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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昝寧牙齒咬得發酸, 目中什麽酸酸熱熱的東西幾欲奪眶而出。


  他若有言語或行為的大過失,太後廢黜他就有話可說;他現在必須冷靜,不能讓憤怒奪去了理智, 不能給太後留把柄。


  不顧一切隻會玉石俱焚。


  昝寧努力平靜著一字一字說:“她是朕的人,朕臨幸過了, 不用嬤嬤去查。今兒朕就下旨給她位分。”


  位分不高就不高吧, 這會兒保住她最重要。


  太後眯著眼有一會兒沒說話, 那下垂的眼角形成尖銳的角度,又漫射出若幹皺紋。


  大概今天她已經不想留著和養子之間的餘地了,所以這殺伐必須果決, 要處置掉他身邊所有他信任的、他喜歡的、他離不開的人, 然後才能完全控製他。


  因為事情來得緊急,她還沒有來得及擇好接位的人選,也沒來得及掌控好朝野的人心, 她得控製他一陣後穩定局勢,再行廢黜, 所以今天不必留任何臉麵, 隻要把事情做成!

  太後顧左右,弛然而笑:“哦哦, 那這意思是現在還是沒有位分的。”


  “現在就可以下諭旨!”覺察到危險,昝寧近乎嘶吼。


  他不是不明白, 此刻自己越顯得急躁,越等於在告訴太後李夕月對他有多重要, 越等於是在出賣李夕月。隻是焦躁之氣克製不住, 一如他以往那樣,弱小與焦灼並存共生,焦灼易怒是他緩解孤弱感的武器——卻是最無用的武器。


  而後感覺李夕月小小的、軟軟的手扶在他的後背, 給他繃緊的肌骨帶來暫緩的溫柔感。


  太後嗤笑道:“你下諭旨給誰看?”


  轉臉吩咐:“把那個宮女拉出來。”


  慈寧宮幾個太監略踟躕了一下:皇帝這老雞護雛的架勢,隻怕他們上前拉人,他就能廝打起來,這也未免太不成體統。但太後嚴命在上,又不敢違拗。隻能一步步逼上前,嘴裏還是說著軟話:“萬歲爺,太後隻是要問話,您讓那宮女先出來讓太後瞧瞧。醜媳婦也得見公婆不是?”


  前車之鑒猶在,李夕月豈不知道太後的意思!太後與皇帝翻臉,她在園子裏正是最好的機會一個一個拔除皇帝身邊的人,她李夕月自然是在拔除的人範圍之內。


  剛剛的吉安就是榜樣,現在就輪到她了。


  說不怕是不可能的。


  挨打有多疼她曉得,宜芳挨了輕飄飄七八下板子就是她給上的藥——尚且慘不忍睹。而今兒這陣仗,甚至會不死不休。


  可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害怕有用嗎?


  若她李夕月就是這樣的命,現在能讓昝寧最後冷靜一些,就是她這條命最後的使命。


  她低聲說了一句:“萬歲爺保重。”然後主動讓開一步站了出來,朗聲說:“是。奴才李夕月,給太後磕頭了。”


  努力穩著,把剛入宮時學的那些規矩一絲不錯地演練了一遍:

  款款幾步,踏到太後麵前正下方,先叉手蹲了個深安,然後坦坦然撩好袍子跪下來,雙手墊在地上,額角觸地,發出輕輕的一聲響,嘴裏說:“太後萬安!”


  太後垂眸看著下頭這個宮女,她穿著簇新的碧水色長袍,熨得平平展展,背是舒直的,辮子又粗又黑。


  “抬起頭來。”她吩咐著,隨後見李夕月挺直腰板抬起頭,眸子裏略有點不知所措,但似乎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多驚惶。


  哼,不過是還沒見到棺材而已!太後想著,眸子裏不覺就是殺氣。


  禮節上她指摘不出李夕月的不是,於是冷笑著對左右道:“那眉眼,那手腳,那模樣,真是媚答答呢!怪道皇帝會入她的彀!”


  然而說完自己也不太信。


  李夕月長得絕不算國色天香的美人,跟驪珠沒法比。在太後的心裏,男人這東西好的是色,自己的侄女就是長得不美才不得寵愛。昝寧會喜歡這麽個相貌普通的宮女,隻怕是被勾引得一時難以自控吧?


  李夕月沒法答她這話,隻能輕輕歎息了一聲。


  太後立刻抓住她這微末的過失,瞪著眼問:“喲謔,你是不服氣啊?”


  李夕月說:“太後誇讚奴才,奴才隻是覺得自己不配。”


  不卑不亢,讓人抓不住把柄。


  太後頓了頓又問:“那麽,勾引總是不錯的嘍?”


  李夕月說:“日久生情是有的,但是奴才並沒有您所說的‘妄念’,要是有‘妄念’,自然早就有位分了。”


  “那你跟著他圖什麽?”太後不覺入了她的話套兒裏。


  李夕月昂然笑道:“咦,奴才剛剛說了,‘日久生情’啊。”


  太後嗤笑一聲,顯見的不信:宮廷裏不過是政局的縮影,哪有什麽真情?就是先帝不顧一直以來端方的形象,寵上了昝寧的親額涅,也不過是男人管不住下半身而已,哪有什麽真情?她活了大半輩子了,就沒見過真情!

  她看看這姑娘天真得很,實在不需要像對付李貴一樣費心思,於是幹脆利落地說:“原來是‘真情’!真是難能可貴了!既然你一腔真情,我也成全你。”


  太後指了指戲台邊那帶著淋淋血跡的矮凳:“拖過去打罷。總要給後人做個榜樣,不然人人以為這勾搭成奸也是一條終南捷徑。”


  李夕月說:“奴才想請問,奴才與皇上兩情相悅,是不是死罪?”


  太後眉頭一皺:這叫什麽問話?

  轉而又一想:這話也不能不說有些厲害。兩情相悅,當然不是死罪;即便是宮女勾搭皇帝成功,因著有了那層關係,一般也不會處死——男人為天,皇帝臨幸宮女一點錯都算不上,連“失德”都說起來勉強。


  但是借著“勾搭”的名義教訓個宮女還是可以的,狠狠打一頓發到辛者庫去,既震懾了皇帝,也樹立了威嚴,更好好出了口惡氣。


  於是太後笑道:“姑娘,你放心吧,這自然不是死罪,隻不過活罪難逃,要拿你做個榜樣給世人看看。”


  扭過臉對左右吩咐道:“聽聽,她自己都知道免不了罰了。既然做下不要臉的事,當然要用不要臉的法子責處,剝掉下裳,好好打一頓吧。”


  她的太監總管問:“老佛爺,打多少?”


  二十板嫌輕,六十板隻怕要出人命,也傷自己的“仁德”,權位更替的關鍵時刻不宜留柄。


  太後忖度了一下道:“比照宮女行事不尊重、不規矩的例,責四十板。”


  她又看了一眼李夕月,這姑娘打扮得樸素,除了一對珍珠耳璫,不用任何首飾,也不描眉畫鬢、濃妝豔抹——真沒絲毫的不尊重、不規矩,但也隻能硬著頭皮沿用這樣的例了。


  見李夕月被幾個虎狼般的太監一扯立起來,緊跟著往戲台邊的刑凳而去。而昝寧的臉色又變了,嘴唇哆嗦著,是怒極而馬上要爆發的模樣。


  太後心裏極熨帖,好極了,就在等他氣壞時口不擇言,做出過分的事。等日後廢黜皇帝的時候,這就是一樁不孝的絕好借口,而“ 衝冠一怒為紅顏”這種愚蠢也可以拿出來說事——從來昏君都是這個樣的。


  李夕月略掙挫了一下,厲聲說:“我自己會走!”


  她瞥了昝寧一眼,心裏酸楚但也坦然。


  他那時候說笑,宮裏刑杖就是打頓屁股而已,三四十板子會打得皮開肉綻、血糊糊的,但也不死人,熬過去就熬過去了;褫衣挨打,丟人是丟人的,一輩子想到就抬不起頭來,但是又能如何——除非像驪珠那樣不堪受辱,找個井跳下去。


  她能清楚看見昝寧眼睛裏的害怕——是的,他比她還要害怕!驪珠決然赴死的一幕,是他永遠的噩夢,好幾年了都揮之不去。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之前還能和他說說笑笑,突然就變成了一具泡得麵目全非的屍體。


  李夕月衝他笑了笑,故意做出一臉安然。她可以受疼,可以受辱,她不會成為他新的噩夢,使他恐懼、屈服,把傷心和害怕壓抑在心底裏。


  她不會。


  不就是挨揍麽!挺過去就是了;挺不過去,認命就是了。哪那麽多前怕狼後怕虎的?

  給自己打氣時是這麽想,不過真的被押解到刑凳前,看著上麵還殘留著前一位小太監挨打後留下的點點血跡,李夕月心裏還是揪得慌。


  她一方麵自我安慰:總能挺過去的;一方麵還是忍不住想:會有多疼?

  想得腿腳裏打哆嗦。


  俄而見行刑的太監握著竹板子過來了,一人高的板子,漆著紅黑漆,板子上滴滴答答還滴著水。行刑太監袖子挽了起來,胳膊很是粗壯結實,黑黝黝的手,生著老繭,臉也是黑沉沉的,像戲台上的包公一樣鐵麵無私似的。


  李夕月腿腳裏哆嗦得更加厲害了。


  “自己解汗巾吧。”負責摁手摁腳的幾個嬤嬤,麵上帶著揶揄而滿足的笑,連同那個掌刑的太監都露出猥瑣的笑意。


  李夕月臉紅得仿佛要滴血,鼓勵了自己再多遍,也沒辦法在眾人麵前寬衣解帶,露出潔淨的身子來。


  她眼裏淚汪汪的,耳邊聽著嬤嬤的嗬斥:“快著些!別逼著我們親自動手,到時候愈發沒臉,可是你自己擔著!”


  李夕月無助極了,特想回眸委屈地看一眼昝寧——即便他沒法幫到什麽,她也想看他一眼,尋找一些心理安慰。


  但理智終於還是告訴她,此刻她隻要失掉一些勇氣,他就會失掉所有的勇氣。她的求助不會有任何結果,卻會讓太後抓住他更多的把柄。


  罷了罷了!為了他,該獨自承受就獨自承受吧!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章寫出來大概率會有點虐感,我也控製不好我的筆……


  但是作為對後麵走向有把握的作者我來說,這不是個事兒。磨礪才能使他們從朋友變成戰友。


  實在很抓心撓肺的話就攢幾章再看吧。估計七月初能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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