕輕喊了那位早就曉得、正在裝睡的皇帝昝寧:“萬歲爺,各位王大臣來看望您了。”
昝寧緩緩睜眼,聲音宛若無力:“啊,扶朕坐起來。”
兩個宮女笨手笨腳上前扶他,將他背後用幾個迎枕靠好。昝寧微微眯著眼睛,掩著明而利的目光,故意按著太後的意思有氣無力地說:“原來是各位皇伯、皇叔、哥哥弟弟們……朕這副樣子,叫大家看笑話了。”
一群人亂哄哄地在跪墊上跪下,給皇帝磕頭問安,甚至語音裏帶著些悲愴:“皇上聖躬不豫,務必保重龍體,及時休息,及時服藥!”
昝寧點點頭:“還好,還好。朝中如今怎麽樣?水患消弭了沒?禁軍還在鬧餉麽?那幾個落第舉子還在鬧騰麽?……”
大家都是得了太後明裏暗裏的嚴命,不敢提及朝政的,都打馬虎眼:
“都好,都好。”
“皇上不用操心,奴才們一定效力。”
“皇太後垂簾,大事都消弭了呢。”
…………
太後很滿意,故意做出一副慈母的樣子,捏著帕子撫了撫昝寧的鬢角,含著淚花說:“兒啊,你就是操心太過,不必擔憂,一切都好。”
低頭睥睨了下頭跪著的一群親貴,想著如今是絕好的機會,幹脆把自己最想辦的事給說了,不定今日就能辦成了。
她假裝又沾了沾眼角,說:“兒啊,你大婚也四年了,倒是有兩個公主,可惜都是女孩兒。大家紛亂亂的,其實也是擔心你沒有皇嗣這一條。你莫有忌諱,隻當是衝喜——這裏有你的親兄弟,家中不乏有小阿哥,你過繼一個到身邊,先當親生的大阿哥教養著,也給後宮添點喜氣,指不定等你身子骨好了,孩子就一個一個都有了。”
還有一層意思沒說,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帝身子骨不好,當然要為下一任做個準備。與其等帝王崩後再亂哄哄擇取,不如早點過繼一個。反正不封太子,亦當太子看,若是皇帝日後無事,這位就是皇長子,若是皇帝出了“大事”,正好順理成章作為獨子繼位。
於太後還有一層,這個皇嗣立好了,她再下手擺布皇帝就有了後招,再來一個年幼的小皇帝,自然任她搓圓捏扁,納蘭家這次就不僅要把控禁軍,還得把中樞、地方都安插好,她自然是功莫大焉!
但這話大家不好接茬兒——本主還在那兒坐著,倒有討論身後事的意思,誰能不忌諱?!也就太後自己不覺得自己吃相難看罷了!
太後見無人應和,隻道大家不好意思說話,於是自己主動說:“我看恪親王家的二阿哥就很不錯。”
恪親王是昝寧的兄長,母親原是位家世不錯的先帝妃子,自然被太後早早地排擠在皇位繼承人之外。但旁觀者清,他雖然是個閑散王爺,卻看得懂朝中這些年的亂局,頓時磕磕巴巴說:“太……太後,兒臣那混小子實在太蠢笨了!”
“我看挺機靈啊。”
恪親王撥浪鼓似的搖頭:“笨!笨死了!都六歲了,手指頭還沒數清有幾根;大字不識一個;晚上還要奶媽陪著睡,還……還尿床。”
太後“嗬嗬”笑了兩聲,笑得有些尷尬。
“孩子麽,大大就好了。”
恪親王繼續撥浪鼓似的搖頭:“不成,國賴長君——啊不,過繼阿哥也不能叫皇上操心教養。兒臣覺得還是七弟家的大阿哥好。”
他的七弟,亦即昝寧的七弟,封做慎郡王的,頓時瞪圓了眼睛:“三哥開玩笑呢吧!我們家大阿哥虛齡才兩歲。”
“正是兩歲好。”恪親王言語諄諄的,把皮球踢給他弟弟,“聽管教,好塑造。你想想我們家那個,正是狗都嫌的年紀,又被他額涅寵壞了。我可不能留個禍害給皇上和太後。”
慎郡王訥於言辭,剛搖了兩下頭,就聽太後說:“不錯,慎郡王家的大阿哥我見過,虎靈靈的胖小子,一看就是聰明相。那就這麽定了吧。”
慎郡王急得跪在那裏身子都直直挺起來,連連擺手,然後結巴了,“不不不不……”了半天,臉憋得通紅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太後覺得弄個小小孩來當大阿哥好,他可不覺得:一來這樣一個祖母,前車之鑒還在床上半坐半躺著呢,哪個當親爹的舍得自家孩子進宮受這個錦繡地獄裏的活罪?二來萬一自己的孩子當了下一任皇帝,他本人是本生父,曆代都是最鬧矛盾的那種,到時候他不直接成了太後眼中釘、肉中刺?
他何苦呢他?好好的富貴閑散王爺不做,來受這個罪?!
但見太後似乎就要拍板了,年輕而訥言的慎郡王突然“咣當”一聲栽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鬧把大家鬧慌了,七手八腳上前又是扶又是勸。
太後自然難堪得不行,眼瞼的褶子全隨著抽搐,強笑著說:“怎麽回事?這難道是什麽壞事?”
在貪財的人看來,世上哪有人不貪財貨;在好權的人看來,世上哪有人不好弄權!
太後覺得不可思議,怎麽想扶誰的娃兒當皇帝的嗣子他們都推三阻四的。正如她也想不通昝寧和一個普通的宮女怎麽會有兩情相悅的真心。
她見昝寧冷笑著在迎枕上撇過頭去,不願意看這樣的亂局。她隻能皺著眉說:“趕緊的,扶慎郡王出去吧。大家也看過皇帝了,你們的孝心皇上也曉得了。這會子別擾了皇帝的清淨,趕緊地都撤了吧。”
慎郡王哭鬧的時候,把一串朝珠都扯散在地上,亂哄哄被一群人扶了出去。
榮聿嘟囔著:“嗬,這可是好沉香的珠子,背雲記撚兒可是蜜蠟的,就這麽散了一地,回頭老七又要心疼東西了。”
蹲在地上一顆一顆撿拾著珠子,一路撿到了皇帝的禦榻之下。
他飛速地抬頭,看了昝寧一眼,恰好昝寧也朝下注目,目光便對上了。
榮聿朝旁邊歪了歪嘴——那裏有一個宮女和一個太監,他瞧著麵生。
昝寧很輕微地搖了一下頭,意思這是太後塞來的,不可信。
榮聿一咬唇,他是個活絡人,大聲說:“嘿,奴才僭越了,這顆珠子在萬歲爺榻下滾著呢。”
轉臉對離得近的那個太監說:“去外麵拿根雞毛撣子來。”
隻剩離得較遠的那個宮女了。
榮聿趁她不大在意,對昝寧伸出兩根手指,極低聲說:“都在奴才那兒。”
又高聲說:“兩顆沉香珠子。”
榮聿見皇帝點頭,他借著禦榻上一排西洋玻璃鏡張了張簾子邊站的宮女兒,然後低聲說:“都還好,她沒對奴才起疑,皇上放心。”
昝寧幾乎淚都要下來,此刻必須忍著,微微頷首,說:“那邊桌腳下也有兩顆沉香珠子。就是深了點,撿不撿得到?”
榮聿朗聲說:“奴才盡量去撿。”又一次說:“奴才腿腳還不老,能為皇上辦事,皇上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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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得文押解治水患和賑災的款項,一路從京城到山東,還好不用他管災款的來去,繳清納庫了,他就又從山東回來繳旨。
回來聽說皇帝病了。
李得文心裏琢磨,前次麵聖,昝寧的氣色還相當不錯,疾言厲色裏還有點少年郎的羞赧和明快,怎麽說病就病了?
一般來說,在外當差的官員要先把公事交接好,才能回家。他交差的地方自然是內務府廣儲司的長官,幾個朋友見他回來,都笑著揶揄:“嘿,到東省發財回來了?”
李得文搖搖頭笑道:“發什麽財呢!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能一點不錯地回來,我就滿意了。哥幾個,晚上擺碗酒去?在東省,財雖然發不了,但是當地的藍寶石玩意兒我帶了不少回來,不值錢,給大家玩玩。”
他就是這樣一個朋友人,待人好,真摯,又會玩,處處為別人著想。大家一起笑:“好嘞!今日為咱們李主事接風洗塵,咱哥兒們請飯!燕菜席和海菜席請不起,咱就普通的五兩銀子一桌的大菜加老酒,吃個舒服勁兒!”
李得文笑道:“好嘞!山東扒雞雖然好吃,我吃了十天八天也就膩了,還是想念咱們京裏的吃食!再請幾個一起?我還帶了些好阿膠,晚上你們帶回家給家裏女人熬些膏子,養人。”
著個長隨回家報了信,說晚些再歸家,行李先送回去了。
接風宴上,有內務府好幾個司的夥伴,大家平日就玩得來,今天拿了李得文的禮物,又吃了幾盞老酒,一個個都開始忘形。
內務府離皇宮最近,聊忘形了自然要扯宮裏的消息,顯擺自己消息靈通有本事。
“宮裏這件大事,真真叫人琢磨著有趣!”營造司的一個說,“我不是派著人在清漪園修屋瓦麽,聽說,皇上身子不適根本就不是真的!”
“啊?”大家聽稀罕一般,“不是太醫院脈案都放出來給軍機大臣和六部大臣看過了嗎?”
營造司的人說:“嗐!禦醫多滑頭啊,要在脈案上做點手腳你們看得出來?不過呢,禦醫也怕擔責任嘛,所以故意弄些雲遮霧罩的玩意兒,就是要叫人看不懂,將來也為推卸責任留些地步——咱們張軍機已經看出門道了,隻沒有說破。”
他“滋溜”喝了一盞酒,又眉飛色舞的:“咱不扯閑篇,隻說那瓦匠,在高高搭著的涼棚上修屋瓦,低頭一看,嘿,一個穿明黃袍子的——你們說還能是誰——在院子裏舞劍呢,據說舞得行雲流水的,絕不是病人的架勢。”
其他也有人搖搖頭說:“我早猜到裏頭有幺蛾子,皇上早不病、晚不病,這個時候病!前因後果想一想,無非是和太後那些事撕破臉了,太後先下手為強在園子裏把他治住了。唉,可惜了皇上身邊的人,白白做了筏子。”
李得文先聽得發愣,及至這一句就有些慌了——他閨女不就是“皇上身邊的人”嘛!
他要緊問:“皇上身邊的人怎麽了?”
說話那位指了指旁邊一個:“這得問慎刑司的。”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不是進展慢,是我在鋪線
可以攢一攢一起看,會比較酣暢淋漓,也知道這些看似閑筆之處還是有內容在的
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