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姑姑, ”宜芳恐懼地拉著李夕月的袖子,“我泡的茶差到這個程度了?”
李夕月不多說話,自顧自重新舀了玉泉水, 燉在小風爐上,扇到火焰把水燒到沸騰起來, 才說:“萬歲爺最喜歡喝白荼姑姑泡的茶, 現在人攆出去了, 我們能怎麽辦?誰哪天觸怒了主子,誰倒黴認罰唄。”
“白荼姑姑不是沒事麽?”
李夕月看著她:“你怎麽知道她沒事啊?”
宜芳訕訕的:“我聽養心殿的小太監們說的。”
“那你知道東暖閣的規矩草是做什麽用的?”李夕月倒不忙著問她是誰說的,岔開問了另一句。
宜芳更是訕訕的:“這倒是進養心殿就聽說了。萬歲爺以一把規矩草來告誡下頭的奴才們, 不亂傳言, 內言不出,外言不入,誰壞了養心殿的規矩……”
她怯怯地看了李夕月一眼, 突然有些明白過來,扁著嘴要哭哭不出來, 好半天才發聲兒:“姑姑……我……不是故意騙你……”
“你曉得了吧, 養心殿的小太監,沒事不會亂傳外頭的話。”李夕月沉著地說, “你的這些消息豈會是養心殿小太監傳出來的?宮女無主子許可不準出本宮殿,左腳邁, 左腳殺,右腳邁, 右腳殺。想必你的消息也不是從外頭胡亂打聽的吧?”
宜芳臉上滑過兩道亮晶晶的淚痕, 緊跟著又是兩道,她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李夕月看著有些不忍,又勸道:“別拿別人當傻子, 或還有救。”
宜芳嗚咽著低聲說:“姑姑,我是真沒有辦法……”
“別說了。”李夕月止住了她的話頭,關係重大的話,不能臨時起意說,說出來必惹麻煩。
“我給萬歲爺重新泡茶送過去。”她嫻熟地用茶匙舀了一匙君山茶葉,均勻地撒在茶碗裏,還像以前一樣認真地示範給宜芳看,“喏,水八成沸,先點一點,潤濕葉片,等葉片稍脹,再注水衝泡,香氣最出得來。”
宜芳哪有心思再看,怔怔地抬著淚眼望著李夕月從容的麵孔,看著她即便嚴肅也溫和可親的樣子。
等一碗茶泡得清芬彌散,宜芳嚅囁道:“姑姑,我尋思著自己……橫豎是不能活著出去了……”
李夕月正把茶碗放在茶盤裏要走,聽她這一句,不由又回頭問:“怎麽這麽話兒說?”
又警告她:“你仔細,宮人自裁,可是要殃及父母流放千裏的!”
宜芳慘然道:“我不會自裁,但我曉得這就是我的命。”
“回頭我再聽你細說。”李夕月依然很沉著,“你別急,今日萬歲爺情緒不錯,你好好想清楚,別瞞著誰,他對自己人一直很厚道的。”
她一甩長辮子,端著茶盤去東暖閣了,留下仍怔在那裏的宜芳。
東暖閣裏外都沒有其他人。
昝寧端過茶,細細呷了一口,才點點頭說:“這才是味兒,先那份茶葉真是給宜芳糟蹋了,這麽好的君山茶,想想可惜,就想好好打她一頓出出氣。”
李夕月說:“她已經招了多半了,您就多留她會兒,指不定越感恩戴德,越肯說實話。”
昝寧冷哼一聲:“我才沒那麽容易輕信。”
他看了看案桌上的一堆東西,有心要教教李夕月:“那,這是三法司會讞的結果,兩位首逆暫且不論,其他人都該有懲處。之前江南清理掉一批人,這次又該京裏清理掉一批了。其中有納蘭氏的人,我已經叫人裁了折片去慈寧宮了,靜候她的意思。”
他微微一挑眉,躊躇滿誌之色。
那幾個納蘭氏是遠房族人,太後棄卒的可能性極大,幾個步軍統領衙門和神機營的位置空出來,他便可以安插。
李夕月實在不懂這裏的纖毫末節,但知道失之毫厘,謬以千裏,隻能點點頭,不敢隨意發話。
昝寧摸摸她的腦袋笑道:“禮親王要親自見我,你說我見不見?”
李夕月指著自己的鼻子:“萬歲爺問我啊?”
“嗯,聽聽你的意見。”
李夕月陪笑道:“我能有什麽意見啊?”
“試試看說,”他鼓勵她,“不論是什麽想法,總有你的道理,要把道理一並說出來,就像你剛剛給宜芳求情,就是在說服我——朝堂上大臣們討論甚至爭辯,就是要用這樣的法子說服我。”
李夕月得了他的鼓勵,便“試試看說”。
她說:“我覺得還是見一見吧。”
“為什麽呢?”
李夕月心裏不大有譜,但努力說自己的意見:“聽說問了他十幾項大罪,頭一條就是‘竊國謀逆’,接著是‘擅權’和‘大不敬’,他大概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古話不是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嘛,他萬一有些什麽掏心窩子的話要說給萬歲爺聽呢?”
昝寧撇撇嘴:“可萬一他借這個最後的機會說點羞辱我的話呢?”
“嗐,您還怕他啊!”李夕月手一甩,很大氣似的,“他要在這當口上還想著罵人出氣,那您還和他一般見識?”
昝寧皺起眉,想說:我可是一國之君!我憑什麽受他的氣?
但再一想,他還是點點頭:“不錯,禮親王雖然性子跋扈,但不是無能的宵小,心胸也不算很狹窄。”
不錯,他暗想著,禮親王把持中樞那麽多年,自己還是應該聽聽他想說些什麽。
召見被執的禮親王,是秘密進行的,一輛大車從關押宗親的宗人府把人押解出來,到了紫禁城,再從東華門用小轎抬進來。等人進了養心殿,門就關閉上了。
禮親王從轎子裏艱難地鑽出來,多少日吃不飽睡不好的他到底上了年紀,隻覺得腰膝發顫,眼睛一時竟不能忍外頭明媚的日光。
等終於看清了四周,見外殿值守的都是一二等侍衛,估摸著都是皇帝的親信;還有幾個護衛裝扮的站在角落裏。
禮親王定了定神,問一旁導著他前行的李貴:“咦,養心殿侍衛不夠用麽?拿哪裏的護軍在充數?”
李貴說:“不是普通的護軍,是陪著皇上打布庫的哈哈珠子。”
禮親王尚能笑言:“他這麽可憐?侍衛不夠,哈哈珠子來湊?!”
俄而看見裏麵有個麵熟的,不由止步,頓了頓才問:“你原來是我府上的戈什哈吧?叫亦……什麽來著?”
那個人是亦武,肋骨上的傷好了七八成了,其實不能用什麽力氣 ,但在這裏站班沒有問題,所以虎氣生生地說:“奴才亦武。”
禮親王笑道:“對,怎麽,他重用你?你攀他的枝兒?”
亦武紫棠臉有些發青,頓時顯得黑黢黢的,磕磕巴巴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奴才不攀任何枝兒。可是您——”
還算厚道,總算沒有說落井下石的話。
但禮親王的臉色沉了下去,知道亦武想說的是什麽。他自嘲地笑笑:“哼哼,你說得不錯。在我這裏,你也未必有出落。”
“王爺!”亦武還是個厚道人,勸道,“您好好和皇上說話吧,這節骨眼了,鬥氣有意思麽?”
禮親王仿佛下巴上掛著秤砣似的,臉拉得老長,嘴角撇得老下,但拱拱手說:“你的好意,我謝過了。我不是鬥氣來的,放心。”
他一動,渾身“嘩啦嘩啦”響——估摸著要判死刑的階下囚,都是鎖鏈鋃鐺,隻因著他是宗室,是皇帝的伯父,還給留點麵子加實惠:那鐵鏈子拿杏黃色的綢子裹著,看起來不那麽難看,也不會磨著脖子和手腕這些露出肌膚來的地方。
皇帝在養心殿西暖閣召見禮親王,門一關上,殿裏點著燈也顯得昏暗。
李貴和幾個內奏事處的小太監陪在一旁,遠遠地把禮親王的跪墊和皇帝禦案隔開,謹防著他狗急跳牆。外頭的人都吩咐好了,但凡裏麵有動靜就立刻闖進來護駕。
禮親王搖搖頭笑了笑:“皇上不必如此防著奴才,奴才歲數是皇上的三倍,體力不如皇上多矣;奴才鐐銬加身,動彈都困難。”
昝寧輕笑了一下,扭頭吩咐李貴:“今日又不是審訊來的,把朕伯父的鐐銬打開。”
“這……”李貴有些猶豫。
昝寧說:“伯父是聰明人,不會做禍害九族的傻事的。打開吧。”
禮親王聽了他這話,腆出來的肚子仿佛不勝負荷似的軟癱癱垂在腰帶下。垂頭任由李貴解他身上鏈條、手上的木銬,最後揉了揉腕子,居然泥首謝恩:“多謝皇上!”
昝寧想想不妨好人做到底,和聲道:“看伯父嘴唇焦敝,賜茶吧,咱們有話慢慢說。”
李貴到外頭喚了李夕月。
李夕月在茶房教宜芳燜普洱,見李貴過來,先斜乜了宜芳一眼,才問:“萬歲爺要什麽茶?”
李貴說:“就雨前龍井吧。”
李夕月不言聲,泡好龍井,遞給宜芳:“你送進去吧。”
宜芳嚇壞了:“姑姑……那……那是西暖閣!”
李夕月說:“你剛剛一直心不在焉的,不就是想知道西暖閣裏誰來了嗎?”
宜芳更是臉色慘白,當著李貴的麵不敢多話,但淚水卻直垂了下來。
李夕月說:“我不是害你。你進去了,嫌疑最大不錯,但強過亂猜之後亂傳消息,嘴緊不緊隻在你自己。”
懷有僥幸才是真害了她自己,倒不如坦誠開來,讓她自己知道敬畏,不能亂傳話。
宜芳抖抖索索地捧著茶盤,跟著李貴進了西暖閣。
昝寧皺了一下眉,瞥向李貴。李貴雖垂著眼,但輕輕向茶房方向撇了撇嘴示意。
昝寧說:“宜芳,這是你們正藍旗的舊主子,你給他奉一杯茶,表表包衣人的心意吧。”
宜芳抖抖索索把茶奉給了禮親王。
禮親王看了她一眼,很陌生的模樣,隨口問:“你是正藍旗下的?跟著剿撚匪的父兄到京畿之後,做了冊子入宮的?”
宜芳抖抖索索答了。
昝寧說:“親王的話問完了,你先出去吧,規矩你懂的。”