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布庫房和朝堂一樣, 有些微妙的氣氛——布庫房裏陪皇帝練摔跤的哈哈珠子們,原就是遴選自各個王府、旗主家的戈什哈,現在禮親王倒台, 按著和禮親王的親疏與否,自然地形成了鄙視的圈子。
昝寧進門, 就見說話的人戛然而止, 而禮親王府出來的亦武等幾人表情很不好看。
“怎麽了?”他威嚴地問道。
誰敢答話!無非是搖搖頭, 一同給皇帝叩了安。
像以往一樣,皇帝和眾人摔了幾場。
現在不怎麽需要他們相讓,昝寧就覺得自己勝算提升了, 心裏暗自高興。環顧一圈打算再來一局, 已經有人帶著點嘲笑的意思推舉亦武:“亦武素來不肯有分毫相讓的,不妨與萬歲爺來上一場!”
下麵“噗嗤”有暗笑聲,亦武的紫棠臉變了色, 說話磕磕巴巴的:“奴才……奴才沒有……不肯相讓的意思。”
禮親王以往對皇帝的態度就是不肯相讓的,動輒把昝寧當侄子訓——這次白其尉、徐鶴章等擬他的罪名, 就找了不少以往他“駕前悖逆”的舉動, 這些舉動不算事兒時不算事兒,算起事兒來就是狂悖無禮、意圖不軌、謀權篡權大不敬……
現在他的手下人受他牽連, 亦武那時候把皇帝摔了的事情,也可以按罪名了。
大家一順兒地看著皇帝。
昝寧微微皺眉, 但說的是:“胡鬧,人家傷才痊愈, 能摔跤嗎?!”
扭臉吩咐李貴:“差不多了, 今天陪練的四個人賞。回養心殿吧。”
路上又悄悄吩咐:“叫亦武到養心殿來。”
亦武一來,昝寧就吩咐李貴:“送茶——還有賜下的一份。”
李貴看看亦武,不能說什麽, 到茶房對李夕月問:“宜芳呢?”
李夕月正沒好氣地扇風爐的火,不過對李貴還是極其客氣的:“啊,李總管,宜芳被萬歲爺打發了去送穎貴人了,說要拿什麽方子呢。”
茶房現在人手緊,皇帝又不肯用其他人。李貴隻能說:“叫你送茶進去呢,兩碗,一碗是賜臣下的。”
李夕月覺得這是稀鬆平常的事,點點頭就應了。但抬頭見李貴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由奇怪道:“李諳達,裏麵的臣下是有什麽事情要格外注意嗎?”
李貴想:咱這位萬歲爺,蔫壞兒起來是真蔫兒壞,他今日又沒什麽事,非要叫亦武過來喝茶,還不避著李夕月,非要賜茶,想必早有了主張。自己打擋,萬一壞了他的想法他會鬧別扭,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說:“是得格外注意呢。裏頭那位,是陪萬歲爺打布庫的亦武。”
李夕月的臉色有些變幻——看著比昝寧還要尷尬。
不過這些日子也算練出來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她淡淡說:“哦,知道了。我不會說錯話的。”
說錯話,害的是亦武。而且她暗自擔心,皇帝可別小肚雞腸的,故意拿亦武開涮,少不得還是得她到暖閣裏,看見不對勁就趕緊轉圜。
她知道亦武愛喝滋味醇厚的祁門茶,但即便茶房裏有,她也不敢泡,和皇帝一體,用的是新貢的君山銀針。
她報了名進門,果然看見亦武吃驚打怪的表情。
然而知道這還不算什麽,亦武的吃驚還在後頭呢。
李夕月恪守著規矩,幾乎看都不看亦武,把茶端在皇帝麵前,又端到亦武麵前。
亦武雖憨,但隨後也想到李夕月不就是禦前宮女嗎,在禦前奉茶也是尋常事。他謝了皇帝的賜茶之恩,見皇帝捧蓋碗撇茶葉沫子喝茶,也學樣兒撇茶葉沫子喝茶。
君山銀針是嫩茶,香氣撲鼻,但上口清甜寡淡,亦武嚐不出好來。當昝寧問他:“這茶怎麽樣?”他隻能尬尬地回答:“奴才不大懂,感覺好著呢。”
昝寧笑著看李夕月:“這可是夕月泡得最好的茶!”
叫得好親熱!
李夕月都不由臉紅,悄然瞥昝寧一眼,他毫不吝嗇讚許的笑容,不,甚至笑容裏那種曖昧和寵溺都毫不掩飾,仿佛就是做給亦武看的。
亦武再憨,也看得出來。
他垂下頭,心裏有些怔怔的,那清甜寡淡的茶愈發嚐不出滋味了。
昝寧閑閑又道:“你傷養好了,現在還住到家裏去了吧?”
亦武點點頭說“是”。
昝寧又說:“這次禮親王倒台,家裏是不是有些著急擔心了?”
怎麽不是呢!亦武心想,禮親王被抓的當天,自己一回去,額涅就幾乎要哭了,飯後她和阿瑪打發了所有伺候洗漱的小丫頭,也不許他的弟弟妹妹過來,關緊房門悄悄問:“禮親王竟然出事了!你可怎麽辦?”
他能怎麽辦?遇到大浪大潮,普通人哪有弄潮兒逆流而上的本事?無非是隨波逐流,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罷了。亦武皺著眉,哀歎著搖搖頭。
好在居然毫無牽連到他。
隔了幾日額涅笑道:“聽說該抓的都抓了,但是沒有往來的均不問罪。咱們亦武不過是當差的手下,又沒隨著禮親王幹壞事,怕啥呢?”
然後有些犯愁地看著亦武:“不過吧,你的婚事還是該提上來了。這次的事一出,勢利的人大概都要觀望。我上回和隔壁李譚氏說起等夕月出宮回家,她就有些愛理不理的,好像不願意咱們兩家子攀親了。”
亦武不由就悄悄看了一眼李夕月。
李夕月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但不能回應他的目光,心裏罵他“呆子”,這會兒要落那
“醋缸”的眼嗎?
“醋缸”正打算處置這件事,說:“別怕,禮邸犯法,也不能隨便牽連人,叫你父母放寬心。你陪朕打布庫,朕曉得你是個忠心耿耿的人。”
他已經準備了厚賜的東西,指了指屋角一張桌子:“喏,一件雕花的隨身銃子,一對荷包,都是賞你的——不在於東西,在於叫你家人知道,從今後你是我的人了。”
“皇……皇上……”亦武看見東西,驚詫、激動、知遇之恩,簡直無以言表!本來就跪著,頓時“砰砰”磕了兩個響頭:“奴才何德何能!得皇上這樣的厚愛!”
昝寧笑道:“朕知道你是夕月的鄰居。”順便看了李夕月一眼,轉眸又對著亦武:“她篤信的人,朕自然篤信。不過一時半會兒不宜給你加官進爵,你呢,就由王府護軍,轉到朕的護軍豹尾班中,好不好?出行入蹕,你和豹尾班的護衛一體當差,將來有功,自然往侍衛上升遷。”
這是好事,亦武又是磕頭,又是謝恩。
然後雙手捧著皇帝賜下的銃子和荷包,弓著那大黑塔似的身子,含著激動的淚花退了出去。
退出門開始琢磨,裏頭好像有些意思不大對勁。
裏頭等亦武跑沒影兒了,昝寧搶在李夕月蹲身告退之前,先虎著臉說:“你先去哪兒了?”
李夕月還有點生氣呢,聽見他還一副惡人先告狀的德行,嘟著嘴說:“奴才能去哪兒?不是在茶房乖乖呆著?”
“乖乖呆著?我怎麽覺著你在和我置氣呢?”
“奴才哪敢和萬歲爺置氣?”
他一把把人拽過來:“還說沒有置氣?你稱自己什麽?‘奴才’?打從咱們成了事實上的夫妻之後,我還要你自稱‘奴才’麽?”
稱呼裏的小小變化是拉近距離的法子,李夕月心裏明白,但想著穎嬪,肚子裏酸氣就衝天,不由說:“誰敢啊!正經嬪妃主子在萬歲爺麵前都得喚自己‘奴才’,奴才更是‘奴才’了,若是蹬鼻子上臉的不怕挨打啊?”
昝寧聽著卻笑了,掐她一把說:“我就知道,妒忌了吧?”
“哪個妒忌……”
“妒忌了就承認吧。雖說呢是七出裏的罪過,不過看在你讀書少不懂事的份兒,饒也饒過了。”他越發躊躇滿誌的模樣,指了指一旁的堪輿圖,“喏,這陣子談黃河的水患呢,急等著抄禮親王的家,抄完了,拿錢去治水。但是裏頭素來黑幕多,所以這次,除了步軍統領衙門和刑部,我打算讓宗人府和內務府也派人去,都是和禮親王沾親帶故的,手下能留點情,給我伯父他的家人留口飯吃。讓你阿瑪也去吧。”
“啊?廣儲司的人去抄家?這怎麽話兒說?”
昝寧給她譬解:“抄出來的銀錢、細軟、珠寶不能直接進國庫——進了國庫再拿出來就難了,所以先進內務府,會計司和廣儲司要核算清點,分門別類地先送內帑裏。內帑拿錢出來接濟國庫,名聲又好,公事又好辦理,豈不比和吏部的北檔房要賬來得強?”
李夕月對朝廷的職分設置還有些模糊,聽他這麽一說似乎還有道理,隻能點點頭說:“不過我阿瑪可沒做過這樣的事。”
“會監督,會記賬就行。當然,自己不能貪。”昝寧想了想說,“馬上又初二了,再讓你見一次家人吧,把話帶到。”
這樣的好事求之不得,李夕月終於露了一笑,小酒窩盛著嫵媚似的。
昝寧頓時就覺得沒提點要求真是虧大發了,於是拉著她的手說:“我給你這樣大的好處,你打算怎麽報答?”
李夕月說:“萬歲爺的鷹應該熬好了,叫我阿瑪送進來。”
“嘁——”這樣的好處,未免太小了。
李夕月捏捏他的臉頰,皺皺小臉說:“得了,其他好處不過就是占我便宜。你就不拿出來交換,我是不肯答應你還是怎麽?”
昝寧愣了愣神,不錯,這是他的習慣,跟做買賣似的總要講究個有舍有得。但是她告訴他:不需要。他心裏愧疚,越來越覺得自己有好多地方不如李夕月大氣,於是點頭說:“你說得不錯。”
和她在一起,就是放鬆舒坦,喜歡她待人的一片真心,自己可別因著長年累月的疑心病毀了這種放鬆舒坦。
這天午後,皇帝萬幾事暇,睡了個愜意的午覺。
然後大澡盆要水,洗了半個時辰的澡。
收拾梢間的太監用了十來塊墩布才把地上的水擦幹。
李貴見著昝寧神清氣爽的模樣,吞笑道:“記檔不?”
昝寧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然後知道瞞不過,說:“記吧,不過朕小心著呢。”
李貴不懂這些,隻低頭道了聲“嗻”。
然後又斜眸問:“是不是穎嬪的方子確實挺好用的?”
“幹嘛?!”
李貴擠著眼兒笑道:“奴才想討這個方子出去合點藥,這種藥最討男人家歡迎,指不定能賺些外快。”
昝寧簡直想踢他一腳,知道是玩笑,但還忍不住耳朵根紅了半截,恨恨道:“少拿我開涮!”
李貴正色道:“不過呢,萬歲爺有一陣沒正經翻牌子了,太後是個心細如發的人,別瞧出什麽端倪。”
“敬事房的檔,誰都不許看。”
“省得。”李貴說,“但是上回折騰白荼那法子,再折騰一回,夕月可折騰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