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太後不動聲色把目光移開, 坐在條炕的正中間說:“皇帝,聽說刑部的折子已經送到了你這兒,怎麽判的?”
李夕月開始悄悄看著昝寧, 有些焦急起來,還咳嗽了一聲。
昝寧全部注意力在對付太後上, 完全沒注意她的動靜, 垂手說:“判得挺重, 死是一定的,還要明正典刑。兒子覺得伯父畢竟是宗室,還是留個臉麵賜自盡吧。”
太後點頭說:“隻要他肯死, 就好。那天叫步軍統領衙門一道派人去, 萬一他臨了膽兒小不肯自盡了,總得有對付他的法子。無論是灌毒酒還是貼加官,都得有人做這髒手的事。”
昝寧點點頭:“是。步軍統領衙門能協助, 再好沒有。內務府榮聿說,這是他親哥子, 他還是想送最後一程。”
太後亦點頭:“可以。榮聿是個好孩子, 這不能不準了他的。”
又說:“今日你派人去寧壽宮看穎答應了?”
昝寧說:“是。”
眼見太後的表情有些異樣,眯著眼想要嗬斥什麽, 他立刻轉臉凶巴巴對李夕月說:“你今日過去,聽穎答應說了什麽悖逆之語沒?”
李夕月反應亦快, 急忙頓首回話:“穎答應說:難為皇上還想著她,可惜太後太……太嚴厲了, 皇上也沒法來看望她。她希望奴才帶個話給皇上, 讓皇上救她,奴才曉得皇上隻是念舊,但豈能貶了她又……又‘救’。所以奴才回來也不敢回她這樣的話。”
太後那裏有耳報神, 李夕月除了改掉了幾個用得過分的詞,其他倒是一點不差。太後見她不欺,倒也不為難,點頭道:“其他都對,但是回不回皇帝可由不得你,她怎麽說,你就該怎麽回,皇帝怎麽聽是他的事。以後可懂?”
李夕月趕緊磕頭:“是,奴才犯蠢了,以後一定照實回稟皇上。”
昝寧忙嗬斥她:“笨死了!這些話你也敢瞞著?外頭跪著反省去,別在這兒裹亂。”
要緊想把她摘開。
太後笑道:“不必跪著了,挺不容易的小姑娘。我也該走了,明兒別忘了吩咐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一起當差。”施施然離開了。
確定太後離開,昝寧趕緊把李夕月扶起來:“嚇壞了吧?沒事,我在呢。”看她緊張得猶自胸口起伏,趕緊幫她順氣。
李夕月一把抓住他摸過來的手,斜瞥他一眼說:“萬歲爺,你有一步做得不大好。可惜剛剛我又不敢說。”
“哪一步做得不大好?”昝寧問。
李夕月說:“雖然這是東暖閣,但是你和太後談的是國政,談到禮親王的處置時,你就應該讓我走開。”
“啊……”昝寧不由有些懊惱。
他一直讓李夕月隨著他聽一些政務,避免她一概懵懂,將來會犯錯誤。
但是習慣成自然,在太後麵前確實不該讓宮女在閣子裏聽他們論政務。
太後先說什麽“規矩草”,其實是正話反說,可惜他滿心都是想著禮親王的事,竟然絲毫未能注意到。
此刻,隻能再次安慰李夕月:“沒事,難得的疏忽也正常,再說,現在市井裏挑擔買蘿卜的小販都知道禮親王‘悖逆擅權’,茶樓裏天天有人津津樂道這事,你橫豎在宮裏當差,便就聽一聽也無妨。”
但緊接著又問:“上次你屋子裏的東西都收拾出去了吧?”
李夕月點點頭:“上次見父母,我已經把您賜下的所有首飾、衣料,還有禦筆情詩什麽的,都一股腦帶回家了,太後就是再到我屋子裏查抄一回,也抄不出什麽東西來。”
既如此,昝寧也放下心來。
他鄭重地從匣子裏取出刑部的密奏,打開黃絹麵,又一次細細讀了一遍,然後對李夕月點點頭:“你濃濃地磨朱墨來。”
李夕月覺得他像是在舉行什麽重要的儀式,不敢怠慢,拿過一支簇新的描金朱墨錠,往硯池裏舀了一些水,慢慢地、仔細地為他磨墨。
他先看折子,而後目光便被她柔軟靈巧的雙手吸引了,盯著那一雙手看,再順著手往上,看著她的臉。
她回之以溫暖有力的微笑。
“禮親王是不會甘心伏誅的,”昝寧以此為破題,“一定會搞出一篇大文章來。”
“就是你說的‘遺折’麽?”
昝寧點了點頭,說:“太後處政有三年,但處理的是我年紀不足時那些亂糟糟的國務,並沒有經曆過臣子死諫——我呢,則是聽張師傅給我講先朝故事的時聽到的,先朝大臣想要進諫言,而人微言輕時,最極端的就會用死諫:用一條命來說話,一般總會令人悚然驚覺,不敢不聽著些,因而,是很難壓住的。”
“禮親王要攻擊太後,肯定也會列出個一二三,這次刑訊吳氏是他一條‘大恨’,之前太後放任皇後逼淩驪珠也可作為罪狀,還有她任用貪墨諂媚的邱德山這一條,也可用。禮親王勢必把更多人攪和進這個沒有刀槍劍戟的‘戰場’裏,壯大己方的聲勢。不僅是為報複,也是為他身後之名。”
李夕月好像也聽懂了。
他低下頭,飛快地在硯池裏蘸了鮮豔的朱墨,掭了掭筆,然後在奏折的空白處寫:
“禮王是先帝所深信之臣,因之得病榻顧命。奈何掌權六七載,辜恩負命之處甚多,跋扈狂悖之處更不可數。朕揮涕而惋惜,卻不能罔顧國法,更不能不顧慈訓。因,奉太後之命,兼刑部依律例之研判,禮王加恩著賜自盡。家產留部分養其子女,其餘充沒。其罪不及妻孥,不牽連兄弟。王爵著令先禮親王賢子、禮王弟榮聿承襲。”
然後親自蓋上玉璽,吹幹後叫來李貴:“去慈寧宮,送給太後鈐印。”
皇帝下了旨,太後蓋了印,板上釘釘。
旨意送到宗人府念給禮親王聽了,據聞,他倒也是條漢子,向帝陵的方向磕了三個頭,流著淚呼喚了三聲“先帝!臣冤枉啊!”
也沒有需要人捏著鼻子灌毒酒,也沒有需要人摁著胳膊腿“貼加官”,坦然地拿了匕首,說:“人都嫌血汙難看,我倒覺得這才不失我們馬上漢子的本性。她欠我的是血債,我必變厲鬼叫她償還!咱們到地下請先帝爺評評理吧!”
這個“她”是指太後,但也隻是知道的人這麽推測,畢竟“她”“他”讀音相同。
而禮親王心裏極大的怨懟,化作對自己下手時也狠得不行——他親自解衣比劃,最後在胸口上自己戳了戳:“就這裏了,戳破肋膜,就是心髒。若是我到時候沒力氣了手軟,你們幫我把刀子拔.出.來,我去得也利索些。”
然後氣定神閑,那碩大的肚皮一縮,雙手一齊用力,把利刃插.入了比劃的那個位置裏。
據現場看到的人說,一刀下去仿佛毫無窒礙,而鮮血,是他拔出刀刃之後才噴濺而出,噴得麵前的一扇門上全是鮮紅。
禮親王最後對宗人府、內務府的他的兩個庶弟說:“我有……遺折!”
別說榮聿他們不敢藏起這樣的遺折,就是有膽子藏——作為皇帝的心腹,榮聿也不會藏。
他先哭了一通,喊了幾聲“我的哥哥哎……”
然後被步軍統領衙門的提督扶著起身,勸道:“王爺,您節哀,還有繳旨的事呢。”
榮聿抹了抹眼淚,心裏稱快,啞著嗓子說:“是了……還有繳旨的事。剛剛我哥哥說……遺折?”
在場的人不少,彼此又不是一夥兒的,自然不會互相包庇,點頭說:“是,說是有遺折。”
榮聿已經成了新的禮親王,他緩緩的,仿佛是不勝悲哀的:“拿來我瞧瞧。”
遺折用匣子封著,盒子封口處貼著封條,摁著死去的那位禮親王的手印。
榮聿舉著盒子左看右看,最後說:“這是大臣的遺疏,我可沒資格打開看,請皇上在乾清宮大朝時打開吧。”
這個黃匣子被榮聿一路捧到西華門,然後就先被慈寧宮的人攔住了。
榮聿打疊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陪著笑臉說:“我不是得去繳旨麽?”
那慈寧宮的太監比邱德山和氣多了,但很會糾纏:“啊呀,哪裏敢不讓王爺您進養心殿去繳旨?隻是太後吩咐,王爺您今日定然是辛苦又傷心,便到慈寧宮先喝一杯茶緩緩氣兒也無妨。”
榮聿捧著匣子,知道慈寧宮這一“截胡”必然沒有好事,這茶喝不得。但他又是個圓滑的人,無論如何這會兒也不想得罪太後,尷尬地笑了笑,推辭了幾句,卻當不得那太監的纏功極為厲害,仗著是慈寧宮的要求,就是不讓榮聿過隆宗門前往養心殿。
榮聿想了想決定還是走一步看一步,隻能道:“好吧,那我先去和太後匯報宗人府今日的情形,然後再去養心殿吧。”
那太監覷著眼兒看他手裏的黃匣子,諂笑著說:“王爺,這匣子怪重的,奴才替您捧著。”
“不用!”榮聿的嗓門尖銳得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見那太監訕訕的,又自己轉圜,“這玩意兒要緊著呢,可不能假手他人。”
那太監剛剛給他一嗓子嚇得手都縮回去了,畢竟人家是新襲爵的親王,他一個小小太監即便狐假虎威也不敢太過,隻能皮笑肉不笑地說:“奴才也是好心。”
“是是,”榮聿說,“知道您是好心,我這啊——”
拍拍匣子的殼兒:“我這是規矩。”
那太監心裏罵:“規矩你個頭!叫你這會兒跟我耍王爺的威風,行啊,一會兒太後問你要這匣子,看你敢不敢不給!”
榮聿也明白真的見了太後,他胳膊扭不過大腿,人家叫他把匣子交出來,他就隻能交出來。但隻能此刻先把黃匣子牢牢捧在懷裏,緊張地想著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