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突然, 李夕月聽見上頭傳來禧太嬪平淡得幹巴巴的聲音:“太後,我想問一句話。”
今日是禧太嬪的大壽,即便是太後也不得不給這位輩分更高的、德宗皇帝的嬪妃一些臉麵。
太後說:“嗬嗬, 太嬪是心軟的人呢,不過正宮規來不得心軟, 還得鐵麵無私呀。”
又打哈哈一笑:“您可莫怪, 我是喜歡把醜話說在前頭, 您該問就問吧。”
禧太嬪平靜地問:“這位姑娘這個月天癸來了麽?”
李夕月一愣,本來臉就通紅,也不差更紅一點, 不過她明白這是禧太嬪的救場, 立刻心有靈犀地反應過來,低著頭說:“沒來。”
禧太嬪回頭商量似的對太後說:“我人微言輕,但在宮裏這麽多年, 還是想多一句嘴。太後,她伺候了皇帝, 這個月身上沒來, 要是肚子裏有了皇嗣,四十板下來必不能保。皇帝至今沒有阿哥, 要是天下人曉得今日杖責宮女的事,不懂的人不說太後是為了正宮規, 是為了避免宮女爬床的事一而再、再而三的;隻怕要說皇嗣可惜了。”
這句話聽著雲淡風輕的,實則意思狠了。
太後打個宮女是小事, 但皇帝沒廢之前就是一國之君, 打沒了承寵宮女肚子裏“莫須有”的孩子,太後過失極大,無顏麵對列祖列宗們, 也無顏麵對天下芸芸眾口。
太後不由噎住了。
禧太嬪覷她神色,就知道角度找得很準,拿捏她拿捏得很穩。
她緩緩又補了一句:“嗐,我是個命苦的人,伺候德宗皇帝沒幾年,他老人家就駕崩了,守了幾十年寡,好容易七十了,不敢說從心所欲……”
解下手絹,擦了擦眼角,說話帶著哭腔:“不意過個壽還如此多舛,一點吉祥模樣都沒見著。”
今日是她的大壽,確實打打殺殺不成體統,叫人心驚膽戰。
作為長輩,發這樣一個牢騷也委實不算事兒多。
太後隻能收斂了先時那淩厲的氣勢,咳嗽一聲說:“太嬪畢竟是老人家了,慮得周全,是我疏忽了。”
轉臉對下頭吩咐道:“這個宮女有罪,自然是要問罪的。不過太嬪思慮周全,先把她發慎刑司,著穩婆和郎中瞧瞧有沒有懷娠,若沒有,再行責處吧。”
在太後心中,那個滑頭而左右逢源的榮聿是她自己人,想必不會違逆自己的意思的。就讓這姑娘多捱兩天,慢慢再整治皇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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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夕月僥幸暫時逃過一頓痛打,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太監拖到園子外,塞進一輛大車,車窗是釘死的,裏頭一片昏暗。然後前頭的大馬“得得”地跑起來,她頭暈目眩蜷縮在大車的一角,眼淚不住地往下流,擔心自己未知的命運,更擔心昝寧。
慎刑司在皇城內,馬車一路走了好一會兒。
車簾子突然一揭,光亮湧進來,李夕月伸手擋了擋眼睛。押解她來的一個嬤嬤嗤笑道:“這會子怕丟人了?”
李夕月沒覺得自己丟人,她不做聲,眼睛適應了之後,理了理衣衫,從車裏往外走。大車下架了一條板凳,她提著袍子,扶著車轅,緩緩地踩著凳子下來。那嬤嬤抱著胸冷漠地看著她,李夕月朝左右一張望,然後對那嬤嬤蹲蹲身:“嬤嬤,是到了慎刑司了麽?”
伸手不打笑臉人,她客客氣氣的,笑容雖苦澀但也還真摯,那嬤嬤臉色好了一些,想想這姑娘也叫個倒黴,非要跟個沒權沒勢的背晦皇帝——不然出宮後嫁誰不好?
嬤嬤說:“就是這兒了,你也不用怕,到了這兒,老老實實的,少吃苦頭。”雖然板著臉說話,語氣倒和善多了。
一番交接的手續,李夕月進到裏麵,這裏到底還是皇家內務府所屬的地方,待宮人總算不薄,後頭一間一間的小屋子,白堊牆,青瓦頂,大條炕,還挺幹淨。
那嬤嬤把門一關,對李夕月喝道:“褲子都褪掉。”
李夕月臉一白又一紅,她估摸著這還是要驗她的身子,看是不是處子。
雖然有過經曆,但到底還是私密的,李夕月羞得不行,垂著頭扭著辮梢:“我……我……”感覺自己的臉發燙,忍不住就摸摸臉,又摸摸耳垂,然後發現自己的耳璫隻剩了一隻——大概在被押解到刑凳前有一番扭弄,掙掉了。
她摘下另一隻耳璫,歎了一口氣,終於說:“嬤嬤,也不用驗了,我……我確實不是處子,這話我也犯不著騙您,更不必騙太後。”
那嬤嬤想了想:太後是打著這姑娘勾引皇帝的旗號處置她的,自然需要她不是處子,她都自己認了賬,硬要驗一驗也多此一舉——自己省一件事倒不好?
於是說:“那行,你把袍子解開。”
李夕月不知道她要幹什麽,這沒這麽丟人,所以也不強,乖乖地解袍子,春衫裏麵是薄薄的中衣,粉紅色衣領繡一枝小薔薇,栩栩如生的。
那嬤嬤笑道:“手挺巧啊。”伸手在她小肚子上按了又按。
李夕月被她按著肚子,感覺癢癢的,憋了一會兒憋不住了,忍不住笑了一聲,又趕緊道歉:“嬤嬤,不是我想笑,我實在是……怕癢。”
那嬤嬤笑道:“看出來了。”
找手絹擦手,卻一時沒找見,緊接著看見李夕月掏出一塊來,低聲怯怯地說:“我這塊還幹淨的,沒用呢。”
嬤嬤接過手絹,看上頭繡著一隻翩翩的蝴蝶,亦是活靈活現的,不由又讚了一聲,說:“我家的小閨女要有你一半手巧就好了。”
“嬤嬤家也有個小姑娘啊?”
嬤嬤點點頭說:“嗯,明年十三了,也該造冊進宮了。”
說著,突然有了點相憐的意思。
這姑娘相貌親善,不驕矜,不做作,聰明手巧,她見著也覺得挺喜歡——可惜是太後用來作筏子對付皇帝的,肯定是沒好果子吃了。
嬤嬤居然歎了一口氣,說:“我剛剛按了你的小肚子,裏頭沒什麽硬塊——估摸著你沒懷娠。”
李夕月蚊子叫一樣“哦”了一聲,心道昝寧十次倒有八次最後時刻不肯弄在她“裏麵”,就是怕弄得她懷了孕不好辦。現在估摸著懷孕了倒多條護身符?
但緊跟著那嬤嬤悄然說:“好事,省得多受一重罪。”
憐惜地看她一眼。
李夕月明白過來,到了這地方,有孩子也保不住,隻要不讓太後擔名,下頭人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覺替主子背鍋的手段。
她臉色發白,嚅囁著:“那……還是至少要受一重罪的咯?”
嬤嬤說:“唉,太後發了話,你就想想開,硬硬頭皮熬吧。一頓板子再痛,也是忍得過去的。”
看了看李夕月又說:“這會子估摸著郎中把脈也把不出來懷沒懷,要動刑得等你月事來完之後。”確保太後不擔“損傷皇嗣”的責。
問了她上個月月信的時間後,居然安慰道:“還可以等些天。你好好吃好好睡,把身子養旺健,到時候受得住些。”
李夕月像她阿瑪,圓滑嘴甜,誰都不得罪,立刻含著淚點點頭說:“嬤嬤,不意我這會子還能遇到您這樣的好人!”
嬤嬤動容,卻不能多說什麽,付之於一聲憐憫的歎息。
李夕月把僅剩的一隻耳墜摘下來,雙手捧過去:“嬤嬤,我知道您也看不上,可我這會兒也隻有這麽件東西拿得出手。這是感激您在這樣的時刻還能說些暖心的話安慰我、指點我。您可別嫌棄。”
嬤嬤看看那枚小小的耳墜,用的是指頂大的珍珠,因為造型簡單而不起眼,但勝在光澤明亮、圓潤光滑,是顆極好的珠子,想必也值點錢——錢也是小事,這自身難保的時候,還能有這樣從容感恩的心意。她愈發動容,也憐愈發憫這孩子,反過來又安慰了她幾聲。
李夕月在慎刑司幹淨的牢房裏度過了七八天,日子挺難熬,她迫切地想知道外頭的情形,但哪可能叫她這樣一個囚徒知道分毫!
天天從窗戶口看著太陽升起,太陽落下。每天認真地、努力地吃下每一口粗糲的飯菜,晚上孤獨地躺在涼涼的炕上,蓋著濕硬如鐵的薄衾,想念著昝寧俊朗的一顰一笑,想念著他滾燙的懷抱和滾燙的親吻,想得淚濕枕畔。
但晨起她還會努力地對自己笑,把硬如鐵的薄衾疊好,把屋子打掃得一塵不染。她想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活到聽到他的好消息——她始終相信,他是一國之君,是那樣仁慈聰慧,勤政愛民的君王,後宮動蕩哪可能得到朝臣的認可?他一定會收複權位,一定會再來接她。
他們一定會在一起的!
終於一天,她覺得小腹脹滿不適,褻衣上濕漉漉的。
她的月事來了。
她沒有懷孕。
有些失落,也有些緊張,都是難以名狀的感覺。
對她而言,最要緊的是她的審判即將開始,不管是怎麽樣莫須有的罪名,她必然要受一頓苦了。
果然,不幾天她就被提溜出去提審,堂上是個內務府的司官,大概在慎刑司這種地方,見到的都是犯過的太監宮女,所以習慣性地板著一張黑沉沉的臉,一句柔和的話都沒有。簡單地問了幾句,便說:“與慈寧宮傳來的話一致,就按著太後的意思判好了。”
判書寫完還不由慎刑司自己做主,要先提交給總管內務府大臣過目,再由內務府大臣出奏,得到批複後再行責處。一般又要幾天工夫。
李夕月焦急忐忑了幾天,終於才得到了正式的批複文。
她跪在慎刑司堂上,耳畔“嗡嗡”的,前麵一大段文縐縐的論罪的文字她都一知半解,但最後幾個詞是聽明白了。
“責四十板。”
“發辛者庫浣衣局當差,遇赦不赦。”
……
她的命注定了。
李夕月在淚光朦朧中問:“請問……這是皇上的諭旨,還是太後的懿旨?”
那宣讀完的司官本已轉身準備離開了,這會兒回身嗤笑道:“你乖乖受罰就是了,誰的旨意有區別麽?”
李夕月恭敬地磕了一個頭,低眉順眼地說:“奴才家人也是內務府當差的——奴才這意思不是求大人垂憐,隻是剛剛沒聽清是皇上的諭旨,還是太後的懿旨。”
套了個近乎總算還有點用。
那司官麵色緩和了些,說:“是太後的懿旨。”
李夕月又磕了個頭稱謝。
心裏琢磨:若是皇帝下旨,說明他已然被太後控製為傀儡了;若太後下旨,說明她還不能完全得到皇帝的配合,還不能完全掌控朝政,所以大概率用了其他借口。
果不其然,她聽見大堂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嗐,萬歲爺身子骨不適,在園子裏休憩養病,太後臨時垂簾聽政,代攝國事呢。旨意呢,是太後鈐的印。”
那司官垂首道:“是呢,一樣的。”
那熟悉的聲音亦笑著說:“可不,旨意是一樣的。”
那聲音是榮聿的。
遞過來的是她最想知道的消息。
李夕月不做聲,聽那司官折回來說:“我都忘了,給你兩天整休一下,後兒早晨先行杖,打完就發浣衣局去。你在那裏再養傷吧。”
榮聿的聲音也在大堂後那架屏風背麵響起來:“挺一挺吧,別怕。”
“奴才不怕。”李夕月說,給了自己一個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相信我,隻是小虐~
相信我,隻是小虐~
感謝在2020-06-29 02:58:38~2020-06-29 22:00:1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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