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但是昝寧隨即聽到李貴沙啞的聲音:“萬歲爺……撒手吧。”
“李……李貴……”昝寧含著淚, 死死地把他的衣袖捏出無數的褶子,“朕定當護著你!”
“萬歲爺……”李貴含著淚,臉上的褶子一根一根掛著, “奴才年紀大了,不足惜。”
他那雙眼睛好像會說話, 但太多言語含在目光裏, 昝寧覺得讀不清他到底要說點什麽。
李貴微微地歎息, 又淡淡地笑:“萬歲爺,問罪就問罪吧,總要有人替這個罪的。是奴才, 強過……”
強過皇帝這時候認不清形勢, 非要和一群早就包藏禍心的人硬頂。
太後已經拿“馬嵬驛兵變”來舉例了,同樣是禁軍,同樣是打著“清君側”的旗號, 同樣還不敢做出最過分的事,但擎等著皇帝強著來激怒他們。
那麽多的兵, 真鬧出什麽犯上作亂的幺蛾子來, 即便事後殺幾個人又能彌補什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撒手吧, 萬歲爺!”李貴最後一次說,並且親自開始掙紮, “奴才淨身前啊,聽老家的老人們說:‘忍一句, 息一怒;饒一著, 贏一步。’奴才算個啥喲?”
他的意思很堅決了,昝寧怔怔地撒開手。
納蘭國軒帶來的人立刻毫不留情把李貴往門上押,轉過小道的彎折, 越過一叢灌木,就看不見人影子了。
昝寧覺得眼睛裏模糊,心裏頹喪而餒然。李貴讓他忍,意思是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不能在這會兒不顧情勢鬧出禍患。
他轉過頭,瞥了太後一眼,才說:“太後,李貴這是欲加之罪。兒子覺得,還是不可過分了。”
太後冷笑道:“欲加之罪?他大概在你身邊弄鬼弄慣了,也就你還把他當個好人罷。你身邊這些人啊,是該好好理一理了——各色的都有,是吧?!”
“皇額涅!”
太後眯縫著眼睛:小皇帝不是沒腦子的人,自打親政以來,一步步把他養心殿的人替換幹淨,她一點安插不進去,好容易安插進一個宜芳,卻又被收服了,反間計給皇後吃了好大一個虧。也正是因為這點,這次和禮親王爭勢,她閉目塞聽,也吃了好些暗虧,邱德山被殺了,皇後被廢了,她自己也差點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死,要不是臨時有拿侄女皇後做替死鬼的智慧和勇氣,要不是禁軍這頭還死死地抓在自己人手上,隻怕她能被皇帝吃幹抹淨!
更擔憂的還是那件事——已經被人喊出來了,隻怕皇帝早就起疑了,她再不早些動手,死死鉗製住這個小皇帝,他就要先動手了。到時候自己不占理,再給他一擺布,隻怕也要落得個《打龍袍》中劉太後的結果。
所以麽,人狠才能立於天下,仁慈不過擱在外表給人看看。
她施施然轉身:“皇帝回去看戲吧。今日是禧太嬪的七十大壽,咱也不能讓天下人笑話。”
“太後……”昝寧立在原地,終於發了一句求情的話,“到此為止吧。李貴確實是奉我的旨,我也確實隻想了解清楚彈劾張莘和的事。”
太後步子頓了頓,背著皇帝,眼睛眯了眯。
宮裏皇帝有他的勢力,得剝除幹淨;朝中他的勢力更甚,她作為一個太後要能夠重新掌權訓政,決不能讓張莘和這樣的清流重臣安然地為皇帝說話。甚至,若她想要廢帝,得把朝廷裏一撥勢力全部拔得幹淨。張莘和自然是首一個要開刀的人。
於是,她泠然一笑:“先看戲吧,別弄得禧太嬪七十大壽都過不舒坦,說出去又是你的不孝!”
昝寧哪有心情看戲!太後、麗妃她們越是樂陶陶的,他心裏越是擔心。稍坐了片刻,他就起身“方便”去了,然後叫過他信任的一個很會說話的小太監,在安置“官房”的空屋子裏低聲說:“吉安,趕緊!叫幾個豹尾班的侍衛和護衛,到進來的門上去看看李總管的情況怎麽樣了。”
見那小太監慌張的模樣,又道:“別亂了陣腳!誰問起來就說是朕的口諭,別慫,別怕!多陪點好話,也要挑明這是皇上的意思。總之,無論如何別弄到對麵炸鍋,但也要先保住人的平安。”
那小太監定了定神,把皇帝的話重複了一遍,心裏又咀嚼了一遍,點點頭說:“奴才明白了,李總管遭難,奴才是他的徒弟,無論如何要為他盡一把力。”
他出了圍房,看見李夕月絞著一塊手絹正焦急地等著。
“萬歲爺……”她左右看看,壓低聲音,“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李總管呢?”
昝寧隻覺得鼻子發酸,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下自己的心態,也壓低聲音說:“出事了。但你穩住,尤其不能在這會兒顯山露水的。最好……”他也左右看看,希望找個地方把她藏起來。可事實上自己也知道這是自己騙自己——這離宮地方,藏一個宮女不是擎等著讓她被捉著錯處?
李夕月像是明白他要說什麽,毅然道:“笑話了,要出事,我還能離著你?”又決然說:“我可不怕什麽。”
伸手握了握昝寧的手,對他笑了笑:“您可是咱們的皇上!”
昝寧苦笑,很想告訴她,自古以來命運最多舛的莫過於皇室,被殺掉的皇帝隻怕不比自然死亡的少。
但怕嚇到她,所以點點頭說:“是的,反正你莫怕,我會盡力護著你。”
回到宴桌上,他無心聽戲,也無心用膳,麵前擺著酒卮,裏頭是明晃晃的酒水,他握著杯子,反複地轉動,抿著嘴隻看著台上的熱鬧。
少頃,他看見納蘭國軒押著他的小太監吉安遠遠地來了,心立刻揪了起來。
這位提督在門口張了張,大概因為皇帝的年輕嬪妃們也在,便沒有進來,和太後身邊新任用的總管太監說了兩句,便就離開了。
太後那位新總管太監一路小碎步上了宴台,刻意沒有壓低聲音,而是斜瞥了昝寧一眼,就大聲說:“老佛爺,剛剛門上捉住個養心殿的小太監,說是奉了口諭要瞧瞧門上的情況。提督大人覺得內監亂跑亂逛實在太不成話,交過來請老佛爺處置。”
太後瞥了那小太監一眼,銳利的眼神又看了看昝寧,冷笑道:“不錯,自打皇後降了位分,這宮裏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昝寧說:“是兒子讓他出去看看的。”
太後根本不理他:“皇帝今日也好生奇怪,好好的太嬪過個壽,你的事兒可真是多!你若管不住這些下人,少不得我來操心了。”
揚聲道:“拖下去打!”
皇帝“呼”地站起身:“怎麽的,朕的口諭如今也不作數了?”
太後眼瞼抽搐,卻恍若沒有看到皇帝的發作一般,拍著桌子厲喝:“我的話你們都聽不到了麽?!”
馬上幾個人上來勸昝寧:“萬歲爺,您息怒,太後發火了,您快坐下別惹她老人家生氣了。”幾乎是硬把他壓著坐了下去。
這是明顯的殺雞儆猴,連李夕月都看得明白:今兒在清漪園裏,皇帝沒人、沒權,外頭一直跑過來的那個“納蘭提督”明擺著是唯太後之命是從的,所以在這兒,太後想怎麽發作就怎麽發作,全然不給皇帝臉麵——這樣的不給臉麵,也意味著太後已然和昝寧撕破了臉,下一步後手隻怕會更讓人心驚!
於是在戲台上高亢入雲的京胡與鑼鼓中,在戲子們蹦著跳著、翻著筋鬥表演的“全武行”中,一旁幾個慈寧宮的太監端來板凳和竹板,把那個叫吉安的小太監摁在戲台一邊,揭開袍子一頓狠揍。
竹板子的動靜和小太監的慘叫混合在音樂裏,混合在熱鬧至極的全武行裏,簡直被淹沒了。隻有注目過去的人才會看見那不經意的角落裏,有一個渾身大汗淋漓,叫得聲音沙啞,疼得渾身抽搐的可憐家夥。
好一會兒一場戲停了,吉安大概也挨滿了二十板,褲子上綻著血點子,在板凳上蠕動得宛如一條大蟲子。
總管太監上前和太後附耳說了句什麽,太後一聲冷笑:“哪那麽便宜!”
揚聲道:“剛剛那場戲不錯,再來一遍!”
一身汗的戲子們喘平了戲,打算著再來這麽一場。
一身汗的吉安重新被幾個太監按住肩膀腿,竹板子高高地掄起來,狠狠砸在他的身上。
他嘶啞的慘叫和著突然響起的一聲京胡,同入雲天。
太後拍著手大笑:“好!好!好!起得好調子!”
李夕月看著吉安漸漸掙得無力,下半截血糊糊的,那血點子甩起來,同著戲台上甩起來的明晃晃的刀槍劍。她眼眶子發酸,低頭看坐在她前頭的昝寧,背著看不清表情,那緊捏著酒卮的手指關節已經發白發青。
她眼睛模糊,想像以往一樣撫慰他,但曉得這不是場合,她和他一樣,隻有忍,忍到離開園子再做計較。
四十板打完,太後揮揮手道:“不還活著麽?繼續吧。”
“太後要在大喜的日子裏鬧出人命麽?”昝寧發紅的眼睛瞥過去,冷冷地問。
太後坐在上首,亦冷冷地看回來,終於說:“不錯,鬧出人命不好,我還打算拷問,這起子奴才還有多少背主諂媚的事兒。先押下去吧,等會兒我這裏處置完了,叫榮聿一道拿個章程,發行宮、發莊子、發打牲烏拉……”
她瞥了皇帝身後的李夕月一眼,接著說:“還有不要臉的,內務府裏幸而設了辛者庫,好叫她們知道妄念是生不得的!”
她不給任何人任何反應的時間,突然直指著李夕月說:“那個宮女兒也拖出來,找個嬤嬤驗一驗,是不是給我說準了——是個妄圖攀龍附鳳的!”
幾個慈寧宮的太監、嬤嬤剛剛撲過去,昝寧已然把麵前的案桌一掀,起身站在李夕月麵前,戟指著過來的幾個人吼道:“哪個敢!”
“宮人妄圖勾引皇帝或阿哥,難道無罪?”太後看看一地的狼藉,冷冷道,“先帝英明一世,就是這條上惹世人詬病。你呀,和他一個毛病!”
仍不忘嘲諷昝寧的親額涅是低賤宮女上位,用羞恥打擊他這個做兒子的。
昝寧冷笑道:“那,先問先帝和聖母皇太後的罪吧。”
太後愣了一愣,發覺他這一句口不擇言簡直是最好的把柄,於是立刻皺眉嘖嘖道:“聽聽!聽聽!這叫什麽話?!這是給狐狸精哄得不知道忌諱了麽?這樣汙蔑自己的阿瑪和親額涅?!”
“別說了……”李夕月被他擋在背後,抬頭能看見他的肩,棗紅吉服的兩肩繡著行龍,明晃晃的五爪迤邐在行雲中,隨著他的肩膀而一道高高聳起、微微顫抖,把她整個擋在那闊背之後,幾乎逼仄到麵前了。
“別說了。”她低聲的,“她就是想激怒你,好給你安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